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愛情。
還在幼年時期的程嘉西, 不止一次聽母親提起這個詞彙。
彼時,他還不懂這個詞彙所代表的含義,于是向母親請教, 得到的回複,是母親臉上甜蜜的笑, 真正的答案卻始終朦胧。
父親生意繁忙, 常常需要全國各地飛,于是程嘉西的成長, 幾乎都是母親的陪伴。母親是小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家, 在樂團工作,會經常帶他去看她的演出,在家裏手把手地教他彈鋼琴。
父母的愛情故事, 程嘉西從母親的口中聽過很多次。
父親無意中從朋友那裏得到一張音樂會門票, 原本對音樂沒有興趣、也并不打算去,那日卻恰好生意談判失敗, 于是臨時起意, 一見鐘情。
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父親, 如何追到把浪漫刻在骨子裏的母親,其中的過程, 被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複述。
愛情。
在還沒完全弄明白這個詞彙所代表的含義時, 程嘉西就清楚地認知到,這是母親對父親的感情。
只是後來, 他也第一次知道,原來這種東西,和開了封的食物一樣, 還有保鮮期。
他十歲那年,母親第一次向父親提出離婚。
她忍受不了丈夫的枯燥, 盡管她曾經說這很令人安心,忍受不了丈夫的寡言,盡管她曾經說安靜是他最大的優點,忍受不了丈夫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時間不歸家,盡管她曾經說他是為了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父親沒有答應,他們開始争吵。
母親砸壞了父親最愛的花瓶,砸壞了自己最愛的鋼琴,從樓上吵到樓下,家裏一片狼藉。
同一年,母親音樂演出的觀衆,多了一個常駐的陌生男人,經常捧着一束花,或許玫瑰,或許百合。她歸家的次數,帶程嘉西去看她演出的次數,都在漸漸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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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樓下的大廳,重新買來的鋼琴前,經常是程嘉西一個人坐着,發呆。
再往後一年,父親生意失敗,公司倒閉,幾次劇烈的争吵後,母親也終于同他成功離婚。
程嘉西沒有被她帶走,親眼看着她拖着行李箱,坐上那個男人的車,揚長而去。
她沒有回頭,程嘉西也沒有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撕心裂肺地叫喊着讓她回頭。
只是一如往常地,安靜地看着。
他像是思維很慢很慢的蝸牛,直到家裏的東西清空幾天後,才後知後覺感知到,母親離開的事實。
他給母親打過電話,母親在電話裏囑咐他好好吃飯,以後有時間會去看他。
這應該不是承諾,因為承諾是無論怎樣都會想辦法履行的諾言。哪怕到搬家這天,程嘉西也沒再見過她一次。
電話也打不通了,只聽父親提起過一次,她已經結婚,剛生下一個女兒。
“去死吧。”
聽到這樣的消息時,十二歲的程嘉西,平靜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也是母親當年和父親争吵時,說得最多的一句。
父親的眼裏閃過震驚,像是以為自己聽錯,問他剛剛說了什麽。
程嘉西則像是大夢初醒,茫然地回望,反問,“我剛剛有說什麽?”
男人疲憊地揉揉眉心,“可能是我最近太累聽錯。”
程嘉西對自己說過的話有印象,他很像父親,沉默寡言,也很像母親,會有一些惡毒的想法。
比如把他丢下的母親,比如那個剛出生的妹妹,比如這樣不被人需要的自己,有時候,他在心裏默念,去死吧,去死吧,都去死吧。
這樣淤堵的氣,才會稍微舒暢一些。
或許,這樣的詛咒,念的次數多了,真的在現實靈驗。
時隔七年再聯系的母親,在電話裏局促地向他問好,打聽他的近況,原因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患上白血病,親生父母的骨髓匹配不合格,于是找到他,不放過一絲的可能性。
電話這邊,程嘉西平靜地問,“為什麽?”
“為什麽我要救她?”
“為什麽你會覺得,我會救她?”
漫長沉重的沉默後,母親在電話裏,帶着哭腔哀求他。
程嘉西挂斷了電話。
-
程嘉西說到做到,還真就沒再來便利店了。
第一天,李鐘靈覺得沒所謂。
第二天,李鐘靈猜他或許是有事。
第三天,李鐘靈想他或許還沒辦完事。
第四天,李鐘靈看門口的次數變多。
第五天,李鐘靈已經開始郁悶了,他們幾個人的聊天群裏,程嘉西也沒有冒過泡,雖然他以前也不怎麽在群裏說話。
這是又跟她鬧失蹤?還是冷戰?
李鐘靈越想越郁悶,越郁悶又越忍不住想。
程嘉西了無音信的第七天,李鐘靈第七十次忍住去他家把他人揪出來的沖動,卻被陳美玉女士耳提面命,把她剛煲好的骨頭湯,去帶給程嘉西。
“為什麽要我去?我不去。”李鐘靈鮮少在陳美玉面前耍性子,這次卻不樂意。
陳美玉擦擦手,從廚房出來,“你還跟小西吵着架呢?還沒和好?”
她還以為他們倆那晚就說清了。
李鐘靈人往長沙發上一癱,側躺縮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開電視換頻道,用沉默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陳美玉走過去,拍拍她屁股,讓她騰個位置出來,坐她邊上,“還鬧別扭呢?”
“沒有。”李鐘靈口不對心。
陳美玉就知道她會這麽說,故意激她,“你這麽不想跟小西和好,要不然跟小北談對象算了。”
李鐘靈立刻坐起來,又是生氣又是無奈,“陳姐,您怎麽老想着撮合我跟姜北言啊,我們倆就差穿一條褲子長大了,我要喜歡他,我早跟他在一起了,還等到現在?”
陳美玉點點頭,“那你是承認,你不跟小西和好,是因為顧忌我?”
內心的想法一下就被套出來,不愧是親媽。
李鐘靈也沒否認,別扭着開口:“反正他這事就是做得不對,您孤家寡人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有個處得來的程叔叔,程嘉西他非要摻和進來,把你們拆散,算什麽事?”
就算是因為喜歡她,就算她也喜歡他,但這種做法,她一點也不贊同。這太自私了。
“你這怎麽把我跟你程叔叔說得跟什麽苦命鴛鴦一樣?”陳美玉好笑地說,“我跟你程叔叔好着呢。”
李鐘靈面露驚訝,卻又聽她補充,“當然,是朋友那種好。”
這絕對是安慰。李鐘靈垮下臉。
她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陳美玉笑得無奈,摸摸她的腦袋,說:“我和你程叔叔分開,不是你和小西的原因。”
确實,在兩個孩子上高中的時候,她和程嘉西的爸爸互相有了好感。當時也是想着等兩個小孩高考完,再告訴他們這件事。
只是,他們的感情,沒能維系到李鐘靈和程嘉西參加完高考。
當朋友的時候不會怎麽在意的事,做戀人時,會變得尤為明顯。
首先,是經濟差距。
程嘉西的爸爸最近幾年把生意越做越大,這是好事,但作為一個戀人來說,這對另一半,會産生無形的壓力。尤其是他們這種比起感情不得不更看中物質的成年人。
陳美玉盡管不富有,但骨子裏是驕傲的,她盡量讓自己在這方面不自卑,差距卻體現在方方面面,是收到貴重禮物時的局促,是在花錢如流水的場所約會時的尴尬。
其次,是思想差距。
在李鐘靈剛讀高三的時候,程嘉西的爸爸向陳美玉透露過,過幾年想要移民國外的意向,說是征求她的意見,其實也是變相的暗示。
在此之前,陳美玉從沒想過出國。
也就只有晚上偶爾和跟李鐘靈一起睡覺,閑聊時,跟自家女兒打嘴炮,以後等她考上好大學,參加工作,賺了錢後,帶她這個老媽出國見見世面。李鐘靈上一秒滿口答應,下一秒呼呼大睡。
聽到對方移民這想法時,陳美玉在腦海中設想過,那會是什麽樣的生活,她想象不到。
這兩個差距,是陳美玉和程嘉西爸爸分開的根本原因。
盡管如此,她卻還是不希望李鐘靈和程嘉西在一起。程父移民,程嘉西也會出國,那李鐘靈呢?
中年人要考慮的現實因素太多太多,哪怕是直到那天晚上,程嘉西和陳美玉點明了,她不喜歡他,不同意他和李鐘靈在一起。
陳美玉也還是在勸他放棄,“小西,以後,你還會遇見更多更好的人,不一定非得把時間浪費在鐘靈身上。”
“再多再好的人,也只有她是李鐘靈。”
少年如是說。
陳美玉覺得他太執着,卻不想他對李鐘靈已經不僅僅是執着。
“我不會攔着你和我爸爸在一起,也不會攔着李鐘靈和其他人在一起,我對我自己的堅定程度有信心。我會一直等,等你們分開,等她和其他人分開,那個時候,應該就能輪到我了吧。”
他揚起一抹笑,漂亮的眼睛完成月牙的形狀,像最天真無邪的小孩,盛滿對未來的期待,卻教人看得膽寒心顫。
“我喜歡她,等一個喜歡的人來找我,是很高興的事,不是浪費時間。”
陳美玉無話可說,原本是想去質問,為什麽他就篤定她和他爸爸,李鐘靈和別人,就一定走不到最後。
後來想想,他不是篤定他們走不到最後,他是更确信自己能堅持到最後。
這是少年時期才會有的赤忱,不摻任何雜質、任何顧慮的喜歡。也許這輩子,就這一次。
李鐘靈沉默地聽着自家母親的複述,喉頭漸漸發哽。
她早該知道的。程嘉西那樣聰明的人,怎麽會看不出她喜歡他?但他從來都沒點破。
他假裝不知道的原因,是早就看出來,她心裏的第一順位選擇,一定會是她的媽媽。而他心甘情願排在後面,再後面,最後面。
陳美玉輕嘆了口氣,“原本,我是真的不看好你和小西,他是個心思深沉的孩子,你又這麽缺心眼,他拿捏你簡直太容易,我也是真的擔心,你在他那裏吃虧。”
“但這種事情,我看不看好,又有什麽用呢,這是你們年輕人之間的事,選擇權也該交給你們自己。”
她用指腹擦掉年輕女生眼角的濕潤,拍拍她腦袋,鼓勵道:“去吧,去找小西,他剛出院回來,帶着骨頭湯,去跟他好好談談。”
“出……院?”李鐘靈抹了把臉,頓時慌張,“他、他他怎麽了?”
陳美玉也察覺自己說漏嘴,連忙捂住嘴,裝傻充愣,“我剛剛說什麽了嗎?”
“……媽!”
-
像那晚一樣,程家的門鈴,再一次急促地被摁響。
李鐘靈站在程家門口,着急得就要用手去捶門,卻又怕吓到屋裏的人。
大門被人從裏面打開,少年站在屋內,看見她時,臉上閃過一絲慌張。
他下意識往後退半步,将未好完全的臉撇到另一邊。
但為時已晚,李鐘靈上一秒還在心裏想着,要怎麽好好罵他一頓,去捐獻骨髓這麽大的事,竟然一點都不告訴她,竟然一聲不吭跑去另一個城市住院。
這一秒看到他臉上的淤青,話到嘴邊就變成:“你打架了?你跟誰打架了?”
“磕、磕的。”
一貫處變不驚的少年,此刻說話磕磕絆絆。
“程嘉西!”這時候還狡辯,李鐘靈氣得連名帶姓叫他,也不顧他還堵在門口,強行擠開他,進了他家的門,把裝着骨頭湯的保溫盒往茶幾上一放,叉着腰橫眉豎眼命令他,“給我過來。”
“……”
蝸牛開始挪動。
實在是太慢,李鐘靈等得不耐煩了,一個箭步沖到他跟前,還沒等她開口,他先低頭認錯,“對不起。”
預想中的呵斥并沒有響起,他受傷的臉被人捧住。
程嘉西驚愕擡眼,對上一雙蒙了水霧的盛滿心疼的眼睛。
“疼不疼啊?”她聲音很輕地問,盡管很輕,卻還是被他聽見壓抑的哭腔。
程嘉西眨了眨眼睛,像小孩子邀功一樣,小聲又挺驕傲地跟她說,“我打贏了。”
李鐘靈笑出了眼淚。
“還說是磕的。”誰問他打架呀。
“磕到人拳頭上了啊?”千裏迢迢跑去給一面都沒見過的妹妹捐骨髓,還瞞着她。
“傻不傻呀?”真是個傻子。
程嘉西彎起眼睛,捧着她的臉頰,拇指指腹蹭去她的眼淚,俯身朝她靠近,額頭貼上她的。
“那我也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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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結束那晚,程嘉西最後一個被李鐘靈叫去談話。
明明跟其他幾個人都說了半個多小時,卻只跟他說了兩句話。
結束的時候,程嘉西卻最開心。
“小西對我來說,就像是空氣,存在感好弱,總是忘記你還在。”
“可是我啊,絕對不能沒有空氣。”
嗯。
我知道哦。
我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