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07
「我因愛你而自卑,但這自卑不應該化作刺向你的利刃。」
仔細回想起來那天其實是很平常的一天。
八月快完盡的南城白天依舊燥熱,天氣預報也說晚上依舊有雨。
音珂給周妍的表弟補完最後一次課,揣着熱乎乎的工資路過蛋糕店,想起見月喜歡吃蛋糕。
她走進蛋糕店,隔着玻璃櫥窗看到了林逸清給她買的那個草莓小熊蛋糕同款。
原來這巴掌大的小蛋糕竟然賣120塊,真是貴得離譜。
見月也喜歡草莓蛋糕,音珂給她買了個同款。
她提着蛋糕回一丁上班,打算晚上拎回去給她。
見月卻跟她心有靈犀似的,下午六點多的時候,她掀開一丁的塑料門簾進來。
那天見月穿了一件玫粉色針織吊帶長裙,外搭一件白色小開衫,一雙高幫白色板鞋,烏黑長發,細眉杏眼,青春四溢,妥妥一枚靓女。
音珂總會誇她一句美女。
那時音珂也沒發現她有什麽怪異,見月甚至喜滋滋的說晚上要去藍夜聽楚向凡唱歌。
那幾天她幾乎跟楚向凡形影不離,十分珍惜回醫院前的時光。
店裏稀稀拉拉有客人進出,見月就在音珂身邊,懶洋洋半趴在玻璃櫃上,手裏拿着勺子吃音珂給她買的蛋糕。
草莓要跟音珂分享,小熊要跟音珂分享,什麽都要一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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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見月覺得自己要比大多數人幸運,因為楚向凡的原因,她從來都覺得自己是被愛的。
她的生命也許短暫,但每分每秒都充盈着滾燙的愛,從來不覺得孤單。
音珂呢,見月沒有聽她提及過家人,音珂的手機比她的還安靜。
高考結束這個夏天,對大部分還未滿十八歲的青少年來說,占滿假期的是旅游、聚會、盡情玩樂,哪怕是打工,也是抱着體驗生活的目的,而沒有真正的經濟壓力。
音珂則是那一小部分不怎麽被命運關照的群體中的一員,被迫着需要過早的适應社會,學會生存。
想起那天早上在醫院門口,她看周妍的背影眼神是多麽溫柔,滿滿的羨慕甚至有幾分落寞。
而且這個人好不容易喜歡一個男生,對方還不知道,見月覺得音珂過得太苦了。
這樣孤單冰冷卻長長的一生更令她害怕,所以也就更加佩服堅韌的音珂,也更擔心,見月希望她能永遠都有點什麽放不下的牽挂的,那些東西一定要牢牢的把她往上拽,托住她。
見月問她,“珂珂,你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如果你想說,我願意聽。”
見月笑彎眉眼,音珂說話總是柔軟,讓人感到暖心。
見月跟音珂聊起這些年跟楚向凡相依為命的日子。
她和楚向凡是青梅竹馬,是一場車禍事故讓他們都失去了父母,那年她八歲,楚向凡十一歲。
“說起來,他為我放棄過兩次…怎麽說呢,算是被命運眷顧的機會吧。”
楚向凡有爺爺奶奶,但爺爺奶奶更偏心小兒子一家,也就更喜歡他的堂弟,再加上楚向凡帶着她,更是不怎麽受待見。
楚向凡發現她身上有被奶奶掐得青青紫紫的痕跡後二話不說,立刻帶着她離開,那時他緊緊牽着她的手,走出那扇門之後其實不知道能去哪,但就是決絕的離開了。
那是他第一次為她放棄他的人生,放棄他僅剩的家人。
“明明那時他也才十一歲,卻像個大人,像能遮風擋雨的港灣,我們在大橋下的涵洞裏住了幾天,我不知道他去哪弄來的毛毯,每天去哪弄來食物,我就這樣跟着他,後來他領着我住進孤兒院,在孤兒院的那幾年也是他在照顧我。”
後來孤兒院來了一對很有錢的夫妻來領養小孩,挑中了聰明帥氣的楚向凡,楚向凡的條件是必須帶着見月一起,最後領養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是他第二次為她放棄他的人生,放棄重新擁有家人的機會。
“我有時候懷疑我是不是上天派來折磨向凡哥的……”
楚向凡就是老師眼中又愛又恨的那種學生,他特別特立獨行,從來不上晚自習,甚至還逃課。
不過他逃課總不是因為貪玩,老師每次抓到楚向凡的地點不是餐館就是修車店,但他又總能輕輕松松以絕對高的分數霸榜年級第一,老師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楚向凡确實很聰明,只是外人眼中那些所謂的輕輕松松都是他壓縮睡覺時間,深夜挑燈換來的。
那時候見月正在上初中,她的成績屬于中下游,楚向凡不是沒花時間花心思幫她補習過,但大概是她的福氣,沒吃學習的苦的命。
只是楚向凡又發現她在畫畫上有些天賦,于是那時楚向凡就考慮着如果她中考成績不理想就給她去讀藝術。
讀藝術的花銷大,便想着提前攢下一些錢。
“他考上國防大學的時候我激動得一晚上沒睡着,就在那個時候,真的很不争氣,明明那天我是陪他去體檢的,他也讓我檢一個,結果我被查出心髒有問題。”
“那一刻我真的想死,每一次都是這樣,在他人生迎來轉機的時候我就把他絆住,讓他跑也跑不動,飛也飛不走。”
“後來我跟他吵了很長一段時間,真的很長,我無所不用其極的擺脫他,跟他斷聯,換城市,甚至自殺,那段時間真的累死了,但我根本渾不過他,你別看我兩現在這麽好,其實半年前才開始這樣的。”
“但是沒多少時間了,九月份他再不去報到,他的兩年休學期限一過就要被退學。”
她也沒多少時間了,所以這八九年的光陰她匆匆用幾分鐘說完,近乎客觀的敘述,至于她對楚向凡的愧疚和愛意,那些感情能訴說幾天幾夜,但她只想留給自己。
也恰好這時接到楚向凡的電話,挂電話後見月說:“就上次阿妍我們去的那家火鍋店,我很想跟他也去一次,所以我先走了啊。”
走到門口,見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音珂問她,“什麽落了?”
見月敞開懷抱,“抱一下吧。”
音珂只愣了一瞬,也張開手,“好啊。”
兩人隔着玻璃櫃相擁,見月說:“那天晚上我們說好的,就拜托你了。”
“好。”
“其實我也後悔交你這個朋友,你心太軟了。”見月輕撫她的背。
她還記得有天晚上她跟音珂睡覺,半夜她聽見音珂夢哭,她把她推醒,音珂眼角還沾着淚。
她問她是不是做噩夢了,音珂搖搖頭說不是,她說她夢到了她的一個好朋友,她偶爾會夢到她的那個好朋友。
她們讀書時很要好過,後來鬧掰了。
那晚在夢裏,她跟那個朋友和好了。
——你沒想過找她和好嗎?
——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系,我還記得她,會想起她,會夢到她,但我就是沒勇氣邁不出那一步。
如果自己死了,她相信音珂會想念她一輩子。
掀開門簾,橘色的夕陽射進便利店,空氣裏翻滾着細小塵埃,見月站在燙金的燦爛光輝裏,像一朵搖曳在晚風中的粉色野玫瑰,花期正好,盛光怒放,璀璨奪目。
她笑着對音珂說:“珂珂,希望你快樂。”
如果人生的苦難和壽命早已被命運裁決,我不祝你平安和健康,只給你命運也操控不了的心意。
希望你快樂,每天能有好心情。
見月走後音珂盯着門口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
那晚在便利店守着櫃臺她魂不守舍的,整理貨物時還被夾到手指。
食指的指甲蓋瞬間充血,那一瞬間幾乎痛到沒有知覺,是麻木的,幾分鐘後席卷來的就是鑽心的痛。
老板娘來換班的時候注意到她的手指,“哎喲喂,怎麽那麽不小心,看着都痛死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沒事,不用去醫院。”
老板娘去冰櫃底層翻出一個冰袋給音珂敷。
本來按往常,老板娘給她放班後她會主動留下來半個小時左右陪老板娘看一下電視,就是那部《又見一簾幽夢》,老板娘幾乎天天追。
但那晚老板娘讓她下班後她沒猶豫的解下圍裙跟老板娘道別了。
音珂跑出一丁,老板娘還勾着頭瞟了兩眼,自言自語,“這小珂,今天怎麽慌慌張張的。”
可能是太心急,音珂一心想着趕回去,所以路過藍夜的時候,她也沒注意到有個男的尾随了她。
拐過藍夜那條街後,另一條街就很靜,幾乎已經沒什麽人,被偷襲的那一瞬間音珂只覺得背後忽然灌過來一陣涼風,裹挾着濃烈酒氣,緊接着就是一道凄慘叫聲。
音珂吓了一跳,幾步跳開猛然回頭,便見祁肆臣掰着一只男生的手腕,幾乎小于九十度的一個夾角,男生表情猙獰痛苦,佝偻着背。
相反,祁肆臣幾乎是很輕松的樣子,嘴裏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左手還懶散插在褲兜裏。
音珂以為祁肆臣幫她到這程度就夠了,結果他側過頭來朝她說了句:“站一邊去,”之後便拽着男生岔進了一條小巷。
音珂還心有餘悸的心髒砰砰跳,站到一盞路燈下,幾只撲棱蛾子在燈光裏盤旋,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耳朵裏灌進來的全是凄慘叫聲,腦海裏卻是祁肆臣眉眼溫柔淺笑的樣子。
談不上了解,對他的認知,她可能只達到了很少很少的一點。
但那已經是她所知的全部,她擁有的全部。
待那個男生的聲音漸漸弱下去,音珂本已經逐漸平複下來的神經又緊張起來,她甚至聽到細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像砂紙打磨鐵杵碾過的痕跡,她的神經也一遍遍經歷磨搓。
音珂看着祁肆臣從黑暗裏走出來,方向朝着她,距離逐漸縮短,仿佛她的身後有一根鋼筋,随着他的靠近,正緩慢的戳進她的脊骨之中,把她變得僵硬。
音珂再一次在他的面部上看到溫柔二字,他眉眼微彎,瞳孔裏有一層淺淡的溫潤,但那分明是千山萬水的距離,一種支離破碎後又被拼湊起來的痛覺。
開口的第一句不是關心她吓到沒,也沒有責怪她粗心,而是笑着輕輕柔柔一句,“頭發長長了。”
頭發長長了。
平常而非凡。
是祁肆臣會說的話,也只有他了,這種境況下沒有人會這樣說。
他就是一個奇怪而讓人捉摸不透的人。
而這個發型…其實不醜,用周妍的話說就是有你這張臉撐着,你什麽發型hold不住啊,初覺可愛,但多看幾眼又很酷,要是再搭配上濃顏的妝,那就最酷了。
但音珂還是有一瞬間想要遮掩的心思,愛會把人從舞者變成提線木偶,也會馴服驕傲,穿上自卑的新裝。
只是這一瞬間很短暫,音珂很快注意到祁肆臣的右手內腕溢出血珠,“你的手…”
祁肆臣蠻不在乎的掃了一眼,語氣更是輕松如常,說:“他帶刀了,不小心被劃了下,沒事。”
音珂不能不好沒立場沒資格表現得過分關心,只好點點頭,忍不住朝他身後的小巷看了眼。
“不用管他嗎?”
“不用,這人不是第一次,前兩天就跟過……”似乎是覺得沒必要解釋太多,他微微一頓,最後笑着總結為一句“早該收拾了。”
祁肆臣朝前走去,“走吧,順路,送你一截。”
不是第一次……前兩天跟過……早該收拾。
原來如此。
原來不是為她,而是她沾了他口中沒有道出名姓來的誰的光。
音珂擡頭,看着祁肆臣漸遠的身影,張口輕輕說了句,“謝謝。”
難過是我的事情,但還是要謝謝你。
寧靜的街道,音珂亦步亦趨的跟在祁肆臣身後。
他的影子離她很近,只要再朝前兩步便能踩到,但她始終保持着一點距離,克制而隐忍。
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那影子上,像是在抵抗一個巨大誘惑。
聽見前面傳來很輕的一聲打火機聲音,但音珂沒有擡頭,她想,很快她就會聞到那股熟悉的煙草味,她其實有點喜歡聞那個味道,但道不明是不是因為他。
“音珂。”
她恍惚的擡起頭。
“走前面來。”他笑笑。
可能對于任何一個暗戀者來說,走在喜歡的人前面稱得上是一件需要高度精神集中的酷刑。
無時無刻不擔心自己的背影是否百分百完美的挺直漂亮,今天的穿着好看嗎?鞋面幹淨嗎?發型還行吧?馬尾在空中搖擺的幅度會不會太大了?走路的姿勢不做作吧?
怕被關注,也怕不被看到,變成一個糾結矛盾體。
音珂的反應不至于那麽大,但也有一絲絲不自在。
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一聲打火機的聲音,這次是從後面傳來的。
那股她期待的煙味這次出現了,但很淡很淡,幾乎不被風帶到她這裏。
音珂目視着前方長長的黑暗街道,嘴角很輕的彎了彎。
浮在心頭的那幾分難過就這樣輕易被風吹散了。
但其實她知道,這個舉動與她無關。
祁肆臣一直送她到樓腳,音珂跟他道別後走進樓道。
一開始她是用走的,腳步逐漸加快,越來越快,最後跑起來,一股勁猛沖。
樓道的燈漸次亮起來,一層樓、二層樓、三層樓、四層樓……
她停在五樓的樓梯拐角,站在月臺上,身後的燈亮起來。
月亮挂在遠處的樹梢上,巷子裏的路燈像垂暮老人,祁肆臣還沒完全走出巷子。
夜晚寂靜,空氣中填滿屬于音珂的,細細密密的急促喘息聲。
音珂注視着那個背影,直至消失。
她總是在他轉身後才把視線投過去。
關于祁肆臣,音珂只跟見月提過。
她說她有一個喜歡的人,甚至沒有跟見月說是誰。
不是故意跟朋友們隐瞞,她無意去談祁肆臣,大約知道坦白後會聽到些什麽。
如果是周妍,她估計會這樣語重心長的勸她——祁肆臣不是什麽好人,你別喜歡他了。
音珂不想去辯論祁肆臣的好與壞,只是她想,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喜歡不被他知道,不被回應就跟着武斷的說他不是好人。
不能将自己的膽小自卑化為利刃去刺傷他。
沒道理因此去恨,去埋怨。
那不是他的錯,他并沒有做什麽對不起她的。
你明白抓不住他,但無法忽視他的好。
大概是預料到人人都會斥一句壞人,所以她只是将這份感情這個名字一直埋在心底。
又回到樓下,音珂看到四樓最左側的那扇窗亮着燈光,一顆心終于安穩的落回肚子中。
明天就回醫院了,沒事的,睡前音珂暗暗安撫自己,是她自己太敏感了。
午夜。
音珂被吵醒,睜開眼睛細細聽了會兒,依稀聽到樓下一聲車子的關門聲,繼而響起引擎和鳴笛。
音珂沖出門,跑到樓梯口,抓着生鏽欄杆看到救護車車尾在巷子口拐彎消失。
她往樓下跑,四樓有兩戶被驚動的人家,三個老人身上披着外套抱着手站在走廊上嘀嘀咕咕。
“是那個小姑娘吧?哎,年紀輕輕的,真可憐。”
“我看是二院的車來拉走的吧。”
看到音珂跑過,他們側目頓了下。
音珂滿腦子都是救護車車尾,她追着往前跑,用最快的速度。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不記得跑了多久,但雙腿開始酸軟,呼吸逐漸被抽幹,撕裂的疼痛脹滿胸口。
她跑不動了,跌倒在地上,指甲蓋又在粗粝地面狠狠一蹭,疼得她大滴大滴掉眼淚。
音珂爬起來,急忙掃視空曠的街。
有沒有一張車能送她去醫院,她一邊跑一邊擦眼淚,無助又害怕。
“音珂!”
她淚眼濛濛回頭。
祁肆臣喊她,“上車。”
車子開得飛快,很快到達二院。
後來音珂才知道,是楚向凡給祁肆臣打電話借錢。
他們等在搶救室外。
後來醫生出來下病危通知,說病人沒有求生意識。
音珂腿一軟,跌坐到椅子上。
怎麽會沒有求生意識,怎麽可能。
——我很喜歡這個世界,我舍不得向凡哥,我想一直陪着他。
明明她親口說過的,怎麽可能沒有求生意識。
最後醫生出來,抱歉道:“去見病人最後一面吧。”
楚向凡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硬的點了點頭,拖着沉重步子走進搶救室。
搶救燈熄滅,音珂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裏面的是她的爸爸還是她的朋友。
眼淚抑制不住大滴大滴滾落,她捂住臉,痛哭出聲。
——去見病人最後一面吧。
想起醫生這麽說,她猛地站起來疾走到門口,卻又頓住,只是哭。
祁肆臣來到她身邊,把紙巾遞給她,“要進去道別嗎?”
音珂又往前走了兩步,最後還是停下來,哭着搖頭,“不去了,我們已經道過別了。”
她擁抱我,給了我最好的祝福。
她已經跟我道過別。
只是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次擁抱,音珂一定不要隔着玻璃櫃,她要緊密不透風她要用盡全身力氣去擁抱她。
眼淚從眼角滑落,音珂說:“剩下的這點時間,就讓它完完全全的屬于他們彼此吧。”
淩晨三點五十八分,見月因突發性心髒衰竭離開人世。
——向凡哥,這些年辛苦你了,我不要再做你的拖油瓶了。
——你邁開步子往前跑吧,月月在天上保佑你。
——可是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見月的遺體沒有立刻火化,而是存放在殡儀館。
同一天,楚向凡于家中浴缸割腕自殺。
留下遺言将兩人一起火化,骨灰不分彼此,同灑進大海。
“萬一賭輸了呢?”
“不會輸。”
我會永遠永遠陪着你。
不會讓你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