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夜裏我又做了夢,醒來觸摸到溫熱的淚水。
三年了,每年都要夢見他,這種悵然若失生無可戀之感再次抵達心靈深處。
我還是不能忘了他。
我還記得那天,鐘遇冒着雨從A市趕來見我,我本來不想見他的,結果還是忍不住想要再看看他。
他沒有對我說“我們分手吧”這種話,也沒有問我“為什麽”,鐘遇這一點最好,他從來不會逼我。
他霧蒙蒙的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後轉身離去。
從前都是他看着我離開,現在終于輪到我看着他離開,這種感覺确實不太好受啊。
我們之間的默契已無需言語來彼此傷害,幾秒鐘的對視就能感知感情的破裂程度,鐘遇從來不會這樣看我。
起床了,雨天頭疼得要命,我忍住不适打開制冰機,拿鏟子敲碎連在一塊的方形冰塊,再鏟入冰塊倒進水杯,關上制冰機,捧着水杯往嘴裏倒去。
冰涼浸骨的感覺讓頭疼更加嚴重,牙齒如同機器運作不停歇地嚼着冰塊,嘣嘣脆響使我頓時安心下來。
所有難過痛苦的日子,都是靠着冰塊撐下來。
回來幾個月後,被許知叫去參加他的婚宴,宴席上,他驚訝我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我什麽樣子?哦,對了,我是個病人。
每天起床後都不敢照鏡子,偶爾忍不住看一看,鏡子裏的人削瘦蒼白,若不是還能呼吸,都要以為自己是游蕩在人間的鬼魂了。
我和許知也有幾年沒見面了,許知将我拉出去透氣,并排站在馬路邊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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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有人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才發現一輛黑色的車從我眼前經過,停在了離我幾米外的地方。
熟悉的聲音讓我心驚,這幾年視力不好,但我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來。
三年了,我們有三年沒見了。
我看向他,應該沒有什麽表情,“鐘遇,好久不見。”
他看着我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慶幸自己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好像往我身邊看了一眼,我下一瞬看向許知,的确是很出挑的大帥哥,他估計以為我有新歡了吧。
我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與鐘遇時隔三年再相見,不料是這番場景。
鐘遇,你為什麽不能假裝沒看見?
這樣我就不用這麽難過,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很難看。
從許知婚宴上回來後,身心疲憊不堪,結婚這種喜事并不能讓我感到喜悅,因為我不期盼。
不過我曾期盼和鐘遇的婚禮,想到互許諾言的場面,就能開心一整天。
我翻開抽屜,拿出鐘遇從前寫給我的明信片,有些紙張已泛黃,有些字跡已模糊,有些落款不明。
這是我每年要做的一件事,用熟悉的文字填充空洞的心,用回不去的過往淩遲每一寸肌膚,我一邊忘記他,一邊懷念他。
“姜風,你看起來好像有點不開心。”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都記得那天,鐘遇靠近我,我們站在走廊的圍欄邊,在夜色裏,嘈雜中,他對着我的耳朵說悄悄話。
“啊,沒有啊,哪裏有?”
“有,這幾天都是。”
我假裝淡定,內心已驚起千層浪,無法反駁也不想承認,于是選擇閉嘴。
眼前這個少年睜着星辰大海般的雙眸,期待地看着我,其他人都毫無察覺,鐘遇一眼就看出來我的情緒,這個少年就這麽闖入我的心裏。
還是和從前一樣,不管我外表裝得再輕松,他還是能夠一眼看穿我的眼神。
真失敗。
我看着厚厚的一堆明信片,又想起喜歡穿白襯衣的他,身上永遠散發着好聞的草木香,挑起不常上揚的嘴角,緊緊地抱住我。
鐘遇,你喜歡我嗎?
鐘遇,你喜歡過我嗎?
如果喜歡,為什麽從來沒有說過喜歡。
如果不喜歡,為什麽要跟我在一起。
血腥味充斥在鼻間,嗅覺已經不太靈敏,聞起來竟然有特別的香氣。
到Z市不久,身體急轉直下,直到半年前我聯系Z市醫院的老同學,他絲毫不隐瞞我的病情,直接讓我放棄手術。
我問他:“我最後是不是會痛死?”
他低頭不看我,“我希望你住院治療,多少能緩解一點痛苦。”
“你是個好醫生,但是剩下的日子我不想待在這裏,我想回家。”
頭太痛了,不想吃藥,裝了一大碗冰塊麻木地嚼碎。翻了通訊錄,沒有鐘遇的痕跡。
算了,是我删的他,我們不要再有任何聯系了。
我已經不喜歡他了。
喜歡鐘遇讓我痛苦,我好痛苦。
我不打算出門了,窩在剛租下不久的公寓裏,離父母很遠的郊區。
買了一箱泡面,算了算日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完,吃不完也無所謂了,本來就沒有食欲。
頭痛得想死,又流鼻血了,我憋氣的同時又想起鐘遇,想起我們在一起三年的時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淚如雨下。
原來我還是喜歡鐘遇,喜歡到無法自拔。
太悶了,出去走了走,這是最後一次出門了。
也擔心自己沒有機會再看一眼這個世界,我的故鄉,我喜歡上鐘遇的地方。
天黑了,我使出全身力氣爬上階梯站在鐘遇家樓下。這裏有一個路燈,雖然昏暗,卻始終如一照亮着。
我知道他已經不住在這裏了。
多年前的晚自習放學後,我都會經過這裏,站在相同的地點,擡頭望去,想看看他有沒有回家。
只是每次都是漆黑一片,我駐足在此,向飛蛾訴說我的情意。
我喜歡你。
我沒有辦法向你開口。
你能聽見嗎?
我時常在想我還是很勇敢的,大學畢業後我跟鐘遇在一起了。
在一起的第一年,我告訴了父母。
不出所料我被罵得狗血淋頭,父親甚至要與我斷絕關系,但我還是堅持下來了。
我告訴他們,鐘遇是一個很好的男孩子,沒有人比他更好了。我告訴他們,我沒有他,我活不了。
我騙了他們,沒有鐘遇,我照樣可以生活。
那一刻我很開心,我以為我們可以白頭到老了。
事實上,事情也是如此發展的。
在A市那幾年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我們有自己精心裝扮的小屋,因為穿衣風格相似,衣櫃裏的衣服已經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
周末我在家打掃衛生,洗衣做飯,照顧貓咪,鐘遇下班回來就靠着我跟我撒嬌,要抱抱,親到我不能呼吸才放過我。
第一次太疼了,我生氣地咬他肩膀,久久不松口,想要留下我的印記。鐘遇将我摟在懷裏,發誓一輩子都不會讓我疼,我無聲落淚不想被他發現,快速鑽進被窩裏。
鐘遇用手掌輕拍我後背,說着最動聽的溫柔話語,“小風,不哭,我在這裏。”
鐘遇,太疼了,想起你的每一秒都疼。
和鐘遇在一起後,我沒回過家,父母也沒再聯系我。除夕那天我生日,鐘遇很晚才回來,我生氣不搭理他,把自己悶在被子裏。他連同被子一把抱起我,将我抱在腿上,我發脾氣要揍他,他的嘴唇已經湊了過來。
鐘遇很過分,每次都這樣。
“小風,不生氣了,我帶你去看煙花。”
“不看,好冷。”
他又跑出去,買了煙花回來,我依舊不理他,躲在被子裏。生日當夜很吵鬧,煙花爆竹不停地響徹天空,我聽到鐘遇在樓下叫我,我連忙穿上衣服下樓。
他朝我揮動雙手,笑得像個孩子,“小風,不冷!小風,快看煙花!”
“你是不是傻!我都說我不看了!”
“可是你很開心,騙子。”鐘遇沖過來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呼氣,“小風,對不起,生日快樂。”
我才看清他臉上有淺紅色的巴掌印,我又不争氣地哭了。自從和鐘遇在一起後,我敏感得不像話,害怕眼前人只是我的一場夢,只是雖然不是夢,我也知道我們無法白頭到老。
鐘遇的父母不再阻攔我們,我看見鐘遇母親的幾根白頭發,心裏咯噔一下。
鐘遇和我說過,他母親年輕時患有不孕症,經過多年治療,懷他時已是大齡,他的母親一直很寵他,從來不罵他,什麽要求都會滿足他。
我有些想掙開鐘遇的手,鐘遇反而抓緊我的手,每一步都沒有松開。
從鐘遇家出來後,我有了深深的負罪感,我突然不想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我逃了。
趁着鐘遇去跟他父母道別的時候,我叫了出租車,慌不擇路地逃到機場,買了去往Z市的機票。
回憶太過痛苦,我窩在被子裏,全身骨頭痛到麻木,手絞着被子,看着鮮血染紅衣襟。
鐘遇,很遺憾沒有對你說一句,我喜歡你。
鐘遇,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