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後來發生了什麽, 宋念初其實記不太清了。

大學開始獨居之前,她在網絡上搜索過很多很多獨居女性需要注意的事項,也在心中模拟過遇到危機該怎麽處理。

但是當意外真正發生了, 她卻沒能做到自己期望中的沉着冷靜。

場面亂糟糟的一片, 宋念初聽見擋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悶哼一聲,被推搡得往後仰倒。

宋念初慌亂無措, 努力撐住他欲墜的脊背:“沈則随——”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 男人用平靜溫和矯飾的眉眼近乎被濃烈暗色吞噬。

他身形往旁側墜去,脫離她的支撐, 任由自己往地面重重摔去, 拽住那個瘋子的手臂。

兩人糾纏倒地, 那陌生男人用力粗喘着。

“你就是個瘸子, 瘸子!憑什麽一個瘸子都能讨到老婆?啊?”

“長着張小白臉又怎麽樣?娘炮!坐輪椅的娘炮!”

“今刀, 今刀, 你別踢我, 今刀啊——”

他口中言語颠倒錯亂, 神态瘋瘋癫癫,手心裏握着一把閃着寒光的小刀。

宋念初忘了自己做了什麽。

在看到利器的那一刻, 在看到鮮紅的血液滴落在光潔地面上的那一秒, 她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她好像用力沖男人攥着小刀的手腕踩了好幾腳,又好像踹了幾下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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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沾了血的小刀脫離了男人的手, 像是什麽即将引爆的炸藥,被宋念初飛快踢開。

思緒太混亂了, 她完全是在憑着本能行動。

回過神來時,巡邏人員終于出現。

保安揮舞着棍子, 将那個神志不清的瘋子制服在地,手中拿着對講機, 大聲地說些什麽。

而旁邊的鄰居也開門出來查看,驚訝地問發生了什麽事。

宋念初眸光慌亂一掃,奔到沈則随身邊。

他靠着走廊牆面,坐在地上,手臂被那中年男人劃開了深深的一道痕跡,破開的衣袖浸着血。

她幾乎是跪坐在他的身邊:“你怎麽樣?”

女孩兒快哭出來了,一雙眼眸紅通通的,眸底愧色深重,鼻尖也帶了點紅,觸上他肩膀的手指抖個不停。

沈則随本就清冷的面容愈發蒼白,色澤愈淡的唇抿得平直,下颌利落的弧度不易察覺地緊繃着。

他說了聲“沒事”。

“小夥子怎麽樣?”

保安沖着對講機說完話,轉頭看過來:“我們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到。你這傷口要不要先處理一下?”

宋念初如夢初醒,連忙道:“我家裏有醫藥箱。”

她匆忙從地上爬起來,要往屋子裏奔,又想到什麽,轉身想将沈則随扶起來,又沖保安說話。

“大哥,他腿不好,你幫我一下,把他……”

沈則随卻推開了她的手。

宋念初愣了一下,下意識低頭看他。

“不用。”

男人低垂着臉,宋念初只能看見他柔順黑發下露出的一片冷白脖頸。

沈則随擡手遮了遮唇,咳嗽一聲,平靜地接道:“我坐在這裏,緩緩就好。”

他說得平淡自然。

但那一個瞬間,卻好像有一道靈光從宋念初的心中掠過,令她意識到了什麽。

她視線往旁側滑去,落在沈則随的那雙腿上。

卡其色休閑褲藏不住什麽,男人兩條腿的關節處怪異地凸起着。

就像是那裏憑空長出了一塊往外支棱的骨頭,将布料都頂起了一小塊輪廓。

宋念初瞳仁幾不可察地顫了一顫,話音堵在喉口,霎時失了聲。

“坐在這裏幹嘛呀?大秋天的坐地上,可不得着涼嗎?你都咳嗽了,別怕麻煩。”

那保安大叔還沒察覺到異樣,他拿着棍子,抵着地上瘋子的背,揮揮手讓在一旁看戲的鄰居過來:“來扶一把手。”

沈則随卻又一次出聲,“我說了不用。”

“小夥子逞什麽強呢,我們這裏好幾個人,你腿不好沒事,一個人撐一邊胳膊,也就給你架起來了——”

沈則随齒關似乎咬了咬,面容更加緊繃,嗓音也愈發低沉,近乎染上了幾分冷意。

他仿佛終于失了耐性,厲聲喝止:“別過來。”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話,就連語調都近乎相同。

宋念初忽然就想到了兩個月前,她取下他的外賣,正要遞給他,便聽見他驟然制止,讓她不要靠近。

那時的她錯愕茫然,尴尬難堪。

而現在,又一次聽到這句話,她卻恍然明白過來,頓覺心尖酸澀難言。

保安與鄰居目光疑惑探究,宋念初咬了咬嘴唇,對他們搖搖頭。

“沒事,”她說,“我把醫藥箱拿出來就好。”

宋念初轉身進了屋,出來時一只手提着小小的醫藥箱,另外一只手拎着個小板凳,手臂上還挂了件薄外套。

她将板凳放在沈則随身邊,扶着他坐上去,又将外套遞給他:“你都感冒了,別再着涼了。”

走廊開着通風的窗戶,秋季涼風不住地往裏頭灌,确實比屋內要冷上許多。

保安與鄰居都沒察覺到這話有什麽不對。

兩人圍着蜷縮在走廊上的中年男人,感嘆着人面獸心,又讨論起是什麽刺激到了他,讓他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

沈則随沒有接過外套,額發遮着眉眼,“我身上有血。”

宋念初索性伸手将外套蓋在他身上,小聲回答,尾音仍有些顫:“洗洗就好了。”

那是件長長的毛衣外套,說是怕他着涼,卻被主人披在了他的腰間,下擺擋住了那雙怪異歪曲着的腿。

沈則随沉默下來。

男人始終垂着臉,看不清神色。

宋念初輕輕吸了一口氣,在他身邊蹲下。

鮮血浸着灰色睡衣,受傷之處一眼便知。

她還是問了一句:“還有哪裏受傷嗎?”

沈則随低低應聲:“只有手臂。”

宋念初沒有什麽處理傷口的經驗,只想在去醫院之前進行一些簡單的包紮,動作生澀地用碘伏消毒。

沒一會兒警察趕到,用手铐拷住了中年男人,将他從地上拽起來,厲聲讓他站好。

那男人先前狀若癫狂,口中時而大聲嘶吼、時而喃喃自語。

如今雙手受制,也仍是一副瘋瘋癫癫的模樣,嘴中不知嘀嘀咕咕了些什麽,突然就開始用額頭撞牆。

“前幾個月我還見過他,跟他說過話,那時候還挺正常,”

旁邊鄰居翻看着手機群聊,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跟警察說話。

“後來好像是賭博輸了幾百萬吧,老婆跑了,孩子也跑了,房子是爸媽的,不然早就賣了。”

保安大哥搖頭感慨:“給人刺激成精神病了,賭博真是害人不淺啊。”

警察叫他們幾個去派出所做筆錄,宋念初回到屋中,換好衣服鞋子出來,在沈則随身側彎下腰。

“先去醫院吧,”

她目光往下落了落,遲疑了一下,輕聲問他:“我把你扶到輪椅上?”

保安跟着警察,把那男人先押下了樓。

旁邊鄰居見沒有熱鬧可看,多瞅了他們幾眼,目光在輪椅上停了停,也關門回去了。

方才還擁擠吵鬧的走廊頃刻間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們二人。

“不用。”

男人仍舊重複着同樣的話,搭在毛衣邊緣的手指微微攥緊,嗓音淡漠,“你先下去吧。”

宋念初眼角餘光瞥見他發緊的手指,心尖好像也被揪了一揪。

“……你的手受傷了呀,貝貝。”

她鼻尖發酸,輕輕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盡量平複自己發抖的嗓音:“你準備怎麽起來,跟我說好不好?”

“我幫你,我不會亂看的。”

沈則随沉默了很久。

宋念初也沒有再說話,安靜地蹲在他的身邊。

剛才發生的一切對她的沖擊力太強烈了,她至今都沒有緩過神來。如今周圍終于寂靜下來,千萬後怕湧上心頭。

如果那男人破開了門,揣着小刀闖了進來,她今晚還能夠安然無恙地蹲在這裏發呆嗎?

如果沈則随受傷的不是手臂,如果他沒能擋住那個瘋子的刀鋒,如果保安沒有及時趕到——

秋夜涼風拂過面容,将她的發絲輕輕帶起。

宋念初吸了吸鼻子,輕輕叫了一聲沈則随的名字。

男人終于動了動。

他閉眸,低低嘆出一口氣,終于擡起臉。

複而睜開的眸底一片沉寂晦暗,那張清俊面容愈發蒼白,近乎失了血色。

“幫我把輪椅推過來吧。”

沈則随開口,帶着淺淡疲倦,“謝謝。”

宋念初咬住嘴唇。

她起身小跑過去,把輪椅推至沈則随的身邊。

中途宋念初被什麽絆了一下,她低頭,才看見是方才不知滾到哪兒去的防身噴霧。

她将噴霧撿起來,放進口袋裏。

摔脫了的假肢卡在褲管裏,添上幾分沉重重量。

宋念初雙手環住他的身體,用盡力氣将他往輪椅上拖,臉憋得有些紅。

她真的沒有往下看,但沈則随的目光始終盯着自己的那一雙假腿。

随着身體的晃動古怪地打着擺,畸形又醜陋的,一雙假腿。

他終于坐上輪椅。

沈則随探手握住手輪,沉默着将輪椅往自己家門處轉。

受傷的左手在用力後愈發疼痛,他卻一言不發,像是感受不到。

身後女孩幾步邁過來,幫他将輪椅往前推。

沈則随慢慢松開手,眼睫低垂。

到了他家門口。

沈則随偏過頭。

女孩一雙眼眸睜得很大,擔憂與糾結在那雙眼中寫得分明。

“貝貝,”她遲疑地開口,看向透出血的紗布,擔心道:“你要快點去醫院才行。”

這一晚上,不願暴露在旁人眼裏的殘缺,都被她看了個幹淨。

可他明明最不願讓她看到這些。

沈則随心中自嘲,想要扯扯唇角,卻沒有什麽力氣。

房中不似走廊明亮,他坐在一片暗影中,眉眼被陰影籠罩,破罐子破摔地啓唇。

“我只是……”

沈則随嗓音微啞,最終還是沒能平靜地說出那兩個字,“……只是要先将它換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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