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起出門相遇
第8章 早起出門相遇
要說做小販的樂趣,在于自由。
既沒有老板管束,也沒有同級監督,更不會有甲方爸爸提些個莫名其妙的要求。也不似每日應卯上值的官差們,有時候忙得連朝食都來不及買,還得差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同事來代購。
譬如每日早晨都提着食盒來買五份生煎包和鹵雞子,偶爾還要買些羊肉泡馍和湯餅的青袍矮胖員外郎。
江滿梨每次看見他罵罵咧咧地裝吃食,都想忍笑問問:郎君可有收些代購費?
但相應的,做小販也有些不那麽盡如人意的地方。
首當其沖便是,實在起得太早了些。
江滿梨惺忪着眼,連打三個哈欠,打得眼淚順着鬓發一路流進耳廓裏,才勉強把神志從枕頭上揪起來,摸黑下床,将竈臺底下幾根枯柴扔進爐膛裏,吹了火折子點上。
坊邊兒寺廟的鐘恰好響了,醜正。
橘紅的火星順着不大整齊的木柴竄高,比剝幾下,爐火便照開來,正好把江滿梨站起身來的模樣,映在不算幹淨的牆上。
拿豬鬃毛制的粗大牙刷沾一點點牙粉刷牙,又打井水來稍微燒了洗完臉。
菜肉販子還沒來,便先和面。
包子賣得多,每日約莫十五六鍋,一鍋煎六十來個,和面是個大工程。而既然碗勺都買好了,江滿梨便想着把朝食的種類再豐富些,想來想去,決定再做個與生煎異曲同工的鍋貼。
便只以往常一半的量作發面包包子,另一半拿涼水和了,作成死面,包餃子。
揉面揉到胳膊酸脹,竈上咕嘟着的一口大銅鍋也冒了熱氣,是今日頭次要拿去賣的紅豆八寶粥。
紅豆、江米、薏仁、花生不易熟,昨日便泡好,小火熬三個時辰,煮得軟糯細膩了,放着早晨來熱一熱。而紅棗、枸杞這兩樣容易煮過了的,則現在再放進去,加兩大塊冰糖,煮半個時辰。
Advertisement
食材分兩次煮,八寶粥才能軟的軟、糯的糯,吃起來層層疊疊,環環相繞。而以冰糖代替紅糖,吃起來甜味方才清爽不膩喉。
放下去攪勻,又取些現成的江米面加溫水和些許白糖,搓成指甲蓋大小、透白發亮的小圓子,跟着入鍋。
普普通通的八寶粥就搖身變成八寶粥釀小圓子。
江滿梨打着哈欠在心裏笑笑,倒不是什麽特別的吃法,就是她自己心血來潮,想吃小圓子了。今日且将就着吃個八寶粥的,等賣兩日再換,屆時做個酒釀銀耳的,也很是不錯。
正想着,外頭肉菜販子嘚嘚的驢車聲傳來。
蔥五斤,姜一斤,三肥七瘦的五花二十斤,皮子去了毛割下,單另作一筐放。
送肉菜的小厮熟門熟路地幫着全部送進屋,又噔噔跑出來,從驢車上拎下來一個個濕漉漉的木桶,道:“小娘子要的蝦,醜時方才沿河運來的,很是新鮮。”
江滿梨俯身去看,水清蝦活,觸須揮動,張牙舞爪的,确實新鮮。只可惜個頭不大,京城靠河遠海,只能買到河蝦,若要海蝦,價錢就要貴上許多。
點點頭,讓小厮稱了,與豬肉一同結賬九百文錢,末了又拿五文給小厮作腳費。
蝦子不難處理,剁完肉,用手将蝦頭整個去掉、洗淨、入鍋去小火熬蝦油,再拿一把小剪刀,沿蝦背剪開,去掉蝦線,剪至尾巴處繞一圈,留下一整只漂亮的蝦尾連在肉上即可。
最後将包生煎的肉餡調好,從中取出約莫一半不到的量,和入剛熬好的蝦油調勻,分裝成兩盆。
發面死面、兩種肉餡、一小盆帶尾巴的新鮮蝦仁、一桶鹵雞子、再有一鍋八寶釀小圓子,全部搬上車。
寅時二刻,江滿梨哼哧哼哧拉車上路,天黑車沉,走得比往日更艱難些。
-小販江滿梨迎着春日早晨的涼風越走越清醒時,公家打工人林柳則站在自家府裏的馬廄外,盯着空空如也的棚下。
“阿爺又把烏棗騎走了?”
烏棗是他的馬。
“……是,阿郎說,今日醒來忽覺風寒已去,神清氣爽,必須策馬晨練,方不辜負春光。”管家老鄧憋着笑,說得一本正經。
反正阿郎就是這麽說的。
林柳耷拉着眼皮,目光向左移了移,落在棚的另一側,一匹露着大牙,正叼了口幹草大嚼特嚼的白底黑斑花馬身上。
老鄧立刻會意,道:“珍珠太野,阿郎說還是烏棗更通人性些。”
林柳觸了觸額頭:“……”
當初選馬匹時,阿爺一眼相中珍珠,說好馬就得性子烈,又揚言沒有他馴不住的馬,還苦口婆心勸林柳別要烏棗這般溫順的,選匹粗野又放肆的,馴好了騎去衙門裏,威風凜凜。
可買來之後,阿爺卻不騎他那威風的馬了,也不馴,就日日跟林柳賽着早起搶烏棗。
前些天老爺子風寒,蔫了幾日,林柳才得以多睡兩刻鐘,騎馬上值。今日好了,老爺子一痊愈,得,馬沒了。
管家老鄧當然對這種場景很熟悉,勸道:“郎君正當年輕,這些日子天漸暖了,早晨出門走走,也有益身心。”
林柳幹笑兩聲,吩咐老鄧去取他的折子和幞頭來。
阿娘王氏的貼身婢女從後院門進來,正巧聽着,道:“郎君這就要走啦?大娘子讓我來叫您去用些朝食,廚房今日現做了棗泥方糕和羊肉胡餅。”
林柳擺擺手:“不吃了,我路上買些別的。”
林府靠河,從林府出來,向北穿坊而上。因着出門尚早,林柳走得徐徐,約莫兩刻鐘,才來至宣文坊與利民坊之間的四方道。
天幕逐漸翻成蟹殼青,微微一絲金光,将道旁四五棵梨樹初現的白花骨朵襯得頗為透亮。
林柳鬼使神差地停住腳步,思緒兀地飄到前幾日見過的那朵極小的白色絨花上,待反應過來時,手裏已經摘下一枝将開不開的梨花。
搖搖頭,在心裏笑嘆一聲無聊,正欲繼續往前去,又忽而想起自己好些日子沒吃過象福小市裏頭,阿莊叔家的湯餅了,何不趁今日來得早,進去好好坐下,吃上一回。
-才寅時六刻,小市裏已是人聲鼎沸。
“阿梨啊,給這邊郎君打兩碗八寶粥釀圓子過來!”
“诶——來啦——”江滿梨拿新買的琉璃小碗打上一勺,紅豆赤亮,江米圓子透白,大棗鮮紅、粒粒飽滿,盛在碗中煞是好看,竟顯得富貴養人起來。
再配一只琉璃小勺拿去。
坐在竹桌凳上的兩位圓頭圓肚兒的食客郎君端起來一看,有些不可思議道:“小娘子的朝食看着是越來越好吃了,這真是十二文一碗?”
“這還有假麽,”江滿梨笑道,“兩位郎君慢用。”
收了錢,趕回攤子上去盛鍋貼,排隊的食客已經有些等不及了。
“小娘子,這鍋有我的吧?”
“我的也夠的吧?”
江滿梨擡頭數去,正好夠賣到第八位,趕忙點頭應道:“都有都有。”
掂了小鐵鏟,一鏟五個,在這現吃的,便取新買的碧色上釉小碟裝了,堆成下多上少、漂亮的小山形,再拿一個更小的同色碟子,裝些許醬油、辣油,給客人佐着吃。
若是要拿走的,就取油紙袋,如同裝生煎那樣裝得滿滿,再将醬油辣油自上淋下,看着也誘人得很。
還有要鹵雞子旋吃的,就用青花小盞來裝。
江滿梨手腳麻利,動作也輕盈,穩穩當當便搞定這群急不可耐的吃貨食客,開始包下一鍋的生煎。
卻是眼光掃過攤子斜右邊,一抹深綠色忽然闖入,不徐不慢,朝着攤子面前而來,手上的動作微不可查地慢了那麽一下。
又是那個男大生一樣的酒窩員外郎。
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心道美人清晨走路都好看吶,挺拔又疏朗,不似她哈欠連天。
趁着清早微涼的風,不知怎地,又毫無道理地想起那句,“青青柳色新”。
想着想着,那青青柳色便過來了。
江滿梨輕咳一聲,挂着職業笑容擡頭:“郎君許久未見,今日小攤新上了鍋貼和八寶粥釀小圓子,郎君可要些?”
林柳腳步頓了頓,本是指着阿莊叔家羊湯鋪子的腳尖有些不知所措。
實在是鋪子與小攤已經連作一片了,原本就只隔着兩套桌凳,現在那桌凳不知何時增到了十來套,就更是敵我不分、避無可避。
商販小娘子笑得熱情,林柳只得回而微笑道:“那請小娘子來兩碗粥,生煎和鍋貼各來二十個,再來兩個鹵雞子。”
江滿梨有些驚訝:“郎君一個人吃?”
林柳道:“兩個人。”
賀骥等下必然要來的。
“哦……那好。”江滿梨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也想起了他那位青袍的同伴,便放心去包鍋貼下鍋旋煎了。
擀成圓形的餃皮薄而潤,拿小挑子撻一小團拌了蝦油的肉餡抹在中央,再取一只處理好、調過味的整蝦鋪于其上,面皮兩端用虎口壓緊,頭尾不封口,露出漂亮的蝦子尾巴。
下油鍋煎制,待底部定型了,再加水、蓋蓋兒去焖。
最後沿鍋貼與鍋貼之間澆些許摻了澱粉的清水,煎出焦黃香脆的冰花來,撒上些許蔥花就可以出鍋了。
林柳拿琉璃勺子舀了粥,很是難得地慢慢吹着喝。
喝到那糯叽叽的江米小圓子時,狹長的眼睛有些彎起來,再吃一顆香軟、同時帶着自生甜味與冰糖那種清甜的紅棗,又想起被阿爺騎走的烏棗。
江滿梨還在忙碌地做鍋貼和生煎,時不時端粥來送,看見那日日給別人代購朝食的青袍同伴也來了。
林柳伸手推一碟鍋貼給賀骥,自己也夾一個吃。
面皮底部酥香,上層柔軟,內餡豬肉油潤,蝦子鮮甜。咬一口,兩種肉食在齒間碰撞,卻不相斥,而是多了雙重的口感,連咀嚼都多了許多趣味。
林柳粥喝得幹淨,鍋貼也吃了一整盤,倒是生煎只吃下兩個。沒吃完的,叫江滿梨拿油紙袋打包起來,帶回衙裏給宋钊他們。
待林柳與賀骥二人吃完離開,江滿梨去收竹桌上的碗碟,才發現桌上不知何人落下了一支梨花,拿起來,又見花下面壓了一兩銀子的小費。
看看那花新鮮,白中透些青黃,應當是剛摘下來不久,想了想,要不就綁在那新加的、“八寶粥釀小圓子”的菜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