第9章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第9章 第九章“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我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做噩夢了,這得歸功于秦先生。結婚大概兩年後,我已經完全習慣了秦先生睡在我的旁邊,其實剛開始我也并不排斥,只是晚上無意識碰到他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被驚醒。

後來,大概是那段時間我頻繁地做噩夢,醒來時他一直擁抱着我,安撫我,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于是,即便在睡夢中碰到他,我也會安心,因為我知道,睡在我身邊的男人,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所以,當我再次從那個噩夢中驚醒,而身旁空蕩蕩的,被黑夜籠罩的房間只有我的呼吸聲的時候,我瘋了一般在家裏尋找他的身影。可是,關于他的一切,都被我無情地收起來丢到了客房的床底。

我光着腳在客廳裏無助地想找到他,直到腳底突然傳來一陣刺痛,我才清醒過來。

紮進我腳底的,正是下午被宋琤琤摔碎的裝滿了炸小黃魚的玻璃飯盒的碎片。它不大,只有綠豆大小,紮進肉裏卻讓我疼痛難忍。

我想,這大概是老天給我這個不知好歹的人的一點懲罰。

奶奶于初三那年的初冬離世,當時小姑還在坐月子,奶奶炖了麻油雞準備給小姑送過去,結果路上與一輛面包車擦身而過。面包車并沒有撞到她,可是奶奶受到了驚吓,避讓時一個趔趄栽倒在地。醫生說她腦袋着地摔得不輕,加上她身體本就有一些毛病,在醫院裏躺了一周多,醫生以病床緊張為由催着出了院。出院沒多久,奶奶就在一個尚且溫暖的下午去世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醒來。

小姑甚是自責,因為是她打電話跟奶奶說想吃麻油雞。她在靈堂哭得傷心欲絕,小表弟也在樓上的房間裏哭得死去活來。銅鑼聲、唢吶聲替他們伴奏,最終敲敲打打地把奶奶送到了山上。

奶奶的喪禮遵從舊城鄉鎮的儀式,然後遵着奶奶多年前就說過的遺願,将她與去世的姑姑伯伯挨着葬在了一起,之後爸爸又叫人将墓地修繕了一番。宋琤琤和小表弟還小,不宜參加葬禮,就讓鄰居帶着他們在家裏。

料理完後事,爸爸在墓地旁的一棵樹下坐了好久。小姑知道他傷心,讓姑父帶着大表弟先回家裏,她陪着爸爸在樹下坐了一會兒。

爸爸說:“我都不記得大姐大哥的模樣了。”

當時小姑還小,不記事,對于爸爸口中的大姐大哥,也只是聽聞,腦海中搜索不出什麽記憶。而我也未見過早逝的大姑大伯,自然體會不到爸爸的心情,但我還是忍不住又濕了眼眶。

雖然我一直以為全家人的心思都在弟弟身上,但奶奶對我是很好很好的,我仍記得兒時我闖了禍別人家來找麻煩,是她給人家賠笑臉,然後故作嚴肅地板着一張臉說:“你個皮猴子,以後不許這麽做了!”

我記得她跟爺爺說過,女孩子調皮些才好,這樣才不會被欺負。所以,其實我一直都誤會她了。之前我本以為,從小讓我留個男孩子的發型,是因為她想我要是個男孩子該多好,或者是嫌給我梳頭太麻煩,其實,她不過是作為長輩,希望我像個男孩子一樣堅韌勇敢。

随着光陰的變遷,我終究也會像爸爸忘記他的大姐大哥那般,漸漸地将她也遺忘掉,不管此時此刻的我是有多麽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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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放心爺爺一個人在舊城老家,讓他跟着我們一起回海城。但爺爺不肯,說一個人也挺好的,姑父說:“哥,有我和嘉麗呢,況且爸身體好,你不用擔心。”

最終爸爸拗不過爺爺,千叮咛萬囑咐有什麽事情一定要打電話,然後又再三拜托姑父讓他多來看看,最後我們才連夜趕回海城。

回到家沒多久,我剛準備去洗澡,秦先生就打電話來了。想必是小舅舅把秦老先生送到家了,他便得知我回來了。我握着電話的聽筒,聽到秦先生用幹淨清脆的聲音說:“這兩天老師講的課,我都幫你記下來了,不過我們班進度稍微快一點,如果有什麽漏掉的,你可以問你們班裏的同學。”

說完,我們彼此都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我道了一聲謝謝。他平穩的呼吸聲透過話筒傳遞過來:“臻臻,每個人都會離開這個世界,這是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旅行的開始,我們可以為他們的離開傷心一小會兒,但生活是一直往前的。”

他難得地一次跟我說這麽多話,他說着說着,我的眼淚就滾落了出來。

他接着說:“明天會下大雨,你不要騎車了。”

我“嗯”了一聲,聽到他挂掉了電話。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秦先生的奶奶對秦先生特別好,當年她去世的時候,秦先生雖然不大,卻哭到差點背過氣去,仿佛已經知道了死亡的意義。而我這兩天雖然掉了不少眼淚,但一直沒有放聲大哭,直到洗澡的時候,我才咬着手指痛哭起來。

這年冬天,海城難得地下了場大雪,父親與鄰居在巷子裏鏟出了一條路,但出行依舊不是很方便。那段時間我不得不早起,因為要乖乖地走去公交站坐公交車,公交車一路搖搖晃晃,像喝醉酒了一眼,我總是被晃得頭暈耳鳴,好幾次都差點吐出來。

沒有秦先生陪着上學的時光,路途都變得格外遙遠。有時候我望着窗外被寒氣籠罩的清晨——包子鋪裏彌漫出來的熱騰騰的蒸汽,急急忙忙送孩子上公交車的家長,大清早就開始掃雪的環衛工人,以及髒兮兮的流浪貓狗,總覺得我并不屬于這個世界。這樣獨自上下學的時光,構成了冬日裏漫長而孤獨的青蔥歲月,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着溫暖春日的到來。

早晨六點,天蒙蒙亮,外面下着大雨。我從沙發上醒來,懷裏還抱着那日秦先生抱過的抱枕,這上面還有他的味道。

這是離婚冷靜期的第三天,經過昨晚的噩夢之後,我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麽冷靜了。

我打開手機,看到賀醫生給我發來了微信:宋小姐,我希望你好好考慮,你還年輕,還有美好的未來,生活是一直往前的。

看到最後,我猛然想起當年秦先生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冥冥之中,我感覺或許在秦先生離開我之後,她是那個唯一能拯救我的人了。s

在深思熟慮後,我回複道:謝謝你賀醫生,下周六我會去的。

囫囵吃過早餐後,我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着電視上的愛情電影。

之前的周末時光,秦先生總是會在早餐過後拉着我一起去逛超市,然後兩個人提着滿滿當當的東西回來準備午餐。我一般負責洗菜剝蒜這類簡單的事情,他不讓我切菜,更不讓我下廚,偶爾我心血來潮想炒個簡單的蔬菜,最後也不是炒過頭了就是放鹹了,而他嘗過之後,會笑着将我推出廚房,說:“廚房重地,閑人免入。”

其實我也不是什麽都不會,我會蒸雞蛋羹和煮雞蛋,這是跟陳姨學的,沒什麽技巧,只要把握好時間即可。

吃過午飯,我跟他會一起收拾家裏,或者去附近的貓咖喂貓。他很喜歡貓,但是又有一點潔癖,所以每次從貓咖回來都會先洗澡,然後把衣服送去幹洗店。

電影看到一半,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準備給自己找點事情做,結果門鈴響了。

打開門,宋琤琤手持雨傘,扭扭捏捏地站在門口。

我問他:“你怎麽又來了?爸媽知道嗎?”

他沒說話,徑直進來換了拖鞋,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一盒炸小黃魚,一聲不響地把它放在了餐桌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酸奶給他,他接過去,坐下來說:“媽讓我帶給你的。”

我問他:“你沒跟爸媽說吧?”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噘着嘴搖了搖頭。

我心裏稍稍放心了,以我對我媽的了解,她知道得越多,摻和進來的可能性就越大,我不想她摻和進來。

他一邊喝着酸奶,一邊說:“要不你搬回家住吧。你又不會做飯。”

我無法反駁他,只好以姐姐的語氣說:“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學習。”

他“嘁”了一聲,不屑地說:“我可是回回年級前十,不像某人,讀書時經常兩百名開外。”

我懶得跟他耍嘴皮了,于是下了逐客令:“沒其他事就趕緊回去寫作業,我還有事呢。”

他舔了舔嘴唇上的酸奶,猶猶豫豫地站起來,看着桌上的炸小黃魚說:“記得放冰箱。”

“知道了。”

他走後,我看着桌上的小黃魚,頓時百感交集。這道菜也好,零嘴也罷,我們一家人都愛吃,秦先生也喜歡得不得了,但他做出來的味道總比我媽做的差那麽一點。他曾虛心請教過我媽,結果我媽笑呵呵地說:“想吃了就回來吃,我要是教會你了,你們以後可就不那麽勤快回來了。”

我打開玻璃飯盒,拈了一條咬了一口,鮮香酥脆。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拿起來一看,是宋琤琤發來的消息: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看着這句簡短的話,想起他剛剛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緊接着,我媽也發了條語音過來:“臻臻啊,你弟弟一大早上就讓我炸小黃魚,說昨天的他打翻了,你沒吃到,這會兒應該到你那裏了。”

聽完她的語音,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最後淚流滿面。

或許,家人的意義就是在各自安好時彼此嫌棄,但在難過時,他們也是最堅強的後盾。

我走到窗口,想看看宋琤琤的背影,可惜,我在窗口站了很久很久,也沒看到他離去的背影。

我掏出手機,回複道:嗯,知道。

即使他不說,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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