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學
大學
大一一整年音珂都沒有特意去記起祁肆臣。
不需要想起他,不必去打聽他,她知道他一直存在,身體裏的另一個音珂始終乖乖的、安靜的存在着,她沒有消失,她也沒辦法把自己消滅。
要知道,我們渾然未覺的命運出自上帝之手,但上帝并不會告訴我們這一生遇到的某些困難什麽時候能得到一個結局。
再多一點點時間吧,別苛責自己,不是他的錯,也不是她的錯,愛也沒有錯。
一定有一個結局是屬于她的,不用着急。
眼下,能力所及的,就是好好過每一天。
大二、大三舍友們陸續談了戀愛,只剩下音珂一個人單着。
不是沒人幫她操心,也不是沒人追。
那次短發後音珂沒有再剪過頭發,如今一頭烏黑柔順的黑發快要及腰。
她好看,但不如江南女子那樣溫婉,她的美帶着冷硬的棱角,鋒利的韌勁,不是誰都能駕馭。
音珂也總有理由,不是忙學業就是忙賺錢。
大三上學期快過完,又到了要回家過年的日子。
音珂也以為,這會是她在北城一個人過的第三個年。
期末考試周之前的最後一個上課周。
那天是一節早八,講泛函分析的教授是個時髦的中年女人,大家聽課都不敢開小差,因為教授特別喜歡抽人起來回答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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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音珂左右邊的是舍長和肉肉,舍長悄聲喊了音珂兩邊,肉肉也用手肘拐音。
回過神時,音珂聽見舍長小聲說:“珂珂,老師問你問題。”
音珂的整個大腦處在一片麻木之中,被舍長和肉肉推着站起來。
音珂能看見教授不太高興的臉色,以及嘴巴開合說着什麽,但她什麽都聽不見,只覺得耳邊環繞着嗡嗡的鼓噪。
站着愣了兩秒,音珂忽然推開肉肉很快的跑出了教室。
那天早上,學霸留在教室跟教授解釋原因,520宿舍的其他姑娘全部紛紛跟着追出了教室。
她們追到火車站,拽住失魂落魄的音珂,她什麽都沒帶,整個人卻僵硬到發抖,是恐懼的顫抖。
幾個女孩什麽都沒有問,舍長和肉肉留在火車站陪音珂,小夏美女和阿萱回宿舍幫音珂拿身份證,順帶撈了件自己最厚的羽絨服,從肉肉桌上撈了幾個面包塞在衣兜裏。
回到火車站,她們幫音珂買了票,把全身上下的錢湊起來塞在羽絨服內兜,然後把人送上了火車。
音珂在火車上再次确認阿雯姐發來的短信。
——音珂,我一直沒見到你,所以不确定你知不知道,我想了想還是要告訴你,你奶奶今天早上火化下葬了。
音珂緊緊握着手機的手控制不住的顫抖,眼淚無聲的大滴大滴掉落,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半,音珂趕回常川。
她風塵仆仆歸來,只看到奶奶的靈堂遺像。
屍體早上在火葬場火化後就拿去墓地下葬了。
常川的喪宴擺兩天,今天是正席最後一天,行喜喪。
街坊鄰居正鬧哄哄的散布在四周烤火打牌打麻将。
只有靈堂呈現出一種蕭條肅穆的不融洽感。
二叔二嬸都披麻戴孝,音珂很容易就在麻将桌裏發現正叼着煙摸麻将的二叔,和坐在他身邊看牌的嬸嬸。
那畫面還真是有一種荒誕的可笑。
音珂走過去站在麻将桌邊。
“誰啊,別擋光。” 祝美玲回頭看到音珂吓了一大跳,蹭的從椅子上跳起來。
她神色慌張又心虛,但很快又恢複笑容,攏住音珂說:“哎喲,咋回來啦?都不說一聲,你說你一個小姑娘摸黑大晚上回來多不安全,早知道我讓你叔去車站接你啊。”
嬸嬸看了眼靈堂,“珂珂啊,你別怪我們,我們這不是想着期末了你要忙考試就沒告訴你嘛,你看,我也不只是沒告訴你,小坤和秀涵我也沒告訴他們的呀。”
祝美玲被音珂的沉默搞得發毛,“你……你吃飯沒有啊,我讓他們給你煮一碗面條?”
“給我一件孝衣。”音珂開口說。
祝美玲一愣,“啊?”
周圍人也都眼觀鼻鼻觀心的對視禁聲,誰不知道音老師的女兒。
常川中學的展覽牆上至今還有這位高考狀元的照片。
再往前,這姑娘可是提着刀去要過債的。
所有人都以為這姑娘得鬧,結果音珂什麽都沒說。
音珂披麻戴孝跪在靈堂前的蒲團上守到了天亮。
那晚上,淩晨一點之前一直很熱鬧,音珂跪在清寂的靈堂前,身後是絡繹不絕的笑鬧聲,後來漸漸聲音消彌,街坊鄰居都各自回家,再到後來,整個世界只剩下音珂和靈堂裏的一盞燈,前所未有的靜。
祝美玲早上起床看到音珂還跪在靈堂裏。
那些來拆靈堂的師傅正左右為難,祝美玲冷瞥一眼,說:“沒事你們拆吧,小孩子心性。”
祝美玲牽起音珂,勸她,“你也別太傷心,老人年紀大了生老病死是正常的,倒是你,要考試了吧,趕緊回去,別耽誤了學業。”
音珂的雙腿已經失去知覺,像兩截鐵棒杵在地面,她擡起頭,看着祝美玲,是一種很平靜的注視,是祝美玲看不懂的眼神。
傍晚的時候,面館老板捧了一大碗牛肉面放在音珂面前的桌子上,香氣裹挾着熱氣蹿進音珂鼻子裏。
“這大冷天的,最适合吃一碗熱乎乎的牛肉面,而且這牛肉面吶要趁熱吃,否則就冰凍啦,會糊嘴的。”
這是音珂每次回常川都會和奶奶來吃面的面館,老板看到她走在路邊,招手把人喊進了店裏。
這幾年小姑娘每次清明節回常川都會來他店裏留下一些錢,請他幫忙關照她奶奶的饑飽,街坊鄰居都知道她家情況,她爸爸是個好老師,細微末節的,總會照顧一點。
正是飯點的時候,面館裏人多,老板放下面後就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有個中年男人一臉煩躁道:“老林,我這牛肉面怎麽還沒上啊?我都等半天了。”
老板笑呵呵的賠笑着說:“馬上來,這不你那碗我先讓給音老師女兒了嘛。”
男人臉色緩和下來。
店內嘈雜,說話聲叽叽喳喳。
“音老太這二兒子啊,沒良心,老娘還沒死透呢就忙着火化下葬,這葬禮也辦得摳摳搜搜的。”
“誰說不是呢,他那媳婦可是個厲害的。”
“夫妻兩都沒良心,老娘晚上沒回家也不去找找,這大冷天的,非給人凍死在外面了。”
“對啊,音老太死在路邊還是環衛工人發現的。”
看着一道纖瘦的身影跑出店後,八卦的幾個男人才停下來。
老板擡着托盤把面送上來,笑眯眯的看看幾位。
這店裏聊八卦最正常不過,不存在誰故意講給誰聽,這話說出來,能落入誰耳裏也不受他們控制。
大家相視一笑。
那天傍晚的場面,就像那個成語,萬人空巷。
天空是鐵鉛色的灰寂,冷凄凄的,麻雀成排站在巷子裏的電線上。
幾乎小半個常川鎮的男女老少都圍觀到了祝美玲家樓下,樓梯上更是擠滿了人。
祝美玲家傳來乒鈴乓啷的動靜,伴随着祝美玲的狂怒,蓋住街坊鄰居們的竊竊私語。
“音珂,你這個小雜種,你敢反了天了。”
“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良心被狗吃了。”
“老子是你長輩,你敢打老子,老子今天就替你死去的爹好好教訓你。”
祝美玲家被砸了個稀巴爛,兩個女人扭打在一地狼藉裏。
圍堵在門口的鄰居們都不敢上前勸。
音珂知道她現在不體面,很狼狽,像個潑婦,但她不在乎。
距離上一次進這個房子,已經是三年多之前。
家具全都換過一批,彩電幾乎也全換了新,新的地板,新的牆皮,就唯獨那間雜物室還是破破舊舊,甚至連燈泡壞死之後都沒有換過一盞。
裏面本來就雜物多,那老太太晚上摸黑不得磕磕碰碰過多少次。
她進來的時候,剛好碰上一桌子大魚大肉,就等着二叔去學校接着堂弟回來,然後一家人就可以和和美美的享用一頓美味晚餐。
她能想象到那餐餐頓頓,老太太不能上桌只能縮在廚房裏吃些清湯寡水吃些他們剩下的。
她知道奶奶在嬸嬸家可能不會過得太好,她也不多奢求什麽,就想老太太晚年了能有個能睡得安穩的地方,別被扔去養老院孤苦伶仃的。
音珂環顧一周,沒見到老太太的遺像,她就問,“奶奶的遺像呢?”
“小坤年紀還小,就這麽挂在客廳會吓到他,放進你奶奶的房間了。”
你奶奶的房間,說得還真是順口,一間逼仄的雜物室,也好意思說。
養個兒子養到頭來,被當賊一樣防,被當拖油瓶一樣嫌棄,老無所依。
音珂掀了那好飯好菜,砸了那虛僞精致的殼。
音珂騎在祝美玲身上,揪着她頭發,掐着她的脖子,雙目猩紅,“我他媽供着你兒子你女兒,你就這麽對我奶奶,祝美玲,我殺了你。”
二叔沖進來,男人力氣大,拽着音珂把她扔開。
見老公回來,祝美玲氣焰頓時高漲,罵得要多大聲就多大聲,多嚣張就多嚣張。
堂弟被吓哭,使勁推搡音珂,一拳拳捶打她,喊着滾出我家。
音珂腦袋嗡嗡的,耳邊全是祝美玲的叫罵。
“你以為你誰,你不過是沒人要的可憐蟲。”
“擱這叫嚣,你有什麽資格叫爸叫奶奶,你媽那婊子懷的是我們老音家的種嗎。”
“你個小野種,你爸你奶奶都知道你是小野種,就你不知道,你個蠢貨。”
“對長輩那麽無禮,沒素質沒品德沒教養,白讀那麽多年書。”
門口那些人都快看不下去了,這一家三口欺負一個,也太欺人太甚了。
就在這時,人群裏擠出一個紅發姑娘。
那姑娘年紀輕輕,嚣張霸道,可比音珂會罵人多了。
音珂眼眶紅紅的看着忽然出現的周妍,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眼眶一熱,掉下眼淚來。
周妍抱住音珂,把她擋身後,指着祝美玲跟她對罵,髒的渾的中的英的,嘴皮子十分利索,跟說相聲似的,氣得祝美玲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門口聽八卦的跟着哈哈大笑。
音珂記着那天。
那天,周妍像個保護神從天而降。
救她于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