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那熟悉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 溫和又卑微,态度近乎是低聲下氣的。

落在沈則随的耳中,卻令他瞳孔微微緊縮, 下颌線頃刻間繃得死緊。

“……你心裏要是壓着什麽事, 對媽媽有哪裏不滿意,就直接跟媽媽說, 好嗎?”

女人放柔了聲音, “不要不接電話,媽媽在外面等了這麽久, 會擔心你。”

沈則随聽到手機另一頭傳來男人的嘆氣聲。

“……有這樣的孩子太辛苦了, ”那人壓低了聲音, 語氣中帶了幾分憐憫感慨, “做家長的也是真的不容易。”

一直以來竭力維持着的體面仿佛被擊碎的玻璃, 尖銳碎片淩亂地散了一地。

她是他的親生母親, 自然清楚地知道他最怕什麽。

男人閉了閉眼, 咬疼了唇角。

通話中聲音嘈雜, 香煙燃到了指邊,灼傷的痛覺叫他回過神來。

沈則随将煙頭按滅, 長長吐出一口氣。

開門時他已經打理好了自己。

下半身齊整, 上身穿着整潔的襯衫,戴着金邊眼鏡, 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除了無法站立之外,看起來和街上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沒有區別。

顏裏看見他開門, 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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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了,真是麻煩你們了。”

她對門外其他的人連連道謝。

就像是個溫柔的、為孩子操心過度的家長。

沈則随知道宋念初也在。

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卻始終垂着那雙眼,沒有與她對視。

物業也放下心來, 打量了他幾眼,忍不住開口勸了他幾句。

“媽媽是最愛你的人”、“世界上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堅強一些,不要讓家人朋友為你擔心”。

一些老掉牙的大道理,無法與沉溺之人感同身受的旁觀者苦口婆心地勸告。

沈則随并沒有繼續聽下去的興趣。

他開了門,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從煙盒裏又磕出一根煙。

其實沈則随并不喜歡在屋子裏抽煙,就算開着門窗通風,也多少會留下煙草味。

但有時候人的情緒墜入了谷底,又什麽都懶得在乎。

懶得上陽臺抽煙,懶得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

也懶得扯出溫柔平和的皮囊,用大概是遺傳到的天賦虛情假意地演戲。

門外,顏裏又與別人說了幾句話,終于跟了進來。

男人薄唇間叼着根細細長長的煙,低頭靠近打火機。

“嗒”的一聲,微弱的火光亮起。

薄薄的煙霧漫過他的眉眼,沈則随兩指夾着煙,靠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

“你到底想幹什麽?”

女人娉婷走來,擡手開了他卧室中的燈,聞言皺了皺眉:“我給你發的消息,你一條都沒看嗎?”

“看了。”沈則随語氣分外冷淡:“我想聽真話。”

煙草的味道好像散了過來,顏裏伸手在臉前揮了揮,擰眉站遠了些。

她語氣困惑,“你這是什麽話?我是你的媽媽,還會對着你說假話嗎?”

沈則随笑了一聲。

那是聲嗤笑,其中的嘲諷之意任誰都能感受得出來。

顏裏并不在意,左右看了看,沒找到能坐的地方,于是靠在牆邊,抄起了手臂。

她居高臨下地打量着自己的兒子,神色若有所思。片刻後她開口,話題卻轉得突兀。

“小随,”顏裏問,“你最近談戀愛了?”

男人掀起薄薄的眼皮,瞥了她一眼,淺灰色的眼瞳裏帶着點不明所以的譏嘲。

顏裏抱着臂看他,“隔壁的那個小女孩,跟你是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

鄰居,網友,引領他離開現實的致幻劑,即将過期的止痛藥。

煙嗆了嗓子,沈則随聲音染上幾分啞,“與你無關。”

顏裏盯了他一會兒,長長的美甲在手臂上輕點。

“……你這種跟個刺猬一樣的狀态,我真是很久沒有見着了。”

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那些小姑娘見過你的這副面孔嗎?”

沈則随漠然反問:“沈思立知道你會變臉嗎?”

女人的神色有了一剎的變化。

幾秒寂靜,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卻軟了下來。

“媽媽這樣問你,也是為你好。”

她語重心長地說,“你遺傳了爸爸的臉,長得這麽帥氣,家裏又有錢,那些小姑娘見着你,當然會被迷得死去活來。”

“但她們知道你是什麽樣子的嗎?她們見過你不像人的腿嗎?”

沈則随喉結微不可察地上下滾了一下。

“看看別的殘疾人,窮些的把褲腳一綁,撐着滑板上街,還能讨到好心人的錢。有錢的穿個假肢,步态難看些就難看些,總歸比坐輪椅要方便。”

“你為什麽這樣?”女人聲音溫柔,不急不緩地問他,“不肯自己走路,又一定要穿着假肢見人。”

“是怕別人看見你真實的樣子,對嗎?”

角落裏的黑貓睜着雙金黃色的大眼睛,似是能夠感受到房間中可怕的氣氛,一動也不敢動。

“那些小姑娘是年輕漂亮,但她們不知道跟殘疾人生活有多困難。”

“等到以後你老了,長得不英俊了,還需要別人照顧你,她們還會喜歡你嗎?到時候你要怎麽生活?”

顏裏直起身來,靠近他,在他面前蹲下來,揚起臉。

她的臉帶着歲月的痕跡,卻仍舊美麗,神色溫婉,說話時輕聲細語。

“所以你還不如乖乖聽媽媽的話,和媽媽介紹的人聯姻。陪人家一段時間,等錢有了,地位也有了,你爸爸一定會重新開始在乎你,重新愛你。”

她笑了笑,“到了那時候,你想和哪個女孩子在一起,不都随你心意嗎?”

輪椅上的男人終于動了。

他擡起眼,本就上挑的眼尾被雙眼皮的褶皺壓着,在這個角度看來顯得有幾分鋒銳冷漠。

“你放心。”

沈則随終于開口,語調平直冷淡,“我沒準備去當別人的拖油瓶,也沒有人會被一個殘廢迷得死去活來。”

“我和她沒有任何關系,連朋友都算不上。”

顏裏沒有說話,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則随垂着眼,眉眼似是籠了一層壓抑許久的暗色。

“很驚訝嗎?”他一字一句地說,“很難想象吧,不是所有人都跟你們一樣。”

顏裏看着他。

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定定看了他幾秒鐘,撐着膝蓋站起來。

“你怎麽可以對我說出這種話?”

女人揚起了手,近乎帶着痛心的語氣。

“——我是你的媽媽啊,沈則随。”

沈則随冷冷扯了扯唇角。

掌心落下時帶着淩厲風聲,他擡起手,握住女人的手腕,力道重到她面上剎那間顯現出痛意。

他常年坐在輪椅上,确實失了從前的力氣。

但顏裏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婦人,比他要更為脆弱。

“咔”的一聲響。

好像有門被打開的聲音,可誰都沒有心思去注意。

沈則随攥住她的手腕,沒有什麽表情,順勢往旁側一掼。

輪椅因慣性向後撞,桌角被撞歪,玻璃煙灰缸落在地板上,沉悶的破碎聲響驚得黑貓一跳,逃竄似的奔離了房間。

顏裏踉跄幾步,跌在地上,掌心恰巧壓上碎片。

她尖叫一聲,倉皇收回手,往另外一側挪去。

“你這個——”

女人捂住自己鮮血淋漓的掌心,什麽樣的溫柔神色都潰散了,聲音尖細到仿佛要撕裂。

然而下一刻她的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什麽,後半句話猛地卡在喉口。

沈則随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淺灰瞳仁似乎緊縮了一剎。

鮮血觸目驚心,他方才推開她的那只手指尖隐約顫了顫,一時怔住。

再次擡眸時,沈則随看見了女人面上驚恐受傷的神色。

“……”

男人薄唇動了動,靜默了幾秒鐘,開口時嗓音卻愈發冷沉。

他漠然道:“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顏裏癱坐在地上,将傷着了的手捂在胸口,垂着臉。

她手上染着血,眼中慢慢含了淚水,頭發垂在臉邊,看上去楚楚可憐。

“小随,”

女人聲音又低了下來,哀傷的語氣,“媽媽只是想和你一起吃一頓晚餐……”

濃烈到幾乎可以将人吞噬的厭煩感鋪天蓋地将他淹沒,沈則随閉了閉眼。

地板上一片狼藉,玻璃缸裂成兩半,裏頭盛着的煙蒂煙灰散了一地,肮髒不堪。

沈則随睜眼,嘴唇微啓,還沒發出什麽聲音,整個人忽然一頓。

敲門聲輕微,又帶着幾分遲疑,方才誰都沒有聽見。

沈則随僵在那裏,看着地板上倒映出的那一片模糊陰影,遲遲沒有擡眸。

淚水從女人的臉頰上滑落,顏裏哽咽着開口,“你為什麽總是這樣,不願意和我好好說話呢?”

如岩漿般沸騰着的怒氣與戾意仿佛頃刻間冷卻下來,無力感與厭世感蠶食着他的心髒。

沈則随緊握的手指慢慢放松,金邊眼鏡所模糊的眉眼神态晦暗不明。

須臾的靜默,他終于偏了偏臉。

女孩站在卧房門口,面上帶着點兒不安,與他目光對視的那一剎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沈則随看着她,神色冷淡至極。

“你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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