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宋念初慢慢靠上走廊的牆, 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

她在走廊中站着,過了片刻, 小步挪到窗邊。

夜晚萬籁俱寂, 漆黑天幕孤零零挂着一輪月亮,黯淡月光沐浴着同樣蕭涼的秋季枯樹。

女孩眸光落在窗外夜景, 呼吸時空氣都帶着蕭瑟涼意, 想起剛才男人的眼睛。

淺灰色的瞳仁被走廊的光映得近乎透明,卻有湧動的暗潮在眼底彌漫。

仿佛一顆瀕臨破碎、布滿裂痕的水晶。

這一夜過得渾渾噩噩。

宋念初想要送沈則随去醫院, 他卻執意不肯, 嗓音淡淡地說“不用麻煩”。

他的手臂傷成了那樣, 宋念初不可能同意讓他一個人轉着輪椅進醫院。

她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麽, 也不理解他的抗拒源自何處。

但宋念初能感受得到他壓抑着的情緒。

像是欲來的暴雨, 又像是壓境的烏雲。

她輕輕地抿了一下嘴唇, 什麽都沒問, 拿出手機, 給林清銘打了個電話。

對方明顯正睡得香甜,接起電話時聲音中一股幽幽怨氣:“朋友, 你知道現在是幾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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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則随出事了, ”宋念初穩了穩嗓音,飛快地問:“你能來幫忙把他送去醫院嗎?”

“……”

電話對面靜默一瞬。

林清銘好似沒反應過來, 半晌後才扯着嗓子“啊?!”了一聲。

緊接着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聽着像是跳下了床後在穿衣服褲子。

“不是, 什麽情況啊?随哥出什麽事了?”

“我現在開車過去,他還能動嗎?能說話嗎?他是吃了安眠藥還是——”

沈則随嗓音啞沉:“林清銘。”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尾音相疊、辨不分明,于是便難以聽清。

林清銘話音猛地一頓, 叫了聲“随哥”,又急切地問:“随哥你怎麽樣?”

電話中響起鑰匙晃蕩的叮鈴聲響,緊接着是房門被匆匆摔上。

開了免提的通話在走廊中回蕩,宋念初将音量調低了一些,對着話筒說:“遇到瘋子了,他手臂被劃了一刀。”

林清銘又震驚地“啊”了一聲。

沈則随沒有再說話,靠在輪椅上,蒼白眉目間倦意明顯。

宋念初盡量簡潔地描述完了事情經過,聽見那邊林清銘頻頻吸氣。

“你們下來,到小區門口等我。”

他說,“我開車過去,馬上就到。”

派出所和醫院在同一條道上,更近。

林清銘将宋念初載過去做筆錄,又将沈則随送到醫院裏。

淩晨的急診大廳燈火通明,是與這寂靜深夜驟然相反的景象。

等候區中人并不少,但也不似白天那般吵鬧,只餘聲聲私語與壓低了的憂愁嘆息。

輪椅在醫院中并不突兀,待叫了號,林清銘将沈則随推進急診室。

醫生過來為他處理傷口,一臉司空見慣,搖頭念着年少沖動。

“還好你傷得不深,要是砍斷了肌腱、損傷了神經,那就不是消個毒、做個縫合的事情了。”

“年紀輕輕不要總是打架,你這腿還沒好,手也傷着了,好好一個小夥子,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沈則随安靜着,坐在那裏,眸光疏懶疲沓,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什麽打架,”林清銘卻憋不住地反駁,“我随哥這是見義勇為才受的傷,跟打架沒有一點兒關系!”

“嘿,見義勇為啊?出什麽事了?”

那醫生挺驚奇,手上動作不停,拿着個小剪子剪開沈則随的衣袖。

男人的手臂露了出來。

醫生話音止住,情不自禁地“嘶”了一聲。

林清銘低頭看來,眉心也跳了一跳。

失去了雙腿,兩只臂膀便變得分外重要。

所以他的手臂并不像其他部位的肌肉一樣慢慢地萎縮了許多,弧度線條仍舊漂亮流暢。

但那雙手還是與以前不一樣了。

無論春夏秋冬始終被衣袖擋着的手臂布滿傷痕,淺淺深深、縱橫交錯,一道又一道。

即便林清銘早就知道,也早就見過,在又一次看到那兩雙手臂時,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驚肉跳。

傷疤變多了,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那醫生擡起頭,多看了沈則随幾眼。

接下來縫合的時間中,醫生變得分外沉默,臉上總挂着欲言又止的神色,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為好。

最後包紮好傷處,他重重嘆了口氣,拍了拍沈則随的肩膀。

“人生哪有什麽過不去的坎?”

醫生搖搖頭,眉頭擰得死緊,語重心長道:“小夥子,你得對自己好一點。”

疼痛刺激着感官,伴随着方才在室外吹的冷風,讓沈則随變得無比清醒。

“嗯。”他扯唇,弧度幾不可察,“我知道。”

男人的态度平靜又溫和,簡直不像是一個會在自己的手臂上割開那麽多道傷口的人。

那醫生見他仿若聽勸,難免又多勸慰了幾句,倘若不是深夜急診足夠忙碌,恐怕能坐下來好好做一做心理輔導。

他們從急診室中出來。

外面的天色将近亮了,隐約能瞥見幾抹魚肚白。

“随哥,你以前…… ”

林清銘推着輪椅往外走,話音在喉嚨裏憋了許久,終究還是憋不住,“你以前不是說過,不會再那樣了嗎?”

男人從胸腔中輕輕呵出一聲氣音,似是在笑,又似是嘆息。

“上瘾。”沈則随語調淡淡,“沒事,我會控制。”

林清銘張了張口。

輪椅上的男人神色疲倦,眉眼間帶着點漠然的厭世無謂之意。

他的情緒一時間有些難以自控,匆匆道:“我去上個廁所。”

輪椅停靠在急診大廳牆邊,周圍空了下來。

沈則随慢慢地、慢慢地垂下臉,漆黑眼睫籠起。

修長分明的指節抵上眉骨,指腹用力摁住薄薄眼皮。他的視野變得光怪陸離,在開始疼痛時終于松手。

“……小随?”

一道聲音從身側響起。

那是一個女人,在深夜的急診科中仍舊打扮得珠光寶氣,看着像是位豪門貴婦。

她走過來,臉上帶着驚喜的笑意,“真巧啊,你怎麽也在醫院?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沈則随其實并不太記得她的臉。

從前的他擁有太多,于是對旁人不甚在意,對不重要的人漠不關心。

現在的他刻意讓自己去忽視別人的面容,以便忘記那一張張臉上的迥異神色。

但他記得她的聲音。

尾音尖細,語調矯揉。

沈則随的眸光從她面上漠然滑過,又望向她的身後。

一個面容俊美的少年站在不遠處,半邊臉頰被貼了紗布,正在看他。

兩人對上目光,那少年眼神古怪,走上前來,站在貴婦身邊。

纏着紗布的手握上輪椅手輪,沈則随收回視線,向醫院門口轉動輪椅。

貴婦身側少年嗤笑一聲:“這就是你的新歡?”

“小随?”

“……沈則随!”

貴婦瞪了身側少年一眼,被明顯刻意地無視,失了面子,大步走到他面前站定,高跟在地板上踩得嗒嗒作響。

她雙手抱臂,一只手拎着高奢包,另一只手的指甲敲着皮革提帶,神色暗惱,又在看見沈則随的面容後稍稍緩和了些。

“我是向燕,你記得我嗎?我是你媽媽的朋友,我們一起吃過飯的。”

輪椅被攔住了去路,沈則随掌心握着手輪,指尖攥緊。

那少年在一旁翻了個白眼,“嗤”了一聲。

急診大廳中隐約有人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擡頭望來,又很快低下頭去。

在這裏的人們大多沒有心情去關注別人身上發生着的故事,但那些目光落在沈則随的身上,卻讓他感到如芒在背。

男人眉眼冷淡疏離,向上看時眼皮壓成一條冷薄的褶,“別擋路。”

“喲,”那少年又一次開口,陰陽怪氣地對貴婦說:“原來你喜歡這一款。”

向燕的面容一陣青一陣紫。

像他們這種家庭,協議婚姻很常見,婚後生個孩子鞏固利益關系,然後各玩各的,都再正常不過。

兒子年輕氣盛,還身處叛逆期,看不慣他們這派作風,這也就算了。

這沈家被趕出家門的落魄少爺,又是從哪得來的底氣,竟不給她半分臉面。

急診大廳中坐了不少人,向燕不想在這種地方鬧出笑話、引人注目,唇角僵硬地勾了一下,低下身來。

濃郁熏人的香水味沖沈則随撲面而去,向燕眼睛微微眯起,打量他的五官。

沈則随向旁側偏開臉,眼尾不知何時浮現一抹猩紅色澤,眉眼褪去方才的冷淡疏離,被濃重戾氣所覆。

譏嘲戲弄、威逼利誘,話将要出口。

另外一道聲音響起,帶着幾分遲疑。

“沈則随……?”

向燕動作一頓,直起身來。

纖瘦漂亮的女孩兒站在那裏,一雙眼眸水潤黑亮,對上她打量的視線時眨了一眨,猶豫地沖她笑了一下。

向燕神态未變,眼珠往眼角斜了斜,餘光看見輪椅上男人神态身體都瞬間僵了一僵。

“……噢,”

貴婦似是恍然大悟,換了個姿勢抱臂,彎着唇笑起來。

她看向宋念初,尾音若有所思地揚起,問,“你是他的女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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