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學

大學

整個常川猶如一盞被蛛絲纏繞包裹着污垢與灰塵命不久矣的老燈泡在後視鏡中漸漸遠去。

大林駕駛的紅綠撞色老捷達飛快駛過老舊的建築物,在黑色的沒有盡頭的公路上一往無前。

形形色色的燈光穿過玻璃窗,在後座周妍和音珂沒有表情的臉上閃過。

就像一幕沉重的無聲慢鏡頭,能看清光扯出來的虛影,能定格空中飛舞的那一縷發絲。

像一場逃離。

車子一直繞着大山往前開往前開,疲勞了就停在一條盤山公路的月臺上。

周妍傾身到前排從儲物格裏撈出兩罐啤酒,拽着音珂下車,“聊聊。”

她們爬上車頂,盤腿并排坐在一起。

遠處是重重疊疊的黑色山莽,天是沒有星星的巨大黑色幕布,風呼嘯着像一只巨大怪獸。

周妍的學校放假早,跟大林一起開車去找音珂玩,兜兜轉轉奔來了常川。

要不是她出現得及時,音珂不得被那老婆娘吃得骨頭都不剩。

半瓶酒下肚,半清醒半微醺,什麽話都能當做發酒瘋發牢騷。

音珂絮絮叨叨把憋悶在心裏的苦水通通倒出來。

她說她去過墓地。

奶奶的墓碑前還有鮮花和水果,有燒過的灰燼和蠟燭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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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剛祭奠過的樣子。

爸爸的墓碑就在旁邊,墓碑前卻什麽都沒有。

明明只是相距不到一米的距離。

“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我就想啊,那些去世的人,那些印在墓碑上的小小照片,是不是就是他們人生最濃墨重彩一筆的縮影,活在人世最幸福時刻的定格?”

音珂吸吸鼻子,輕輕一笑,“總不會是他們在這個世界最後的樣子。”

周妍像大老爺們似的一把攬過她抱進懷裏,用帶着手套的手摸黑滑到音珂臉上,幫她擦去冷冰冰的淚水。

老太太離開時是什麽樣子,肯定要比爸爸走時輕松一些的吧。

音珂當時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感到十分陌生與遙遠。

她使勁地回想,很努力的去想,卻想不起奶奶笑起來的樣子,想不起爸爸戴上眼鏡站在講臺上講課的樣子。

只記得像老樹皮一樣皺巴巴的衰老,只記得蔓延不絕的白發,只記得踉踉跄跄的蹒跚和直不起的腰杆。

更早的回憶……是刺鼻難聞的消毒水味,滴滴答答冰冷的儀器聲,以及隔着玻璃…躺在病床上已經瘦得不成人樣的骨架。

填滿她記憶的是這些,讓她記憶深刻的也是這些。

“我看着前後左右的墓地忽然就想起來,我當初就應該多敲詐我媽一些錢,我竟然把自己給算漏了,以後我死了都沒地埋在我爸和我奶奶身邊了。”

“呸呸呸,瞎說,你才将将二十初頭,以後還有大把好時光,什麽死不死的。”周妍捂她嘴巴。

兩人安靜了好一會兒,喝着小酒,吹着冷風,音珂情緒也漸漸平複。

甚至後來都能醉着開玩笑,“這以後我去上墳,你說我到底是站我奶奶碑前還是我爸碑前,總覺得選誰都會委屈了另一個。”

奶奶和爸爸一樣重要。

她紅着一張臉仰頭望天,真的陷入苦惱,皺眉道:“要先給誰獻花,先給誰掃墓,也是很難公平的難題啊。”

就剩她一個,為難她也沒用,怎麽都是做不到。

呼啦啦,風在耳邊呼嘯。

她太久沒回來了,至少這個季節的時候真的好久沒回來,常川冬天刮的風,跟北城的冷刀子一樣鋒利,冷到骨頭縫裏。

音珂凍得打了個哆嗦,又縮起脖子,把臉埋進周妍懷裏。

快天亮的時候,周妍縮着身體側躺在音珂懷裏,正是好睡。

音珂抱着周妍,靜靜的看着壯麗又絢爛的朝霞如何一點一點形成。

燦爛的光輝在她的臉上暈染,鼻尖和眼尾變得更紅。

她眺望着遠方的瞳孔就像一池波光粼粼的湖面,濕潤而絢爛。

然而眼底卻是一片千裏冰封的枯敗蕭索,沒有一點生機。

她以為,這輩子沒能聽到爸爸留給她的最後一條錄音已經是最遺憾的事。

沒想到,沒見到奶奶最後一面,也同樣令她遺憾。

親情、友情和愛情,她只剩下友情。

大三這一年,音珂終究是以一分之差,錯失了這年的獎學金。

到了大四,大家要奔向哪一條路逐漸明晰起來。

六人間的宿舍,四年的時間堆積了太多痕跡,擁擠又溫暖。

那是很平常的周末早晨。

校園裏的樹枝上,麻雀叽叽喳喳開始活動,初升的太陽穿過綠蔭縫隙,斑斑駁駁攀延到宿舍樓晾衣服的小陽臺上,光圈暈在音珂腳下。

音珂刷着牙,看着一場再平常不過的宿舍日常。

阿萱不太淑女的蹲在板凳上,躬身對着鏡子在貼假睫毛,這個520如今最會化妝的美女今天有一場跟學長的約會。

“肉肉,我用一下你那支橘紅色口紅啊。”

“你用。”

上床緊閉的粉色窗簾露出一條縫隙,一只白嫩嫩的手探出來,拖着濃重的沒睡醒的嗓音回應。

四年過去,肉肉依舊是520宿舍的睡神,這個幸福的女孩沒多大煩惱,就等着畢業後回去繼承自家的食品加工廠。

“你這只死豬,敢叫我再監督你減肥我打死你。”學霸背着鼓囊囊的書包風風火火路過肉肉的床,手癢的打了她一巴掌。

不等肉肉翻下床去揍人,學霸腳底生風的沖向宿舍門口,“啊,舍長快幫我開門!”

趕着去圖書館備考研究生的學霸一溜煙消失在門口,肉肉手抄衣架撲了個空,惹得穿黑色職業套裝和高跟鞋的小夏和舍長咯咯笑。

肉肉:“哇哦,你們要去哪?”

舍長和小夏美女互相幫忙整理着衣領,兩人異口同聲答:“當然是要去面試啦!”

音珂看着大家,回想起四年前,也是在這間宿舍,剛認識的她們,稚嫩又青澀的一張張臉龐,幼稚又歡快。

不認識的姑娘們站在一起自我介紹,然後抱在一起激動的喊‘有緣千裏來相聚,從今天開始,520宿舍就是咱們的小家庭啦!’

音珂慢慢的往前走,路過正在化妝的阿萱,路過爬上床繼續睡覺的肉肉,路過學霸堆滿考研資料的書桌,路過正在模拟面試問答的小夏美女和舍長。

她打開宿舍門,燦爛刺目的白光如同一個吸人的洞穴呈現在她眼前,身後是女孩們抱在一起歡快的笑聲。

她一腳踏出去。

“我們畢業啦!”

一頂頂黑色的學士帽在盛夏的藍天下飛揚。

穿着學士服的520宿舍姑娘們手牽着手跑向綠蔭操場,将手裏的花束也抛向空中。

鏡頭再一轉。

一輛正駛向川西的旅游大巴疾馳在路上。

導游在前面激情演講,六個女孩坐在大巴後面,抱着氧氣瓶精力旺盛的趴在窗邊看沿途風景。

途經泸定、天路十八彎、理塘、稻城亞丁,一場說走就走的畢業旅行。

最後分別的感傷被沖散在旅行的疲勞中。

阿萱和學長南下創業。

肉肉按部就班回家當老板。

學霸考上了南方一所高校,離家更近。

舍長放棄工作機會,被村支書喊回去當村官。

小夏美女也打算出國。

音珂則保研了本校,繼續讀書。

時間就是走到了這裏,說沖散所有人就沖散所有人,容不得片刻的停留或眷念。

上研一的時候,音珂路過本科宿舍樓,她遠遠的望過一次,陽臺上飄揚着女孩們的裙子和衣服。

不知道新搬進去的,又是一群什麽樣的女孩子,又會有什麽樣的故事發生。

而音珂,之後再也沒有遇見過那樣一群像太陽一樣的女孩。

音珂讀研期間跟的導師是一位學界大拿。

其實她的保研之路并不順暢,當初差點被一位家裏有錢有勢的男生頂了名額,是這位有威嚴的老教授保了音珂。

音珂是很聰明的人,不單說是學習成績。

她說話處事不如那些八面玲珑的人,沒有捷徑可走,沒有關系可搭,更沒有什麽後臺。

她只能在能力所及內,盡量的為自己争取。

大學四年她每天的時間過得分秒必争,上完課就是打不完的工,還要見縫插針的鑽研那些課堂上沒弄懂的知識點。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份看似沒有任何好處的工作。

京大兩個校區,那時候數學學院的辦公樓被規劃搬到另一個校區,各種條件設施都不成熟,起初學院找了一些自願的免費勞動力去學院幫忙。

數學學院的宿舍和教室都在另一個校區,而且還要負責早到打掃衛生,被各個領導使喚得像陀螺似的轉,年輕浮躁的學生們哪受得了,最後也就剩下了音珂,一幹就是四年。

那些肉肉醒來沒看到音珂的早上,都是她跨越20分鐘路程來往另一個校區去做打雜的時刻。

音珂打掃完衛生從不多留,不是要趕着回去上早課就是有工作,幾乎等不到領導們上班打個照面。

半個學期後領導們才知曉是她在打掃辦公室。

一年後才有領導喊出她的名字。

兩年後數學院的領導們才漸漸記住她叫音珂。

那就是她用四年時間為自己積攢下的人脈。

所以也是真的沒時間談戀愛,甚至連想起祁肆臣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她單身這個問題,大學時期是舍友們操心,到了研究生,尤其是研二開學前的學弟學妹們的拜師宴上,導師巴不得弄成她的相親大會。

導師頗看不上已經帶了許久的師哥們,倒是指着剛來的小師弟們叫音珂随便挑,弄得飯桌上熱熱鬧鬧的笑鬧。

有大膽的小學妹還叫導師幫忙物色對象。

每次導師問,音珂也總說沒遇到合适的。

導師又問,“什麽樣的叫合适?”

“認真、專一、幹淨。”

記得17歲的時候她也這樣回答過周妍。

那晚聚會回去後沒多久音珂就有點胃痛。

讀研之後壓力有些大,總想要努力做得很好才不辜負導師當初選擇她。

于是熬夜,飲食不規律,也沒了本科那幾個姑娘監督惦記,加之很久很久之前,在南城的那個夏天,放縱的暴飲暴食和吃辣,終歸是埋下了病根。

從研一開始宿舍裏就常備胃藥,這一晚吃過藥後音珂到床上躺了半個多小時,一直沒緩解,于是爬起來穿好衣服一個人去了醫院。

挂的急診,但前面還有好幾個人。

音珂疼得冒冷汗,撐不住的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

想起以前520宿舍裏要是誰不舒服,那必然搞得一整個宿舍出動,那陣仗,現在想想确實大。

難怪那時人們奇怪的看她們,難怪那時那麽幸福。

期間音珂接了個電話。

不知過了多久,音珂聽見有誰喊她的名字

她的額頭上全是汗,疲憊的擡起眼,醫院裏刺目的白光虛晃着,像水波紋一樣緩緩蕩漾開,她逐漸看清那個朝她走過來的人。

是高嶼川。

音珂忽然想起跟導師的對話。

——什麽樣的叫合适?

——認真、專一、幹淨。

是沒有嗎?

是沒遇到嗎?

那個人早出現了不是嗎?

也不是沒有看見。

鼻尖忽然湧上難言的酸澀,音珂輕輕閉上眼。

一滴滾燙的熱淚從眼角滑落。

是因為不是他嗎?

她從來不敢這樣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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