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蕭南說錯了一件事。李鐘靈沒那麽要強。她很愛哭,在程嘉西面前,她哭過很多次。

第一次,是程嘉西剛上初中出事那次,目睹警察把瘋女人抓走,她被吓得不清,看到程嘉西虛弱地被人扶出來,她愧疚得不得了。

如果她早一點發現,如果她能多留個心眼……

自責的眼淚盈在眼眶,少年的手輕輕地覆上她的腦袋。

他臉色蒼白,卻還帶着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嗚嗚嗚程嘉西……”

她的眼淚落下來,她的人撲向虛弱少年,在半路被她媽媽截住,讓她小心點,程嘉西現在連站穩都困難。

李鐘靈抽抽搭搭地哭鼻子,一個勁地喊程嘉西的名字,她就是這樣,激動的時候會詞窮,組織不了語言,偏偏又非要說些什麽,于是一句話反複念好多遍。

程嘉西輕輕拍拍她的腦袋,眼睛彎彎。

第二次,是在初三。

李鐘靈頭一次對青春期這個詞有了實感——她來初潮了。

在學校上過基礎性教育課,她已經對這些有所了解。

但第一次來,仍舊手足無措。

主要是疼。

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毫無預兆地感覺到下腹一股暖流,課還沒上完,肚子已經開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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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體會到姜北言當初闌尾炎的痛楚,不,或許比那更疼,她感覺靈魂都要被疼得抽走。

但臉上還要若無其事。

初中那會兒,正是少年少女敏感也脆弱的時期,尤其這種事。

李鐘靈不只一次見過,身邊的女同學像做賊一樣悄悄地借衛生巾,衛生巾也不能直接叫衛生巾,叫小面包,大天使,小翅膀,那個……總之絕對不能直呼衛生巾,來月經也不能說來月經,要說“來那個了”,“倒黴了”。

也不只一次見過,在學校小賣部,女生在貨架那邊徘徊,不停朝收銀臺張望,第一次還以為對方是要偷東西,後來才知道,她是在等收銀臺那邊,買東西的男生都走了,才敢拿着衛生巾去結賬,還必須用黑色塑料袋裝。

也見過女生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弄髒了褲子,自己不知情,先被男生發現,而後被指着屁股大聲嘲笑。

月經羞恥。

這是初中女生難以克服的難題,起碼當時是這樣。

李鐘靈臉皮厚,起初不理解,真有一天輪到自己,才知道難以啓齒,原來是真的。

下課放學,她還釘在椅子上,一動不敢動,一個是疼的,另一個,褲子髒了。

蕭南跟她同班,家不在一個方向,問她怎麽還不走,她說等姜北言,撒謊糊弄過去。

姜北言和祁東來了,姜北言不耐煩問她怎麽這麽磨蹭,害他等半天,她說自己今天要寫完作業再回家,讓他們倆先走。

祁東聽見作業就頭疼,摸摸腦袋說大姐大你什麽時候變這麽勤奮,光顧着誇,一點沒懷疑。

姜北言皺着眉問她發什麽神經,湊過來一看她的作業本,“你這不是一題都沒寫完嗎?”

李鐘靈肚子疼得受不了,心情也煩躁,拿起作業本往他身上揮,趕烏鴉似地朝他嚷嚷,“別煩我!走開!”

姜北言被罵得莫名其妙,也來了脾氣,甩下一句“有病吧你!”,氣呼呼帶着祁東離開。

人都走了,李鐘靈終于撐不住,捂着肚子埋頭趴在桌上,又疼又委屈。

先聽到的,是一串腳步聲。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喚她,“鐘靈。”

她擡頭,對上少年關切的目光。

他是男生,李鐘靈對他也保持警惕,“你怎麽來了?”

她今天明明沒邀請他去她家吃飯。

程嘉西如實說:“剛剛遇見姜北言,沒看到你,過來看看。”

“身體不舒服嗎?”他看出她的異樣,溫和地問。

李鐘靈一點也不想回答,怕被嘲笑,怕丢臉,把頭一撇,趴桌上埋着臉不看他。

“沒有,你回家吧!不用管我!”這時候還在逞強。

程嘉西卻沒走,在她座位旁邊蹲下,輕着聲音問:“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好嗎?”

他的聲音太溫柔,暴躁的小獸被安撫。

身體的疼痛和積壓的情緒,被按下開啓閘門的開關。

李鐘靈鼻子一酸,難堪和委屈化作眼裏的霧,潤濕她的衣袖。

她仍把臉埋在手臂間,但總算肯松口,聲音悶悶的,“不用去醫院,就是……肚子疼……”

沒有明說是什麽,程嘉西卻立刻明白,站起身,脫下書包,拉下拉鏈,把外套脫給她。

“我扶你去校門口,我們打車回去。”他這樣說。

李鐘靈沒拒絕。

她被程嘉西攙扶着回了家,陳美玉還在飯館裏忙活,沒回來。

回家後,李鐘靈就讓程嘉西趕緊回去,不讓他多待,等程嘉西走了,她再一個人去洗手間換褲子,看着說明書墊衛生巾。

第一次應付這種情況,再加上肚子疼得難受,手腳都沒什麽力氣,李鐘靈在洗手間折騰磨蹭了很久,出來時,聽見敲門聲。

她捂着肚子艱難走去開門,去而複返的少年,手裏多了一個塑料袋。

李鐘靈看見他就感覺怪別扭,尤其羞恥,“不是讓你回家嗎?”

程嘉西打開塑料袋,說:“我買了點止疼藥,這個是布洛芬,一次一顆,一天兩次,這個是益母草,也是一天兩次,還有暖宮貼,現在就可以貼……”

“你幹嘛啊?”

他難得一次性說這麽多話,李鐘靈卻只覺得羞恥。

程嘉西理所當然說:“照顧你。”

李鐘靈一愣,支支吾吾問:“你、你不笑話我?”

程嘉西歪歪腦袋,露出茫然表情,“為什麽要笑你?”

“就是、就是……”

李鐘靈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來月經這件事,要被男生笑話,為什麽女生一到這種時期,就要偷偷摸摸。

她想不出原因,垂頭喪氣地說出當下的現實,“就是……好多男生都會笑這種事。”

程嘉西想了想,說:“可能因為他們沒有媽媽教吧。”

溫順的少年,溫順的語氣,說出并不溫和的話語。

李鐘靈震驚地擡起頭,“你罵人了?”

“嗯?”程嘉西又露出茫然表情。

他之所以會知道這些,是因為他母親以前也經常痛經,每個月都有幾天需要吃止疼藥,躺在床上,沒什麽精神。他去關心詢問時,母親就把這些事情教給了他。

沒等他說什麽,李鐘靈忽然自己想通。

“你說得對,這種事有什麽好笑的,他們笑話人,是他們沒媽教!”

她陡然醒悟,捂着肚子把程嘉西拽進家門,自己往沙發上一躺,理直氣壯使喚他,“趕緊幫我去倒杯水,我要吃藥,哎喲喂疼死我了。”

“要我幫你揉揉嗎?”他母親也這樣教過他。

“不不不不用了!”

沒皮沒臉的人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

第三次,是剛進高中,第一次月考成績大爆冷,感覺自己跟不上重點高中的學習節奏。

第四次,是被蕭南逼着學習,覺得壓力太大。

第五次,第六次……

在程嘉西面前哭過多少次,李鐘靈自己都數不過來。

她自己覺得沒什麽不妥,或是說,她從沒想過,這有什麽不妥。

她脾氣很差,沒上進心又很容易焦慮,經常給別人打氣,自己卻特別容易消極,看着很開朗,實際很容易暴躁。

她從來不修飾自己的壞脾氣,有人害怕退縮,有人無奈嘆氣,有人暴躁不耐。

只有程嘉西,始終都在慣着她,包容她。

而她最壞的脾氣,也都留給了程嘉西。

-

“我讓你滾,你聽見沒有!”

最暴躁的時候,李鐘靈朝程嘉西扔過一個杯子,厚實的藍色陶瓷杯,狠狠砸在少年肩膀。

被她砸中的少年,并沒有離去,甚至連吃痛的聲音都不曾發出,只一聲不吭地彎腰,撿起被他身體緩沖得以沒被摔碎的杯子,放到一旁。

彼時他們已經上了高二,李鐘靈留長了頭發,養白了皮膚,身上穿着一條新買的清新粉嫩的連衣裙。

這個周末,原本是她和程嘉西約着去看電影的日子,她盼了很久,終于等到那部新電影上映。但她沒有去,也沒說原因,直接爽約,把自己關在家裏。

程嘉西來找她,她态度冷淡,起初輕描淡寫說自己忘記,又改口說不想去,最後變得暴躁,讓他趕緊離開,不想見到他。

這場憤怒,來得毫無預兆。她像瘋子一樣,無緣無故對他大發脾氣。

她以為程嘉西會生氣,會立刻走,但是沒有。

少年拿着擦眼淚的紙巾朝她走過來,仍舊是平日裏處變不驚的乖順模樣,溫聲詢問:“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李鐘靈不肯說話,只是搖頭,雙手掩面,肩膀顫抖,眼淚直流。

發生了很不好很不好的事。

上午,她原本準備出門赴約,和程嘉西去看電影。出門時,發現陳美玉女士的手機落在了家裏客廳,心想也順路,于是便帶着這部手機,去她家的飯館找陳美玉。

卻在飯館門口,看見陳美玉和程嘉西的爸爸在交談,不只是交談,他們站得很近,超過了男女之間那種正常社交距離的親近。

平日不茍言笑的程叔叔,笑得很溫柔,平日動不動就橫眉豎眼的陳美玉,眼神柔情似水。

慶幸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對方身上,誰也沒看見門口如被雷劈的李鐘靈。

李鐘靈第一反應是後退,轉身,逃跑。

風灌進嗓子,眼睛被吹得起霧。

她盼了很久的,程嘉西喜歡的那部新電影,今天終于上映。

她輾轉反側幾個夜晚,終于下定決心買回來的裙子,今天第一次穿上。

她媽媽孤家寡人那麽多年,終于給自己找到依靠,這是好事,可是……

可是,為什麽偏偏是程嘉西的爸爸?

為什麽,偏偏在她喜歡上程嘉西之後?

那一天,李鐘靈死活不肯說發脾氣的原因,程嘉西問了幾次沒問出,也不再追問,只是在旁邊,安安靜靜陪着她。

等哭夠了,李鐘靈也稍微平靜下來,頂着滿臉的淚痕,小心翼翼去觸碰他的左肩,抽抽噎噎地問:“疼嗎?”

程嘉西沒說疼也沒說不疼,只是拿着紙巾輕柔仔細地給她擦幹淨眼淚,他彎起眼睛,像是開玩笑也像是慶幸,“還好杯子沒摔壞。”

李鐘靈眼淚又掉下來。

那是前段時間,她找借口給程嘉西挑生日禮物,陪他一起去買的杯子。當時買了一對,她又以這款杯子的圖案太好看為由,從他那搶來一個,程嘉西也由着她。

她的藍色,他的粉色,其實是一對。

-

那一年的末尾,跨年夜的晚上,他們聚在程嘉西家打游戲,蹭零食。

李鐘靈還嫌不夠熱鬧,打開電視,随便換了個頻道,剛好正在播《動物世界》。

祁東忽然來興致,問她:“大姐大,你覺得我上輩子會是什麽動物?”

李鐘靈往嘴裏丢了顆花生,嚼着花生吐槽:“我又不是神婆,我怎麽知道?”

蕭南笑眯眯,似也來了興趣,湊熱鬧問:“那你覺得我這輩子像什麽動物?”

“大鵝吧。”彼時他們才吵完架沒多久,李鐘靈還記着他之前的魔鬼教導,“誰不聽話,就立馬撲棱着翅膀追着他咬。”

蕭南笑容不變地端走她面前那盤花生。

然後是祁東,祁東對她給出的大金毛的評價很是滿意。

暴躁的姜北言臉色發黑,“你說誰是鴨子呢?還有為什麽還得是死的?”

最後是安靜的程嘉西,他沒有主動問,李鐘靈原本也不打算說。

是祁東,缺心眼地提醒她,沙發角落,還坐着一個程嘉西,別把他漏了。

李鐘靈當然知道,并且很想踹祁東一腳。

她沒回頭,沒去看他,若無其事拿起一包話梅,一邊找可以撕開的缺口,一邊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了句,“空氣吧。”

“就像空氣一樣,沒什麽存在感。”聲音甚至于有些冷漠。

吵鬧的客廳安靜了幾秒,因為這句并不太友好的話。

姜北言最先反應過來,不滿皺起眉,“李鐘靈你……”

“這話梅的包裝是怎麽設計的?讓人咋撕啊?”

李鐘靈找了半天,沒找到那包話梅的缺口,失去耐心,丢到一邊,煩躁嚷嚷。

花生吃得有些口渴,她從地毯上爬起來,趿拉着拖鞋去廚房的冰箱拿新飲料,一邊問他們:“你們要不要喝點什麽?”

嘴上這麽問,沒等他們回答,人已經往廚房走了。

過了會兒,李鐘靈拿着汽水從廚房回來,那幾人已經繼續在玩牌,她也坐回位置,咋咋呼呼地加入其中。

那包找不到缺口的話梅,包裝已經被人撕開,靜靜躺在她的手邊。

但她沒有去吃。

-

高考結束那晚,所謂的知心姐姐時間。

醉醺醺的李鐘靈,在蕭南面前落淚。

“好難啊,蕭南。”

“讓他喊我姐姐,好像比登天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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