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念初姐姐, ”
個子還不到宋念初腰間的小孩兒摸索着扯了扯她的衣袖,細聲細氣地問她,“我的衣服扣好了嗎?”
宋念初幫另外一個小女孩紮好辮子, 又轉身給小盲童重新扣好沒對齊的紐扣:“小雪你真厲害, 自己穿好衣服了呀?”
小孩兒仰着顆小腦袋,小聲重複:“我厲害嗎?”
稚嫩童聲裏的不确定與膽怯都太明顯, 宋念初聲音頓了一下, 笑盈盈誇獎她:“你很棒,是很獨立的小朋友。”
小雪“唔”了一聲。
孩童面龐上那雙特殊的眼睛仍舊黯淡着, 嘴唇卻悄悄地彎起了一點弧度。
午休剛結束時的宿舍總是鬧哄哄的。
宋念初這幾天已經開始逐漸上手, 能一次性照顧好幾個小同學, 也不會再像第一天那樣手足無措。
只是今天出了些意外。
小雪剛從她面前走開, 房間另一邊便傳來一聲“哇”的哭聲。
有孩子跌倒在地上, 磕到了額頭。
村裏的學校即便接受過資助, 條件也不會有多麽好, 一年級八九個盲人小女孩兒都擠在同一個房間裏, 能夠行走的空間其實很是有限。
高年級的孩子都已經習慣了宿舍的布局,但這些剛從家裏出來的小盲人還不熟悉這裏的環境, 磕磕碰碰、跌倒摔跤都很常見。
宋念初聽到聲音, 連忙小跑過去,将那個孩子從地上扶起來, 檢查了一下她的額頭,耐心問她:“你的盲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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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對方小手抹着眼淚,哭哭啼啼地喊:“我找不到!”
宋念初安撫道:“找不到呀?沒關系啊, 你在這裏坐一坐,我幫你找, 好嗎?”
她以為這不是什麽大事,結果還沒站起來走出幾步,被留在床上的女孩兒就尖叫起來。
盲杖是盲人的眼睛,是他們最依賴的東西。尤其是在尚為陌生的環境裏。
小女孩兒本來就害怕來盲校上學,這幾天的恐懼焦躁都憋在了心裏。
現在盲杖不見了,小朋友終于憋不住自己的情緒,一股腦地全釋放出來。
宋念初轉身回去,想安慰她。
但陷入自己情緒中的小朋友完全聽不進她的話,抓着自己的手,大聲尖叫,哭得都開始發抽。
有幾個孩子聞聲用力捂住耳朵,難受地繃緊臉,把耳尖都攥得通紅。
還有孩子找不着鞋子襪子,在那邊聲聲喊着“姐姐”、“老師”,得不到回應,也開始抽抽搭搭。
場面隐隐有了混亂之勢,尖叫的,哭泣的,大聲喊“別哭了”的。
有老師聞聲跑進來,把丢了盲杖的小孩抱在懷裏,一下一下拍背安撫。
宋念初眸中瞳仁飛快轉了轉,掃視了一眼整個空間。
确實有些心急,她在屋裏走了好幾圈,終于在房間另一頭的床底下發現了一根滾落的盲杖。
“找到了找到了,”
宋念初松了口氣,連忙過去碰碰小女孩兒的手肘,把小小的一根盲杖遞到孩子手裏。
她放柔聲音哄:“姐姐幫你找着了,不哭了啊。”
手中碰着了熟悉的東西,嗓子都哭啞了的小孩兒終于慢慢平複下來,攥着盲杖,一雙空洞洞的眼睛安靜流着眼淚。
一整個白天都兵荒馬亂的,下午孩子們上第一堂課,宋念初終于有時間休息吃飯。
校長也來看他們,問他們這幾天的收獲與感想。
等書晴說完話,宋念初放下筷子,忍不住提起午休時的事情。
“我那時候其實有些慌張,”
她兩只手疊着放在桌上,抿了一下嘴唇,有點兒苦惱:“不知道小朋友們為什麽突然都開始哭,也不知道怎麽安撫。”
“是,這種情況很常見。”
校長聽她說完,點點頭:“我們學校裏的大多孩子情緒都比其他人要更敏感。”
小朋友本來就很難管理,看不見的小朋友尤其如此。
一片黑暗的世界裏,聽覺就是他們最重要的感官。
一個孩子哭了,可能一會兒就會有一群孩子哭起來,恐懼和難過都太容易在他們之間傳播感染了。
“我們的學生其實都是很乖巧懂事的,但他們……怎麽說呢?他們有點像是玻璃。被一顆小小的石子擊中,可能就會裂開一大片。”
校長輕輕嘆了口氣,說:“這其實也是因為生理上的原因。不僅僅是視力殘障,殘疾人這個群體,心理狀況往往是比健全人要脆弱許多的。”
宋念初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飛快眨了一下眼。
“你們這些天跟着的都是低年級的班級,其實如果你們去接觸一下那些五年級六年級的孩子,就可以更清楚地發現他們的承受能力比一般人更低。”
“平時這些孩子們都會努力地去遵守學校裏的規矩,不哭也不鬧。但有時候他們會遇到一些……”
校長斟酌着用詞,“遇到一些在我們健全人看來微乎其微的小事,然後情緒就會崩潰掉,變得歇斯底裏。”
宋念初眉眼稍稍一動,擡了擡眸,猶豫了須臾。
她問:“那我們要怎麽去跟他們共情呢?”
梁賀看了過來。
“這很難,因為殘酷地說,健全人和殘疾人終歸是兩種不同的群體。他們更敏感,有時候心裏會藏着很多事情,不肯跟老師們說。”
校長頓了頓,“就像之前,我們這裏有個新來的老師和小朋友聊天。小朋友說這棵樹好紅,老師聽了,就問人家,你能看得見顏色嗎?”
“我想問問你們,這句話在你們聽來,是什麽意思?”
“……”
書晴有點兒糊塗,與宋念初對視一眼,遲疑着答:“字面意思?”
“是。我們接收各類型的視障學生,其中很多小朋友還是能夠感知得到光線和顏色的。”
“老師當初這樣問,其實就是想知道這個小朋友能不能看到顏色,又能看到多少。”
校長攤了攤手,無奈笑笑:“但小朋友覺得老師是在懷疑他說的話,覺得他不可能看到那棵樹有着什麽樣的顏色,把這事兒一直記到了畢業。”
宋念初在旁側聽着,輕輕抿了一下嘴唇。
“差異是一定存在的,這個沒有辦法去否認。”
快到了下一節課的時間,校長離開前說,“我們能夠做到的就是去理解、去尊重,去包容。”
攝像機被關掉,梁賀開始更換電池。
桌上的飯菜與湯都已經有些涼了,宋念初抓緊時間把飯菜吃完。
或許大家心緒都比較複雜,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都在慢慢消化剛才聽到的那些話。
宋念初心中也有些亂,習慣性地摸出手機。
她點進一個軟件,漫無目的浏覽片刻,很快便又退出,點開第二個APP。
究竟浏覽了些什麽,宋念初沒能記清。
校長剛才的話仿佛被盛入了留聲機裏,在她的耳邊反複回響。
殘疾人的內心往往比正常人更加敏感脆弱。
有時候,他們會因為一些小事而變得歇斯底裏。
……
沈則随也是這樣的嗎?
宋念初不知道。
他似乎鮮少在她的面前露出過脆弱敏感的那一面,即便是在兩人還是網友的時候。
隔着屏幕與網線,沈則随也從未對她吐露過什麽心事。
她只知道他時常失眠,好像常常整夜整夜地睜着眼熬到天明。
一條來自Q/Q群的艾特浮現在屏幕頂端,心亂如麻的宋念初下意識看了一眼。
早上起床的時候她就看見到了幾條艾特,但那時候急着出門,沒什麽時間查看消息。
或許是因為現在恰巧有片刻空閑,又或許是因為想要轉開自己的注意力,宋念初手指點了點那條信息。
群聊界面在她眼前躍現。
【家人們貝哥是真的帥啊,我受不了了,今寶你再不出來直播我就爬牆了@今刀】
乍然又看見了他的名字,宋念初抿了一下嘴唇,視線稍稍一掃。
【去渴月直播間看了一眼,現在渴月進對局看見Bei這個ID都壓根不理睬了哈哈哈哈】
【他昨天晚上不還關了直播間想證明Bei哥窺屏嗎哈哈哈,結果貝貝照樣虐他】
……什麽意思?
宋念初眨了眨眼眸,摁在屏幕上的指尖向上劃了劃。
但上面的聊天信息都圍繞着另外一個不相關的話題。
這個Q/Q群雖然名義上是她的粉絲群,可平常聊天的大部分內容其實都是一些群友們的日常灌水和生活分享。
宋念初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一段相關的聊天內容。
那是幾段昨天深夜九點多發出來的信息。
【貝貝開播了!@今刀@今刀@今刀】
【卧槽??他不會又要去狙擊渴月吧,這都打了一整天了】
【我去渴月那邊看了一眼,他把直播關了哎,現在一堆老板在帶貝貝節奏】
“……”
宋念初坐在那邊,稍稍挺直了背。
幾道猜測一晃而過,原先随意拿着的手機被她捧到了眼底。
消息太多,她幹脆在群聊記錄裏搜索關鍵詞,從那些零星的對話中了解到這些天所發生的事情。
有一個挂着渴月粉絲牌的星月用戶發表了一個視頻,細數星月杯中的黑幕。
視頻中舉出了例子,其中有一點被反複強調。
紙面實力平庸的“今橘隊”闖入了決賽,并且在決賽中戰勝渴月這位神話選手。
這是因為今刀與橘子都是浴火奮戰中較為罕見的女玩家,能夠吸引更大的流量。
所以為了達到利益的最大化,星月官方在抽簽階段便給今橘隊開了後門,之後又縱容他們窺屏,對渴月粉絲提交的證據坐視不理。
這個視頻在發布不久之後就收獲了極高的浏覽量,緊接着便被管理員删除。
删除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造謠,又或許是因為标題太過明晃晃地指責了星月官方。
但不管真正的理由是什麽,在某些人的眼中,視頻的消失證實了星月官方的偏袒。
宋念初垂着眼,瞳仁裏倒映出屏幕小小的一片光。
橘子前兩天其實有給她發過消息,說那些人實在太為過分。
但她以為橘子指的是她評論區下邊的那些話,所以并沒有放在心上。
她這些天太忙了,對網絡上正在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用關鍵詞查到的記錄較為簡略,宋念初從零零散散的相關對話中猜到了些眉目。
……沈則随開了直播,為她澄清。
為什麽?
他那天——
他那天明明對她說了那樣的話。
說不出心中是怎樣的感受,宋念初低着一雙眼眸,看着手機出神。
在別人眼中看來,長着一雙下垂眼的女孩兒坐在那裏,色澤淺紅的唇微微張着,發呆都顯得格外清純乖巧。
梁賀眼神略深,放下了攝像機,笑着叫了聲她的名字。
“念初,”他說,“我下午跟着你拍吧。”
宋念初聽見自己的名字,驟然回神,擡起臉來。
她淺色的眉擡了擡,眸光還有點懵。
梁賀看着她,笑了笑:“不想露臉也沒關系,後期打個馬賽克什麽的。那些不想入鏡的同學也要打碼,順便的事。”
“來都來了,不留下點記憶,感覺挺可惜。”
宋念初放下手機,直起身來:“啊……”
“就是,”
一旁正在吃飯的書晴也看過來,打趣她。
“而且到時候我們倆聯合投稿,你的粉絲看見整個紀錄片裏你都沒出現幾分鐘,來找我麻煩怎麽辦?”
“什麽啊,”宋念初被逗樂,虛虛推了她一下:“我的粉絲才不會做這種事。”
其實宋念初對出鏡也并不反感,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後期剪輯處理也是平添麻煩。
話都說到了這裏,她便順口答應下來,又彎了彎眼,随口開着玩笑。
“不留點記憶挺可惜,那梁老師你也來入個鏡呀。”
“我嗎?”梁賀勾勾唇角,點頭:“行,等會兒我就端着攝像機自拍幾張。”
下課鈴叮鈴鈴地響起。
書晴去把餐盤放好,拍拍手站起來:“走吧。”
宋念初口中應着聲,站起來時步子卻有些慢。
她仍在想着剛才在群裏看到的那些信息。
網絡上的事情,沈則随的事情。
它們令她難過,所以宋念初其實不太願意去在乎。
那天晚上聽到的話冷漠又傷人,即便過了這麽多天,仍舊像是卡在心尖的一根刺。
但人的情緒難以自制。
梁賀與書晴走在前頭,聊着之後幾天的行程。
宋念初落在後面,方才與他們說話時面上的笑容已經淡去。
她低頭,終究還是垂眸摁亮了手機,在星月平臺上找到了沈則随的直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