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4

——再見——

2014年。

北城的春三月倒春寒嚴重,伴随着淅淅瀝瀝的冷雨。

40秒的紅綠燈後,打一把黑傘的女孩過馬路,右拐走進一家還亮着燈的便利店。

沒多會兒,女孩買了東西從便利店離開。

轉身的一瞬,身後的馬路上一個穿黑色沖鋒衣的男生,也進出了一趟便利店。

漆黑雨夜,唯有昏黃的路燈寧靜的亮着,同一條路,兩個人朝着背離的方向離開,漸行漸遠。

店裏老板唉聲嘆氣,雨天收益直降。

一瓶七喜,一杯關東煮。

一瓶礦泉水,一包萬寶路。

是這晚上唯進賬的兩筆。

*

7月初,音珂結束研究生畢業答辯。

晚上導師在老字號的飯館請畢業生吃飯,喊上了研一研二的學弟學妹們熱場子,人多好,一直到飯局結束都沒冷場。

轉戰KTV的第二場時導師沒有同行,師娘開車來接,大家一起站在街邊目送導師上車。

Advertisement

已經有些喝醉的老頭叮囑大家不要玩太晚,注意安全,眼神最後掃到音珂,目光中有了些惋惜的欲言又止。

車子揚長而去,一群人就跟解放了天性似的猴子叽叽喳喳商量去哪家KTV。

音珂胃不太舒服,也沒有同行。

她一走,有兩個女生就八卦起來。

“老盧最得意的門生就是音珂學姐,聽說老盧還建議學姐繼續讀他的博士但學姐拒絕了。”

“還有賀骁,從三月份到現在已經換了七任,跟音珂學姐分手後更花了。”

……

音珂回到宿舍,想起什麽,從衣櫃底層翻出一個袋子,裏面有三個蝴蝶結和彩紙包裝好的盒子,被碳素筆标好1、2、3的順序。

音珂拿出一號盒子,在凳子上坐下,點開臺燈照明,仔細拆開包裝紙。

禮物是電影《天若有情》的一張劇照,劉德華騎機車載着穿雪白婚紗的吳倩蓮飛馳在高架橋上的那一幕。

照片背後有劉德華和吳倩蓮的親筆簽名。

除了禮物之外,盒子裏還有一張藍色信箋。

To:25歲的珂寶。

絕對是又忘記自己生日了吧傻子。

沒關系,我肯定會提醒你拆禮物的。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是你最喜歡的電影主演親筆簽名哦。

不用感謝我,哈哈哈。

還有!不可以太激動就把兩外兩個也拆了哦。

今年是我不在你身邊給你慶生的第一年,不過沒關系啦,生日歌依舊奉上。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珂寶。

等我回來哦,啾咪啾咪~

落款:愛你的妍。

嘴角蕩漾起笑意,心裏也暖融融的,往上翻湧就成了眼底的潮濕。

音珂撫摸信箋上的黑色字跡,過了會,找準角度,将禮物拍照發過去,噼裏啪啦打了一串字。

對面這會估計是深夜,音珂沒有等消息,而是洗漱好後吃了藥上床睡覺。

接下來幾天,音珂逐漸将行李打包往常川寄,收尾畢業前的一切事宜。

音珂走得算晚,訂了13號回常川的動車票,因為12號她要去一趟大明昭寺。

這一年北城最有名的大明昭寺有一場隆重盛大的法會,許多人心中裝着自己的祈願爬上三千多級臺階。

黑瓦白牆,鐘聲和誦經的禪語婉轉環繞在山谷間,殿宇內燭光搖曳,焚香的煙火氣息袅袅不絕,蒲團上叩拜的人虔誠而認真。

這裏寄托着無數人的心願,有希望還有絕望。

音珂不打算去叩拜佛祖,她沒有什麽要求的心願。

況且她已經明白,神佛從不接受賄賂,命運它始終波瀾不驚的一直朝向既定的軌跡。

音珂只到往生殿裏點了四盞往生燈。

在紅燭燈碗搖曳中,仿佛是一瞬間的某種感應,音珂一回眸,在人影攢動的往生殿裏見到了一身黑衣黑褲,于佛祖面前叩拜的祁肆臣。

遙遠的時光捅破那層灰白的隔膜,在低鳴的經文聲中如奔湧的洪流帶着巨大的摧毀力量湧進一具□□,撕裂,摧毀,狂嘯,所有的記憶被攪碎,最後拎出來那相關聯的一星半點。

18歲那年,只有楚向凡和見月信了神佛,只有他們最為虔誠,也只有他們最為絕望。

那時年輕,只覺得信不信是一回事,到了佛門之地,誠心拜一拜總沒錯。

周妍拜了,她也拜了,只有祁肆臣,他不拜神佛。

他也不狂妄,他安靜的平視尊重那些求佛的人。

多年過去,她一直記住他不求神只信己,記住他有一根不屈的傲骨。

而此刻,她看見,從來不信這些的人拜了神佛,點了一盞往生燈。

倏忽間,他擡起眸,似有感應的看過來。

音珂一凜,膽戰心驚的藏到紅柱後面,她回過神來,緩緩擡手,觸碰到一臉濕潤,才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時過境遷,跨過時間的長河,她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可能見到他。

最後,在以為最不可能遇見的地方遇見了他。

附近的路人看到女孩渾身顫抖着緩緩跪到地面上,手撐着胸口似乎呼吸不暢。

“你沒事吧?”好心的路人上前蹲在音珂身邊關切的詢問,因為是佛門之地,壓着聲音。

眼淚大滴大滴的往大理石上砸,透過淚霧和架子間的空隙,音珂看到一截黑色的褲腿交錯,直至跨出了門檻。

心裏的情緒起伏得更加動蕩,如壓不住的狂瀾,整個身體都在發抖。

身邊的人越聚越多,嘈雜的鼓噪和無數的視線包圍她,音珂知道自己在衆人面前在佛祖面前出醜失态了。

不過好在沒有被他看到,也就不需要解釋她這忽然情緒失控的原因。

寧願獨自一人吃很多的苦也不想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破綻。

“你怎麽了?沒事吧?”

音珂聽見身邊的人重複問。

她一時有些混沌,咬着牙關詢問,“現在…現在是幾月份?”

“7月,是7月份,是夏天,怎麽了?”

音珂喃喃,有些遺憾道:“7月…是夏天啊。”

下山的一路音珂逐漸平複了情緒,她在手機軟件上打了個車。

車子一直沒來,她到山腳旁邊的小賣部買了罐七喜。

坐在石墩上,旁邊放着七喜,手指在冰涼的鋁片上緩慢的敲。

時間一分一秒極緩慢的流逝,手機打車軟件裏顯示師傅總還距她一段距離,一直沒有動靜。

“天哪,好漂亮的晚霞。”

不知道誰這麽說了句,音珂下意識擡起頭來,一瞬間眼底盛滿晚霞的光芒。

是燎了半邊天的火燒雲,瑰麗壯美,北城很難見到這樣漂亮的火燒雲。

身邊的人都在激動,說這是祥瑞之兆,不遠處有一對鬓角花白的中年夫妻雙手合十,對着天邊祈禱。

音珂反應平淡,低下頭繼續看手機界面,心想她曾看過比這還壯麗的晚霞。

而後忽然一頓。

一陣輕風襲面而來,像是某種細微的預示,帶起她耳邊的發絲,輕飄的,卻灌進心口。

“音珂。”伴随着一聲鳴笛。

音珂擡起頭。

那一瞬,仿佛和命運再次碰面。

“以為看錯了,這些年你好像沒怎麽變。”

“是嗎,那我就當你誇我還像18歲了。”

“都會開玩笑了,那跟以前比還是開朗了。”

兩人都笑笑。

他們認識,但音珂從來不知道他們算不算得上朋友。

彼此之間都沒詢問對方是不是去了大明昭寺,去幹什麽去了,他們的關系從來沒有到這種可以詢問對方私事的地步。

最多,只是碰見了就說一句好久不見,再問一句禮節性的最近好嗎?

但她知道,他身上又多了一些故事。

音珂坐在後座,車窗半開着,她側頭看着窗外,視線從遠處的晚霞慢慢移到了後視鏡。

和18歲的祁肆臣比起來,如今的祁肆臣身上有一些細微的變化。

開車還是那副懶散樣,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襯得皮膚很白,頭發比以前短了些,顯得五官更加硬朗,身上的氣質也更沉穩了,骨骼輪廓裏多了幾分成熟的男人味。

曾住在他眼底的那一層淺淡的溫柔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隐秘的落寞。

同樣,她也不再是18歲的音珂。

這種對比,隔着長長的時光。

他忽然看向後視鏡時,音珂下意識的瞥開了目光。

這個下意識的反應似乎回答了所有。

只是這一次,她有些坦然地接受了。

原來時間并不能改變什麽。

愛真是奇妙的東西,給人困心衡慮的煩擾,以及久而彌堅的毅力。

一晃眼,七年了。

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嗎?音珂不知道,只是下車後她沒有回頭。

一直大步的往前走,聽着身後的汽車聲漸遠,眼淚又拼命奪眶而出。

漸漸地,她跑起來,越跑越快,直到胸口撕裂疼痛,雙腿堆積厚重的乳酸再也提不起步子。

回到宿舍,她坐不住,只能來回的踱步,重複的,機械的,一直到晚上,手機叮的一聲,是購票平臺,提醒她不要忘記明天的行程。

內心的焦灼和煩躁在這一刻噴薄爆發,很小的宿舍令人喘不過氣的窒息,音珂想要自控,不想再一次失态,她不喜歡,她不喜歡自己變得髒亂差變得蓬頭垢面變得不堪。

她想要自救,再一次離開宿舍。

沒有目的地的走,一直走,不停的走。

是跟賀骁分手後才發現的這個方法。

一直走,走到累了疲了,心裏的那點情緒也就變得像鈍刀子一樣,沒什麽鋒利的了。

是過馬路的時候,忽然被人從後面拽着手腕扯了一把,速度很快的出租車就從身邊閃過。

酒吧的名字叫至夜。

踩上高腳凳,音珂獨坐一張小圓桌。

老板給她送上來一杯可樂,然後懶懶撐在桌子邊沿,笑容意味深長的說:“放心,這是臣哥的位置,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

“謝謝。”

老板是個話痨,還帶着點八卦屬性。

“臣哥可從沒帶女生來過,你是第一個,你們是…”

“認識。”

“只是認識?絕對不可能。”

“真的,你的酒吧生意挺好,人很多。”為了避免老板問更多,音珂搶占話語主動權。

老板賊得意的說:“那是,自從臣哥在我這做主唱後那生意是哐哐哐爆火,臣哥人氣高着呢。”

音珂被主唱兩個字定住,恰也是此時,臺上傳來歌聲。

至夜是美式複古風的格調,沒有五顏六色的炫彩燈光,只有一束柔軟的白光打在祁肆臣身上。

祁肆臣一連唱了四首,點燃高潮的是一首《Summertime Sadness》

他的嗓音低沉磁性,又帶着慵懶的迷人性感。

音珂被淹沒在人潮裏,卻清晰的感受到心髒的震顫。

“是不是覺得他這樣也挺不錯,但是吧,他這人不應該頹在我這。”

音珂聽見了老板的嘆息,側頭看向他,昏暗的視覺,似乎都看不大清彼此。

“他需要一個人拉他一把。”

老板離開後,音珂再次看向舞臺,她的目光隐藏在無數目光中,有理由變得直接而大膽,因此,一些細微末節也就呈現了出來。

她看到祁肆臣右手小拇指上戴着一枚銀色尾戒。

燈光細閃下,她看清,戒面上刻着一個字母D。

原來是D。

想起什麽,音珂的目光移到他的右手腕內側。

如今已經覆蓋上一副刺青,說實話,她看不懂是什麽意思。

只知道那個地方,有一根筋脈,它是連通到心髒的。

繼而想起他跪在佛祖前的樣子,想起他點了一盞往生燈。

音珂收回目光低下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無糖可樂,苦到了心裏。

祁肆臣這晚走得早,送音珂回去。

音珂依舊坐在後座,看到中控臺上放着一包打開了的萬寶路和一只打火機。

她把目光瞥向窗外。

路上,音珂解釋說:“我就是過馬路不小心,不是故意想不開什麽的。”

她知道,祁肆臣帶她去酒吧,現在又送她回去,都存在着一個‘怕她做傻事’的因素。

祁肆臣從後視鏡看過來,輕輕笑了一聲,“下次小心點。”

再一次來到學校門口,音珂推開車門的那一剎那,又停住了。

路外面的一盞路燈投射進燈光,音珂的臉,半明半暗。

“祁肆臣,你以後想做什麽?”她看向他。

這話題起得無厘頭,祁肆臣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音珂溫柔的笑起來,以輕松的口吻說:“就是沒想到你唱歌那麽好聽,今天有點意外。”

他的嘴角也牽起笑,“你似乎有什麽建議。”

“我是覺得以你的條件不去當歌手有點可惜。”

“歌手和酒吧駐唱差不多吧。”祁肆臣手枕着後腦勺,懶懶回了句。

“差很多。”

他輕輕一笑,嗓音溫沉道:“是嗎?”

“對啊,當歌手…能賺很多錢。”

其實她知道他不缺錢,其實她想說的也不是這樣。

去當歌手,去讓很多人看到你,去獲得很多的愛。

關心,贊美,擁護,欣賞,會有好多愛好多愛屬于你。

別再孤單。

祁肆臣笑起來,也沒較真,還調侃的說:“嗯,要是以後我開演唱會了就給你寄門票,邀請你來看,謝謝你今日提點。”

音珂也笑起來,“行,那我期待這一天。”

音珂下車,聽見祁肆臣說再見。

他向來禮貌,跟人分別前都會說一句客氣的再見。

音珂微微一怔,回頭,嘴角輕揚,也說:“再見。”

第二天,音珂離開北城。

她輸掉的已經太多。

這一次,她要不回頭的先離開。

釋懷不了的。

那就耗着吧,一直到所有感情耗光為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