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落幕·減稅·喜宴
第86章 落幕·減稅·喜宴
一個麻糍,兩人分食。桂花配米酒,淌過唇齒之間,甜得微醺。
林柳終于放過她,用手指幫她擦去唇上沾着的、一粒浸潤得濕漉漉的桂花碎,撿起方才她想說而不得說的話頭:“今日真見到官家了?”
江滿梨點頭,自袖籠裏取出那兩個金錠子給他看,又把今日的原委、所見所聞,細細講與他聽。
道:“那娘子言語之間都在暗示我,莫要提她曾來過一事。與官家用飯之時,又一直在說她的阿兄。聽他們說到邊關戰事,那位阿兄當是個武将。”
又把臨走時女婢與她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背了,道:“好似是讓我莫把以前的事情說出去,又有些只要不說,就能平安無事的意思在裏頭。”
林柳認真聽着,心底大約已經明了了。聽到那娘子有個戍邊的阿兄,愈發确定。頓了頓,問江滿梨道:“可有聽到那位娘子如何稱呼?”
江滿梨先是搖頭,後來忽然憶起來,道:“阿娴,官家稱她阿娴。”
“當真是娴娘子。”林柳自言自語,江滿梨很是不解:“你曉得那位娘子麽?”
林柳點頭,但似是有些不知從哪處講起。默了片刻,與她道:“阿梨,你可記得阿霍送證據到大理寺那日,來了個人證,不肯下馬車,要請孟寺卿親自去說話。”
“記得。”江滿梨道。
“除了老師,無人知道那人究竟是誰。恐怕老師也不能确定,因為那娘子始終帶着幂籬。”林柳道,“唯一可以猜測的,只是禁中的娘子而已。”
若非禁中來人,甚至帶着官家親谕,不透露身份,孟寺卿、方尚書等人怎會采納她的證詞。
若非禁中的娘子,官家偏寵之人,怎能事涉重案,卻又毫發無傷。
“你認為那個證人便是娴娘子?”
“娴娘子是陸沛元的堂妹,”林柳點頭,“而她又有一位親兄,便是三鎮節度使兼樞密副使,鎮北大将軍陸廣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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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滿梨不通政事,然林柳說到此處,稍稍回想鋪裏聽到那些對話,背後之事大約也能猜出五成了。
“陸廣翰此人,頗有禦敵之能。曾三破契丹大軍,我阿兄亦在他麾下。”林柳繼續道,“鎮北二十載,掌兵權十四萬餘。即便朝中非議不斷,官家還是十分倚仗他,尤是在如今契丹再度進犯的節骨眼上。”
“而陸廣翰有且僅有一個弱點。”
“娴娘子?”江滿梨嘴角挑了挑。恰小女婢給二人端飲子來,江滿梨起身去接,又聽小女婢說運行李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長兄如父。”林柳點頭,“于陸家兄妹來說便是如此。”
“故而官家納娴娘子為寵妃,以此制衡鎮北大将軍。而将軍又反以兵權威脅,讓娴娘子在禁中過得盡可能好。”江滿梨啜着飲子。
“難怪今日在鋪裏,官家想提前了解邊關局勢,還需得問娴娘子。”
“呀,”江滿梨看向林柳,“那便是說……官家大約知曉娴娘子與陸沛元通謀貪墨,但礙于其兄,不能懲治。”
“而娴娘子……”
江滿梨想起今日官家那句“糧草兵器,可夠調度”。
貪墨事發,皆由糧草起。這般想來,此話的弦外之音,便是在試探鎮北大将軍對抄家陸沛元之态度,可願收斂安分。
那娴娘子是如何答的?
“而娴娘子見紙包不住火,又以供出陸沛元為籌碼,換她與阿兄安生。若是官家仍不願意,便要……”江滿梨說得驚訝掩嘴。
卻是林柳看着她,忙了一整日,發辮有些松了,方才被他不小心撫散了幾縷,沿着臉龐垂到鎖骨處。手裏捧盞飲子,眸子裏卻仍是亮閃閃。
怎就這般百伶百俐的呢?
連多少朝臣都看不明白的事情,到了她這裏,竟簡單幾句便言盡了。
笑笑,不再多說了,伸手幫她把碎發順到耳後,溫聲道:“果然是,治大國若烹小鮮麽?”
-四月清明之後,官家調改新政再度下放。取消一月兩收之市稅,改商稅。凡盈利逾某數目者,據收益之多寡,每百擇十或二十不等。收入愈高,則稅也愈高。便是有些類似現代的個人所得稅了。
取消市稅的告示一出,舉市歡慶三日不息。京城各處小販守得雲開,如同久困逆流之中的凫水者終于得從河底鑽出水面,大口喘息。
稅減,五家合用商鋪以攤市稅之法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江滿梨和雲嬸是買下鋪子的,邵康、媛娘、竹娘三家,就面對着去留之選。
竹娘年初生産,如今與周大山已是當阿娘阿爹的人,自然要從穩妥考慮。
重新自立門戶,意味着要租買鋪子。買鋪不夠,租鋪卻是不難的,這幾月跟着江滿梨,幾家人竟都在京城小市商販們最落魄的時刻逆流而上,攢下不少銀錢。
可租鋪後呢?又要回到最初那自個一家、獨門獨戶,只售飲子甜品的小鋪小攤麽?
夫妻二人躊躇了幾日,每每思及要脫離江記那藍底白字的小招子,看不着鋪裏熱熱鬧鬧的賽宮燈,聽不見江滿梨和媛娘二人在後廚叽叽喳喳,心底就難受得慌。
不止是竹娘二口子,邵康與他們結識得晚,到了分別的時候,猶豫卻也一分不少。
自除夕後,小瑩娘跟吳家倆小兒愈走愈近,休沐時常一同出游,對阿霍哥哥更是不舍。一聽要搬出去,小手擺成陀羅:“阿爹不要,阿爹不許!”
邵康自個也是不舍的。若不是遇見江滿梨,市稅如千斤壓頂,他如何能帶着瑩娘過得這般好?甚至還能與自家爹娘緩和了關系?
思來想去,決定去問問媛娘的意思。哪知媛娘一聽,笑了:“你這是何話?不當咱們幾家憂心阿梨想獨立出去才對麽。”
此話一出,其他幾家皆是後背一涼。對啊,當是阿梨選他們才對,怎地自個還踟躇起來了?
最終一同抱着擔憂與江滿梨說明了想法,怎知江滿梨目光炯炯地一擊掌:“就等諸位這句話!”
道:“新政重調,市稅雖免了,然新出的商稅仍是要交。說明甚麽?說明國庫仍舊空虛,各衙門的食堂,也就難以為繼。”
江滿梨當時便是為着衙門食堂關閉而擇了象福小市的攤子,這件事在她心裏始終挂着。大排檔的模式與食堂最是相似,若能趁着機會發展起來,定能把衙門裏的潛在客戶再深挖一波。
媛娘來了興趣,問道:“那當如何深掘?”
“合股,”江滿梨笑着道,“先開分鋪,待日後有機會,便把承包做起來。”
-人一旦忙起來,時間便如白駒過隙,快得幾近數不清日子。
轉眼五月,孫景天随阿特查啓程下東南。又惹阿念羨慕得不行,江滿梨許諾待孫景天把船隊尋來,定讓他跟着外出走一遭。
端午龍舟競渡,許家的龍舟果然又是頭籌。官家擺宴,許三郎去禁中受賞,當真尋着了陸嫣,帶給她一大紅的帖子。
陸嫣高興得不行,接過便蹦起來:“阿梨姐與林少卿?”
許三郎道句“打開看看?”,便站在一側,看她歡天喜地地把那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目光在她臉頰上落下無數遍。心底哼笑一聲,穿得樸素了,怎反倒好看起來了,難不成是因為瘦了
-至六月吉日,江記的鋪門終于貼上了“鋪主有喜、歇業一日”的告示。
同日同時平成侯府迎親的車馬浩浩蕩蕩,排場盛大奢華。沿河穿街走巷,吹吹打打喜慶至極,引得路人争相跟去看,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幾乎把整個利民坊堵了個風雨不透。
這般一熱鬧,又有人想起去歲除夕方家嫁女的場面來了:“哎呀,我當日便說,若是平成侯府與方家結親,場面定是壯觀!你看罷,你看罷。”
“就不知平成侯府最終娶了哪家的小娘子?這般聲勢浩大、八擡大轎地迎,對方定也是不簡單。”
“诶!”有人突然想起什麽,“今日是平成侯府辦喜事,怎江記的鋪子也跟着歇了?”
“還說是鋪主有喜!”
一語破的,瞬間衆人嘩然。又有人想起另一件事:“上元燈節那日,我見平成侯府的少郎君騎馬帶個小娘子,就從江記門前過,會不會……”
人群裏又是一陣騷動。
江滿梨阿娘家前些日子便從陶州來了好些個兒時見過的姑姑嫂嫂、阿叔阿伯幫着操持婚禮,便算是她的娘家人。
有幾個大約是與她阿娘格外親近的,見了她喜極而泣。又有層血親的關系在,不幾日,便也熟絡起來了。此時幫着她梳妝打扮,又把過門的禮儀規矩都講與她聽。
這朝婚俗繁瑣,江滿梨兩輩子頭一回嫁人,多少有些緊張,心裏也靜不下來。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了個大概。
聽到“攔門”、“撒豆”、“坐虛帳”,尚還能記得,聽到”牽巾“、“新房”、“合卺酒”,卻突然慌了一瞬。再往後,便什麽也沒記住。
當真要嫁出去了麽?江滿梨突然生出些恍惚。
左右顧盼,阿霍不能跟在內院,藤丫不知去了何處,好像是在院裏幫她點箱籠。只有幾個姑嫂圍着她侍弄,見她看過來了,知是小娘子家要出閣了心裏驚怕,連忙安撫幾句。
一個阿嫂伸手搓搓她的臂膀,溫聲誇她,又笑着給她貼花钿。
江滿梨忽然想起攤子剛開起來時,她還總想到前世的老爸,不知他過得如何?又思及自個的名字,阿梨阿梨,阿離阿離。過去的都過去了,以後的,應當再不會離了罷?
鼻子一酸,伸手想摸摸發頂,卻沒有摸到那朵小白梨絨花,只觸到鳳冠上的掐金墜子,阿嫂趕忙制止她:“好不容易簪成的發髻,莫要弄亂了。”
林柳大紅的如意紋婚袍,束冠簪花,連烏棗耳上都戴了兩朵粉豔嬌俏的海棠。領着花車至江滿梨的小院,見她執了團扇款步出來,未語先笑。
禮數便是那些,催妝起檐,攔了門,撒谷豆,三坐一送。林柳執着笏板,紅緞一頭纏在笏板上,另一頭纏在江滿梨手中,牽着她拜谒先祖,再牽着她退回新房。
然後對拜,又要各自剪下些頭發,與木梳頭釵包在一起放好,便是“合髻”。最後對飲過合卺酒,二人便正式結為夫妻。
待到宴飲完、賓客鬧騰夠了,二人終于單獨坐在青帳中時,兩個人都有些發懵。
江滿梨兩輩子很少喝酒,故而酒量并不佳,只方才喝了幾小盞就有些微微地醉了。小女婢已經替她褪去釵頭,換了寝衣,此時坐在床榻邊,安靜得出奇。
林柳極少見她這般安谧的樣子,也不出聲,只靜靜含笑看她。
過了片刻,江滿梨突然朦胧喚他:“林郎可否幫我要一碗腌篤鮮?”
那腌篤鮮是拿她腌了半載的火腿做的。為着宴客做了許多,可方才一通忙碌,她竟然沒能得空嘗一嘗。
林柳笑起來,喚人去端腌篤鮮:“熱一熱再端來,順便拿一盞解酒的甜湯。”
小女婢笑着合上門。林柳轉過身,見江滿梨不知何時已經趴在床榻上了。大約是真的喝多了,見他看過去,也不躲,拍拍榻邊空處示意他過去。
待林柳側着身子坐在榻上,江滿梨歪過腦袋問他道:“林郎可還記得你我頭一回見面?是在小市,我那日頭一回擺攤,售的是生煎包。”
“自然記得。”林柳笑着,伸手摸摸她的頭發。
“那時你走過來,我方才看清你,你還多給了我一兩銀子。”江滿梨看着他,“這你也記得?”
“記得。”林柳道。
“後來你來喝八寶粥、吃鍋貼,又多給了一兩銀子。這你也記得?”
“記得。我還多給一朵花。”
“還有我到府上送吃食,遇見你了。”
“記得。”
“那還有去歲清明那日吃冷兔。”
“記得。”
“那,那……”江滿梨腦子有些亂了,再想不出什麽來。還要再說,唇上忽而一熱,林柳傾身将她吻住。
小女婢端了腌篤鮮來,站在外頭扣了扣門。
江滿梨掙紮着想擡手喚她送進來,卻是胳膊剛一擡起,就被人捉回去,摟到身下。再伸手,手中驀然多了一朵小白梨花。不是那舊舊的小絨花,而是一只指長的小步搖,白瓣青黃蕊,點點紅花絲。顯然照着那絨花做的,絲毫不差。
江滿梨眼睫微濕,只記得一陣滾燙,陷入雲端裏去。
燭剪燈歇,紅鸾帳暖貪歡。
小女婢奇怪搖搖頭。咦,剛熱好的腌篤鮮,聞着怪香的,解酒湯也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