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007
「他的影子悄無聲息蓋住我,我的愛情變得觸手可及。」
後來音珂想如果那輛公車早點到達是不是一切又會不同。
直到某天她在報紙上看到一場交通事故報道,她要等的那趟公車正因為那場交通事故被堵在路上。
她意識到那天那趟公車不會準時到達,她也等不到那趟公車。
那時音珂仿佛又再一次看到那只名為命運的無形大手輕輕一撥,就此改變她的命運軌跡。
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先是壯麗晚霞、繼而滂沱大雨、遲遲等不來的公車,調轉車頭出現的祁肆臣是意外,火車站門口的那一句謝謝其實是再見。
不對,是再也不見。
那天似乎一切都沿着一種冥冥中的軌跡。
淩晨十二點整,一趟從南城出發開往北方的火車沿着軌道哐當哐當作響啓動。
一個背着巨大行囊的女人穿過過道,路過一個空位,轉頭四處張望,一邊詢問這位置怎麽沒人,一邊墩一屁股坐下。
火車站門口,來往的人已經十分稀少,空曠而安靜。
漆風苦雨中,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藍色垃圾桶內,裏面有一張折痕皺巴的火車票,依稀能辨認出目的地北城,稀薄的紙張漸漸被濺入桶內的雨點打濕,成為垃圾。
淩晨十二點多的世界籠罩在一場喧嚣大雨中,放眼望去猶如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将世界包裹,唯有一點星光。
那是一家還亮着暖黃燈光的便利店,光源從玻璃窗和發黃的塑料門簾裏透出來,就像混沌黑暗中亮起來的一只螢火蟲,渺小微茫但明亮,看上去就是一團滾滾發燙的溫暖。
老板娘攏緊身上的薄毯走到門口,打着哈欠想要掀下卷簾門,卻忽然吓一跳,定睛看過去,目睹一個渾身濕透、眼眶微紅,懷中緊緊護着一只書包的狼狽女孩在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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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心腸的老板娘大喊,讓那個女孩到她店裏來避雨。
店內的燈光投射在外面地面上,女孩濕透的帆布鞋踩着光源的邊沿,她站在大雨中,不是很能睜開眼睛,看着老板開口,“我…我身上很濕,會弄髒你的店。”
老板娘嘿的一笑,這姑娘真搞笑,都這麽窘迫了,怎麽語氣還能平靜又置身事外呢,一點都沒辦法說她楚楚可憐。
我身上很濕,會弄髒你的店。
老板娘還偏就要把她拽進店裏去。
人間處處有真情,這個滂沱雨夜,音珂得到一些關心和溫暖。
她先撣了撣身上的水汽,才就着老板娘掀開的塑料門簾走進去,瞬間被熱氣包裹。
老板娘絮絮叨叨的詢問她大晚上怎麽淋成這樣,好心給她找來一條幹毛巾,又用電水壺燒起水來,最後送她熱乎乎的一杯關東煮先墊墊肚子。
音珂道謝,坐到便利店裏的窗子邊捧着熱乎乎的紙杯,指腹感受到的是熾熱,沿着細微的神經脈絡燙進心裏,她忽然想起什麽,放下紙杯抓過一邊的書包打開拉鏈…還好,相冊和裙子都沒濕。
心安然落回肚子裏,然後就開始變得放空,世界只剩下雨聲和燒水壺一直響,好靜好靜。
“要買什麽帥哥?”
“拿包煙。”
拿包煙……音珂渾身一僵,心裏慢慢反應出不可能三個字。
那晚她抱着只是回頭看一個聲音跟那個人有點相像的路人甲心态回頭,卻真實的看到懶散插兜站在玻璃櫃臺邊的祁肆臣。
她太靠角落,身體幾乎沒有被貨架擋住,也将自己暴露在他眼下。
祁肆臣一身黑衣黑褲,身姿挺拔,高得都快碰到頭頂那盞暖黃燈泡,男生皮膚和眉眼五官被燈光鍍了一層溫柔的暖色。
他本來就是滿身沒有鋒芒的人,側着身影,音珂幾乎能看到他柔和纖長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
他忽然側過頭來,音珂來不及收回自己的視線,看到他眼中的一絲驚訝。
她的心髒像一枚遭遇滾水沖泡的新茶,漸漸蜷縮成一團,眼眶忍不住的泛起酸澀。
時空都靜止,聲音都消失,一切倒退着遠去。
那麽這一刻,又是命運的安排嗎?
窗外的雨嘩啦啦的下。
“沒趕上車?”
“嗯。”
沉默半晌。
“有地方去嗎?”
沒有,她想。
音珂從淌着雨珠的透明玻璃上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餘光裏,男生的身形也倒影在玻璃上,相隔甚遠。
音珂從沒有想過這樣的場面——她和祁肆臣獨處坐在一起,然後說話。
她微垂下眼,看着自己緊緊絞在一起的手指,像是快要藏不住可能會暴露出來的蛛絲馬跡,甚至都已經顧不上去想現在的自己是不是又醜又狼狽。
腦子自動讀取着他的問話,然後嘴巴給出答案。
很奇怪,他們之間說話不需要什麽開場白,也沒有虛假而客套的熱絡,更像是兩個陌生人在一個萬籁俱寂的雨夜有緣碰到一起了,然後自然而然産生一些無聊的對話。
更多的時間是獨自放空和自處,聽着雨聲,影子安靜的落在暖黃的光圈裏。
音珂看着玻璃窗外的街道。
“介意我抽根煙嗎?”
“不會。”
淡淡的煙草味,一些鑽入音珂的鼻腔,更多的彌散在空氣裏。
這味道是熟悉的,那個農家院的清晨,從窗戶縫隙裏飄進的也是這味道。
音珂記得,遇到祁肆臣的這一年他專一的只抽黃鶴樓。
她的心,在這個潮濕的雨夜膨脹起來,裏面是空的,只有冰冷雨水和煙草味填充。
這一支煙的時間會是多長?老板娘會在哪分哪秒來‘請’他們離開?她該去哪裏?這次又該以什麽理由說一句‘謝謝’。
她不會說再見的。
永遠不會。
街道上忽然出現一把被風卷出來的氣球,不知道打哪來的,就這樣惶然闖入視野內。
有一支紅色氣球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掙脫細線困束脫離而出,音珂半分神,目睹着那支氣球,想看它要飄到哪。
祁肆臣将煙摁滅,擡眼便看到音珂安靜盯着窗外的樣子。
他記得今晚這場雨一直沒停過,也只會是自己走進雨裏才能淋那麽濕。
她看那支氣球的眼神,像是在想着誰。
“音珂。”
音珂整個身體都在那一瞬間變得完全不屬于自己。
被偷偷喜歡的人喊名字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那大概就像是提前被告知參加一場沒有獲得任何獎項的頒獎典禮,早已做好默默待在角落陪跑的準備,然而臺上的話筒裏卻忽然出現了自己名字的聲音……震驚、喜悅、質疑、恸哭,那種情緒太雜了,根本說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設才敢轉過頭,表情可能還有些僵硬,但對上祁肆臣的眼神時應該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敢跟我走嗎?”他說話溫柔,眉眼彎着淺淡的弧度,仿佛春天最和煦溫暖的春風。
她卻懷疑幻聽,不敢相信。從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個人,像周妍說的,他确實有資本頻繁換女朋友,對他感興趣的女人比比皆是。
可他看起來不是一個亂來的人,他也不熱衷尋找獵物,他甚至對女朋友很好,只是誰都留不住他而已,音珂也大約知道根源所在。
她能感受到一些微妙,他身上的破碎,那股溫柔氣質不是與生俱來,也不像是從蜜罐裏長出,更像是一塊被打磨後的鵝卵石,千錘萬擊之後的一種和解。
祁肆臣這個人,看起來有些故事,像是只能觸碰到軀殼,而他的內裏,藏着很多折紙星星,每一顆星星都藏有一個秘密,沒有人能知曉。
你所見的他都是真實的他,又好像哪一個都不是他。
道不盡紅塵巍巍高幾樓
心無怨等閑一場夢難留
落了眼眸上了心頭他的溫柔
是深淵,是必輸局,她清醒的知道。
“謝謝。”
她甘之如饴。
有些遇見她不知道有多少是命運安排,又有多少是自己強行要來的。
她只知道沒有自己的一腔孤勇,沒有不遠萬裏的跋涉,就不可能有這一刻。但她不覺得委屈也不覺得辛苦。
于是忽然明白,她不喜歡的所委屈的其實是喜歡祁肆臣的音珂,而見到他,她是開心的。
他不需要知道她坐到這裏之前經歷了些什麽,付出了多少時間和努力,她沒有幻想過會遇見他,她也不是因為知道他會走進這家店而坐在這裏的。
只是他出現的那一刻,就他出現的那一秒,所有的一切變得有意義。
被他賦予了非比尋常的意義,對喜歡他的她來說。
為什麽要忽然返回南城。
為什麽又一次扔掉去北城的火車票。
她竟然害怕,害怕那是他們這輩子的最後一面。
那晚和祁肆臣一起站在小賣部門口,那是她第一次和他并肩而立。
路燈下那一片錐形的暖亮世界裏,雨下得像一場茫茫小雪,身後的小賣部亮着暖光,飛馳而過的出租車留下一圈紅暈。
世界漫漫,世界慢慢。
她的目光垂落在地上,磚縫裏長出小花和小草,承受雨點捶打,彼此支撐的挨在一起,很近,就像他們挨在一起的影子。
那是她離他最觸手可及的一次。
你會讨厭春天裏田野上交錯駛過的列車嗎?
明明它們的相遇只是為了錯過。
應該很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