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07

「我只剩無人知曉時的勇氣,為你,一次又一次。」

八月份,南城到了最熱的時候,空氣裏能看到一股股從瀝青路上蒸騰起的熱浪。

要不是在家裏總被爸媽唠叨周妍打死不出門,出了門更後悔,還不如在家裏被罵呢。

冰飲店裏全是人,她和兩個女生一起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了半天她點的冰鎮檸檬茶服務員才送上來。

喝上第一口冰冰涼涼檸檬水,周妍透過玻璃窗看到了音珂。

扔開吸管、站起身、擠出店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迎着滾燙的風奔跑,臉都要被燙脫一層皮,好在最後一刻她擠上了公交車。

“诶诶诶,急什麽,投幣啊。”

哐當一聲清脆的投幣聲,周妍立刻朝後走。

車子動起來,窗戶口投射進車裏的暖黃光影也跟着變幻,其實這個點車上沒什麽人,太熱了,沒有人想這個點出門,藍色的塑料椅空着好些,白色的吊環跟着車身晃,周妍也不知道這是幾路車要開往哪。

倒數第二排左側靠窗的位置,周妍坐下,然後轉身扒着椅背,張口喊了一聲,“音珂。”

揚起來的是一張通紅汗濕的臉,像淋雨一樣,狼狽不堪,貼在額頭上的那張紙巾都濕透了,那一瞬間的感受其實是心疼,沒原由的。

其實周妍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追出來,其實也沒什麽要說的,她就是覺得音珂是個見一次之後就永遠再也見不到的人。

道別啊,聯系啊,重逢啊,抓都抓不住,只能聽上天安排。

要不是她,誰又能察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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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那麽大,公交車那麽大,你不可能注意一個坐在角落裏的女孩。

你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嗎?你知道她為什麽大汗淋漓嗎?你知道她一個人在做什麽嗎?你知道她在想什麽嗎?

如果沒有人發現,就誰都不知道。

你問她要去哪——她說随便逛逛。

你問她怎麽挑這種會中暑的天氣出來逛——她說抓緊時間多走幾個地方。

你問她為什麽那麽趕——她說明天就要離開。

你問她想去哪些地方——她說沒有目的地。

那天周妍跟着她走過好多地方。

高架天橋,無名牆角,街頭建築,指路牌,天空,樹葉,陽光都要收集進眼裏。

像是要把這座城徹徹底底的看一遍,牢牢刻進記憶裏,然後再也不回來,周妍當時的感受就是這樣。

熱不熱的無所謂,狼狽不狼狽的不在乎,有沒有人知道不重要。

那真像某種訣別的儀式,一個人的,無人知曉的。

是為何?

眷戀一座城,記住一座城。

是為誰?是想記住誰?

林逸清嗎?

周妍的目光去追尋音珂,她很像一片澄澈的湖水,每一次都這樣覺得。陽光穿透她的幹淨,風卷不起湖面的波瀾,湖長久存在千年,藏在一片純白色的蘆葦蕩裏,孤獨的,平靜的。

很奇怪,看穿牛仔褲白襯衫的音珂讓她幾乎忘了那個穿精致可愛裙子的音珂,卻是一個比以前漂亮得更加具象真切的音珂,她一定有很多人追,周妍和林逸清想到一處了。

音珂發現周妍的目光,同時發現她變得和她一樣狼狽,她們現在全身都汗津津的,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她看着周妍張口說:“不逛了。”

“啊?為什麽不逛了?”

“反正也逛不完。”音珂拉着周妍的手站到路邊一棵大樹下乘涼。

“那接下來去哪?”周妍熱得口都不想閉。

看到音珂眼裏一瞬茫然,周妍笑說:“怎麽?雖然你這朋友當得不怎麽樣,但我這個朋友很夠意思,你明天就走,難不成一頓餞行的飯都不請你吃?”

但顯然兩人現在的狀況都不适合去吃飯。

音珂帶周妍回她住的旅館,兩人輪流洗澡,然後出門去吃飯。

林逸清出國了,音珂現在住在小破旅館裏,周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有些事她不清楚音珂知不知道,有些話本打算憋到飯後再聊,但是天氣熱,她們都沒什麽胃口,索性邊吃邊聊,就當消磨時間。

不過她開口時還是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詢問口氣,“你知道林逸清腿摔斷了嗎?”

音珂的臉上果然出現了震驚迷茫的神情,“是阮茵說的,林逸清出國前她去找過他,聽說是出車禍被電動車撞斷了腿骨,但他沒有留下來養傷,打上石膏就立馬出國了。”

音珂完全不知道,她讷讷問,“什麽時候摔的?”

“這個不清楚。”

從餐館出來,站在街邊,音珂捧着手機,信息頁面是和林逸清的,她的手指就懸在鍵盤上面。

——但他沒留下來養傷,打上石膏就立馬出國了。

音珂最終還是收起了手機。

她望着路上的車流,忽然有些難過。

——林逸清,祝你永遠無病多福,平安喜樂。

原來她許下的願望是一句詛咒。

傷害就是傷害,再怎麽粉飾到頭來也會像此刻一樣猝不及防被戳破,別想心安理得。

跟周妍分別後音珂又随便坐上一路公交車,她坐在左側靠車窗的最後一個位置,周圍大都是一些背着書包的年輕學生,車廂內很安靜。

坐在音珂前面的是一對穿藍色校服一起聽歌的男女生,車窗外夜景靡麗,男女生之間的距離被一根白色耳機線緊緊絞着,也許正有一首隐晦表達愛意的情歌被兩只耳機連通進兩顆稚嫩的心,青澀、懵懂、卻心心相印。

音珂打開車窗看着外面,晚風輕拂,看路燈忽明忽暗。

——聽說不久後祁肆臣也要出國,他和倩倩分手了。

周妍無意中随便帶過的這句話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得知的關于那個人的唯一一點信息。

與她無關的,唯一一點。

忽然街邊某家店鋪音響裏的老歌缥缈而來。

沒有星星的夜裏

我用淚光吸引你

既然愛你不能言語

只能微笑哭泣

讓我從此忘了你

後來音珂知道那首歌叫《獨角戲》

這首歌曾陪伴了她很多很多孤單的日子。

音珂趴在窗戶口,瞳孔裏映着這座城市璀璨的星星點點,眼底有閃閃淚光。

再也不見,南城。

第二天,音珂到前臺退房。

這次離開她買了晚上十二點的火車票,因為便宜,這次也是真的北上,但她不知道将迎接她的會是什麽。

她兜裏揣的錢不多。走之前她給奶奶留下了一些,也給早點鋪留下一筆早餐費,麻煩老板多關照奶奶的饑飽,那張卡裏她存了五千進去不能動,身上只剩下兩千多塊錢,要一直維持到她滿十八歲,之後才能自力更生去打零工養活自己。

她也習慣安靜的來去。離開常川時她帶了捧向日葵去墓園看爸爸,之後又坐公車去看了眼已經不是她的家的那棟房子,賣豆花的阿婆還記得她,她就買了碗鹹豆花坐在阿婆店門口的小板凳上吃。

安靜的吃完,安靜的離開。

離開南城這天,她也是這樣的。

不過這次她跟周妍打了聲招呼,她拒絕周妍來送她,感覺沒什麽要說的,而且分別總不像重逢那樣讓人心情愉悅,遠去的人和送行的人,她總覺得駐足目送的那個人要更難受孤獨一些。

傍晚的時候,她背着書包坐在公交車站臺。

天邊燎起一片壯麗的火燒雲,仿佛要将整個世界燃燒,不少人都紛紛駐足朝天邊看去幾眼。

她淩晨十二點的車票,她不趕,時間是十七歲的音珂最浪費不完的東西。

她能一直好好看完這一場日落。

她在這座城市看過無數次日落,陽臺上,海邊,還有此時此刻。

一直到夜幕降臨,忽如而至的還有一場暴雨,簡直就是一場意外。

雨越下越大,她等的公車遲遲不來。

音珂穿得單薄,努力往站臺裏面縮不讓雨點落到身上。

可能要坐很久的火車,本來就是很難熬的一段長途,她不敢讓自己感冒。

身上逐漸被斜飄的雨打濕,她心中祈禱公車快點到來,卻看到從某個岔路口調頭過來,破開雨幕停在她面前的是一輛眼熟的車子。

隔着雨幕,副駕的車窗降下,音珂看到一張陌生女孩的面孔,繼而是駕駛座的祁肆臣。

他的眉眼隐在一片昏沉中,卻令人怦然心動。

上車時她的餘光只來得及掠過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節修長,骨指勻稱,是很漂亮的一只手。

大腦中就揮之不去的盤踞着那只手。

後來音珂想她為什麽沒有拒絕上車。

其實拒絕才是奇怪的,而不拒絕,是掩飾。

陌生女孩從後視鏡打量她,滿眼好奇,是因為上車後她跟祁肆臣無半句交流,說是朋友實在不像。

音珂也知道,她估計是蹭了林逸清的面子。

而這個女孩,是祁肆臣的新女友嗎?

可是這又與她有什麽關系。

女孩先下了車,車子上路後車廂裏只剩下兩個人,死寂的沉默像一塊巨石擠壓而來使得她坐立難安,有點窒息的僵硬起來,最後把頭偏朝了窗外。

很模糊的,隔着雨淋淋的車窗她還是能在駕駛座一側的後視鏡裏看到他的臉。

她悄悄的看着,直到他忽然看向鏡中對焦視線過來時音珂匆忙閃躲瞥開目光,心髒狂舞得像被抓住的小偷。

應該沒有被抓包吧?她有些忐忑。

就在這時,車廂內響起舒緩的音樂聲,她眼睫輕顫,随着身體的逐漸放松,音珂再一次感受到這個人的細心,他是個溫柔的人。

下車時她道了聲謝謝,他禮貌的回以一句不客氣。

她背着包往前走,聽到身後車子再次發動引擎的聲音。

她克制着回頭的沖動,怕會被發現,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

當耳朵裏徹底只剩下雨落的聲音,音珂停下腳步回頭,果然已經什麽都看不到。

但她還是靜靜的駐足了幾秒,就那樣望着滂沱大雨的街道。

以為的釋懷其實是埋藏在心底的一根引線,其實自己也清楚,而這樣一次意料之外的交集注定再一次引爆內心壓抑的所有情緒,甚至是彈簧觸到底之後反彈的一次大爆炸,藏在平靜的軀殼之下。

是最後一面吧,其實挺幸運的,只是甜得發苦。

站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裏,當手中取到那張去往北城的火車票時音珂覺得恍惚。

四天前的晚上——常川縣火車站。

音珂孑然一身,一只黑色書包是她唯一一件行李,手裏握着去往北城的火車票。

綠皮火車呼嘯而來緩緩駛入站內,工作人員維持着秩序引導乘客上車。

音珂擠在人潮裏,步子被迫搡着往前推進。

有些人帶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有些人在聊天,但他們似乎都有明确的目的地。

在檢票的那一刻,音珂忽然轉身離開,不顧堵得水洩不通的人群,不顧檢票員的呼喚,不顧那些好奇張望來的視線。

沒有人群自發往兩邊開道,但她決絕的,堅定的,背着一只黑色書包肩膀擦肩膀的逆着人流闖出去。

她重新買車票,地點南城,坐兩天一夜的火車奔赴而來。

不知道是為了誰還是為了什麽,只是想在這裏停留一天。

也許這次之後,她再也不會回來,所有的一切只留在記憶中。

多記住一點吧,其實也不是特別讨厭這座城。

改票,扔票。

2007年,她兩次進入南城,一次帶着恨意,一次滿腔孤勇。

而恰好那年你明媚,又正逢我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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