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假傩戲真見鬼(一更)
第68章 假傩戲真見鬼(一更)
這是什麽問題?
東堂門外那桌郎君一共六位,多出的兩個凳子還是他幫着加的呢,什麽叫“坐的是不是方才那些人”?
“當然……”霍書本是脫口而出,可順着江滿梨的手指看去,猝不及防也愣住了,“是”字硬生生卡在舌尖上。
衣着打扮乍一看無甚差別,人數也對頭。若論面貌……因着那幾人實在臉生,又個個長一臉絡腮胡子、包軟幞頭,只能說記得個大概。要是不經江滿梨這般問,應當是不會覺察的。可聽了問題再去看,好像又當真有了些說不出來的不同。
江滿梨道:“你也覺出奇怪?那幾位郎君進鋪時,我招待過其中一位,額角有個四方的胎記。可現在看去,忽然發現無論如何找不見那位郎君。而若只看衣着人數,又似是我多疑了。”
“除了胎記,阿梨姐可記得那位郎君的相貌?”
江滿梨搖頭:“一臉的絡腮胡子,壓根看不清楚相貌。”想了想又道,“倒是記得那雙眼睛,看得我渾身不舒暢。”
霍書狐疑又眺幾回,道:“好似确實沒有額頭上帶胎記的。”
“罷了,”江滿梨拍拍他肩頭,道,“許是我看錯了。”
這朝的除夕習俗繁複。
朝要打灰堆①,灑掃門闾,去塵穢,淨庭戶,又要換門神,挂鐘馗,釘桃符春牌②。午間要吃果子,要鬥茶助興。至傍晚,又要訪親問友,祭祀祖先。終至暮食時分,慣要吃用湯餅,謂之冬馄饨、年馎饦③。
江記的鋪門順應習俗,早早從西市請得兩幅戴虎頭盔的威武門神貼上,朝食售的筍丁肉絲面,便算作年馎饦了。至夜宵開門,門前置火盆、焚蒼術,寓意驅邪祈吉、避禍迎福。櫃臺上又拿小竹篾筐裝了好幾筐子單、雙響的爆仗,食客若有帶小兒的,即可免費取幾個來玩。
夜宵的火鍋也備得豐盛,推出了好幾道年夜拼盤,譬如鹵菜全拼、丸肉全拼、全羊拼。主打一個種類齊全,但數量不多,吃得就是個熱鬧的勁頭。
每桌各樣的拼盤來一個,再點些冬季的幹鮮山貨,桌子擺得滿當當,甚是好看。再有按着人頭每滿百文多贈一人份的湯餅,食客可選自個撈在火鍋子裏,或是讓後廚幫着撈好了,加些澆頭來,便是極為豐富,暖足又實在。
象福小市挨着禦街不遠,又恰在四坊中央,位置好,這樣的大節慶裏,自然是整市地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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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亥時,鑼鼓喧天,吹打唱腔咿咿呀呀自東傳來,就是傩戲出了禁中。
小市裏一下子沸騰起來。吃得差不多了的食客忙着結賬趕去禦街看傩戲。大人還未吃夠的,小兒也坐不住了,催促幾句不見走,三五成群從櫃臺上要些爆竹來,沿着小市的窄街,通街地跑着放。
邵康家的瑩娘奶聲奶氣跑進後廚找阿爹,催着要去禦街看傩戲。邵康見自個檔口的面食售得也差不多了,便先收洗完,與衆人拜年作別,臉上的憨厚笑意壓都壓不住,道:“今歲總算是可以回瑩娘她阿公阿婆家守歲。”
衆人替他高興,正說着,媛娘也進來收洗,屁股後頭綴着吳家一男一女兩個小兒。瑩娘趕緊拉着吳家的姐兒喜道:“小阿姐也去看傩戲?”
媛娘便笑着替她道:“去去去,一塊兒去。”
此話一出,三小兒笑得合不攏嘴,跳起來小手拍得啪啪響,恨不得插翅便飛。吳家因着媛娘,今日是定了江記的火鍋來作年夜飯,此時兩個大人亦時吃完了,在外頭與江滿梨敘話。
待到邵家吳家一同關了檔口離鋪,周大山那邊也收拾差不多了。外頭的爆仗聲響愈發大,竹娘有孕在身,聽不得許多。
最後走的是雲嬸跟阿莊叔。
雲嬸想着那日有人假借貴人名義來要挾的事,很是放心不下江滿梨。一邊涮洗一邊躊躇,與阿莊叔道:“要麽咱就別走了,陪阿梨關了鋪再說。大金與娘子在家守歲到明日呢,又有七日的休沐,也不缺這一時。”
江滿梨知曉她兒子劉大金與娘子謀了京郊的活計,近幾月都搬去了新城住,不與老兩口住一處。好容易回來團圓守歲,怎好為了她耽誤了?笑着寬慰她道:“雲嬸、阿莊叔只管放心,谏安亥正便來接我三人,不過半個時辰多些,出不了什麽事。”
聽聞谏安今日來得早,放心了些,又叮囑她幾句,道:“這會街道司的兵差都調到禦街去了,小市上人多還不要緊,待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千萬別為了一二桌客人拖着不關鋪,聽見沒?”
江滿梨點頭:“雲嬸放心,快回罷。”
-到底是大傩戲出禁中的誘惑大,一年一回的盛典,哪怕沿街已經擠得摩肩接踵,還是人人都想着湊個熱鬧、讨個吉利去。亥時不過六刻,江記的食客便走了大半數,至亥末,已只剩得三五桌。
江滿梨站在櫃臺後頭看着,拿小篾簽子從一小碟裏頭紮炙過的羊肉丸子吃,目光頻頻往堂外的街上眺。
藤丫給她端一小碗羊湯來,兩手撐着櫃臺也往外看看,疑惑道:“谏安大哥一向準時,怎今日還沒來?”
江滿梨也覺得奇怪。方才還與雲嬸兩口子說谏安亥就到,可這會亥正已過去半個時辰,卻連個影子都沒見着。
谏安此人古板老實,尋常做事從不出纰漏,那回守着她買鋪的銀錢愣是可以一夜不合眼,若說他忘了今日之約或是手頭事情沒安排好、臨時抽不開身,絕對不可能。
唯一的解釋,便是有抗拒不了的意外情形。
江滿梨想着林柳那日說除夕夜官家儀仗或要随傩戲出禁中,大理寺亦要值守,寬慰藤丫道:“興許是衙門臨時加派了公務。”
藤丫點點頭,又有些不能信服地皺了皺眉,道:“是麽?”
又過兩刻鐘,江記鋪裏的食客只剩最後一桌還未結賬。而好巧不巧,剩的恰是那桌臉生的、被江滿梨疑心過的六位大胡子郎君。
旁的兩桌結了賬陸續要走,藤丫借着送飯後甜食的功夫順帶催了那桌兩回,卻是均被頂回來。
“怎地?”那郎君吃多了甜米釀,臉頰泛着醉暈兇巴巴道,“小娘子這就要趕客?”
又道:“你家這全羊拼塞牙縫都不夠,再上兩盤來!屠蘇酒有沒有?”
小市飯鋪,怎能販酒?藤丫委婉說明了,反被訓斥一頓:“無酒竟也敢開飯鋪!那甜米釀還剩多少?那就把剩的全拿上來!”
阿霍自後廚出來聽着這番吵鬧,定睛看了那桌郎君片刻,與江滿梨道:“阿梨姐,莫不如讓我跑一趟大理寺,好歹看看谏安大哥或恩公在不在?”
江滿梨心底也打鼓,愈想谏安沒來愈覺可疑。但恰是因為可疑,更不能讓阿霍出去冒險。道:“先莫急,我再過去與那幾人說道一回。”
說着回後廚端了兩小壺甜米釀出來,親自送過去,照着食客的要求斟酒。
目光卻掃過幾人的面龐,再一次尋那胎記不得,狀似順從地開口道:“不敢耽誤幾位郎君雅興。然一年一回的禁中大傩戲,小鋪裏兩個阿弟阿妹也想去看看。這兩壺甜米釀就算是小鋪請了,郎君可好行個方便?”
其中一郎君笑道:“小娘子此話說的,我們花錢來用飯,倒成了不近人情了?”
又一人道:“阿弟阿妹去看傩戲,跟小娘子留着開鋪也不沖突罷?伺候我們吃完這頓別歲宴就這般為難?”
說罷擡眼看着江滿梨,伸手便要來撈她。江滿梨往後一撤,手中的酒壺不小心灑出去,那郎君慌忙站起,卻是一道寒光自他被潑濕的衣料裏閃過。
是環在腰間的軟刀。
江滿梨看得真切,呼吸一窒,裝出抱歉的樣子,道句“郎君饒恕,這就去拿幹淨帕子來擦”,轉身奔回後廚,連帶着将正出來的阿霍藤丫兩人也不動聲色地拽進去。
入了後廚江滿梨比個噤聲,掂起案上一把剖魚刮泥的小刀,三人便沿着堂外看不到的牆角快速往後院的方向去。
堂外那幾個大胡子郎君仍舊在喝,被濺濕了衣料的那人也胡亂拿袖子抹着,尚未發覺江滿梨三人已經悄悄反鎖了後廚的兩道小門。入了後院,又将院門的插銷也栓上。
江滿梨語氣冷迫,低聲指揮阿霍道:“去把屋棚裏的竹梯拿出來,咱們翻牆出去。”
阿霍照辦,藤丫抖着嗓子小聲道:“那鋪子怎辦?那些到底是何人?”
“有那樣的刀的,非兵即匪。”江滿梨道,“鋪子失了事小,保命更重要。”
阿霍從屋棚裏露出半個腦袋,壓着聲音喚她:“阿梨姐,怎不見竹梯?是否放到別處去了?”
江滿梨聞言面色一凜。她昨日還踩那竹梯取臘肉臘腸,明明放回屋棚裏了,怎會不見?正要回話,目光忽然打在阿霍身後的牆面上,那牆上架着的不是竹梯是什麽?
瞳孔随之一顫,張口失聲道:“阿霍小心!”
那竹梯旁、恰被屋棚擋住的地方突然閃出來一人,眼看是要朝阿霍去的,卻不知怎地,竟急急沖江滿梨而來。額頭上一小方紅色湊得近了,才發覺不是什麽胎記,而是個新破的紅疤。
來人擡手把臉上的胡須一揭,露出真容。
“餘昊蒼?!”
江滿梨大驚,情急之下,心裏卻不知怎地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除夕通宵守歲,是為驅鬼辟邪、罷除惡祟,原來是真他娘的有道理啊。這可不就真見鬼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