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女人扯了扯華貴的貂絨披肩, 指甲不經意間拂過脖頸上的珍珠項鏈。
她睨人時的眸光帶着點居高臨下的意味,語氣同樣輕蔑。
宋念初鮮少遇到這樣的長輩,愣了一下, 禮貌搖頭:“您誤會了, 我們只是朋友。”
一句話話音未落。
沈則随出聲,語調近乎是有些冷酷的, “你過來做什麽。”
宋念初眨了眨眼, 還沒反應過來,“我剛從警察局……”
她話尚未說完, 便聽見那女人噗嗤一聲, 忽地笑了。
“怎麽這麽兇, 把人家小姑娘都吓着了。”
向燕慢悠悠地說, 轉向宋念初, 幾步邁過來, 臉上蕩開意味深長的笑意:“你叫什麽名字呀?”
“別理她。”
沈則随掌心又握上手輪, 冷冷道:“她的精神也不正常。”
貴婦身邊的少年嗤笑一聲, 也抱臂看起戲來,神态饒有興致。
宋念初站在那裏, 因眼前的這一幕而茫然, 瞥見沈則随又在用那只受了傷的手,下意識過去, 想要幫他推輪椅。
向燕收起面上笑意,尾音尖銳地上揚。
“你別誤會, 我可不是什麽神志不清的瘋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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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次沒有跟過來,站在那裏, 譏嘲地說:“他只是不太喜歡我。”
“——也對,這種沒吃過什麽苦頭的年輕小男孩, 自然會更願意找那些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小姑娘。”
宋念初腳步稍稍一頓,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她。
“可惜只有錢財與權利不會消失。小随啊,再過上個十年時光,等這些被你的長相吸引來的小姑娘抛棄你,”
女人看着他們,皮笑肉不笑地問,“到時候,你會後悔沒有爬上我的床嗎?”
向燕的音量其實并不高。
但深夜的急診大廳也足夠安靜。
推着空病床走過的護士側目望來,長椅上等待着的病人們也擡起頭。
心髒好像墜入了深不見底的冰窟,無盡涼意一點點蠶食着血管。
叫他渾身上下都僵住一剎,下颌線随着緊咬的牙關緊繃起來。
沈則随沒有轉頭,僵直地坐着。
但他能感受到女孩落在自己身上的驚訝眸光。
醫院中仿佛驟然亮起了灼目的追光燈,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而沈則随坐在燈光下,被光亮的熱度融化,被銳利的光線割得粉碎。
如果他此刻身處萬丈高樓就好了。
如果那一個夜晚,被碾碎的是他的心髒,就好了。
男人的面容轉瞬間失去所有血色,蒼白得可怕。
宋念初站在他的身後,沒能看見他如紙般白的臉色。
但她同時感受到了氣憤。
在聽到那些話之後,在看到沈則随的反應之後。
疑惑、迷茫、惱怒、心疼,感情猶如沙漏中的細沙,一點一點湧現出來,最終彙聚成無法阻止控制的浪潮。
人生整整二十三年,宋念初第一次這麽生氣。
“阿姨,”
女孩兒手指隐隐攥住,終于轉過身,看向向燕。
“你這樣……你這樣說話,真的很沒有禮貌。”
向燕看着她,眉頭挑了一挑:“禮貌?”
她像是覺得可笑,“我為什麽要好聲好氣地對一個被趕出家門的小殘廢說話?”
宋念初的臉在發熱,纖細白皙的脖子開始泛上紅潮,氣惱在藏不住什麽的面容上寫得分明。
“你搞清楚,”
向燕嗤了一聲,翻了個白眼,“是顏裏巴着我,恨不得讓他當個倒插門。求人辦事才得好聲好氣地跟人說話,這道理你懂不懂啊?”
——他媽媽。
顏裏?
那位溫柔又和善的阿姨?
疑慮從宋念初心中一掠而過,但她沒有心思去深想。
“沈則随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法律上他是獨立的個體,社會上二十三歲也是脫離家庭的年紀。”
她手指隐隐攥緊,聲音因愈發洶湧的情緒開始發抖,強迫着自己平靜,“現在不是封建古代,也已經不存在賣身契這種東西了。”
女人譏嘲地說:“脫離家庭?你看看他這模樣,能脫離得了家庭嗎?”
“殘疾人要怎麽獨立地活着啊,不就是啃老嗎?他爸爸不讓他啃,他媽媽幫他找出路。你喜歡他啊?你又準備怎麽做?”
無數種念頭湧上腦海。
宋念初想斥責女人的偏見,想說她見過很多很多身懷殘障,卻在努力生活的人。
可是她張口,喉口卻像是堵了一團棉花,氣到說不出話來。
“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準備怎麽跟個殘廢生活啊?在外面辛辛苦苦賺錢養家,回家還要伺候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大爺。”
向燕搖搖頭,像是為她嘆息:“真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小姑娘,我是好心勸你啊,睜開眼睛看看吧,他也就只有一張皮囊。”
愈來愈多人投來目光。
宋念初指尖用力攥住掌心。
她難以想象沈則随聽到這些話之後的心情,甚至不敢去看他,心中難受得不行。
“這是我和你第一次見面,你不認識我,卻揣測我是因為他的長相而喜歡他,”
宋念初深深呼吸一下,“可能你是這樣的人,可是我沒有那麽膚淺。”
貴婦身側的少年“喲”了一聲,幸災樂禍地鼓起掌,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沈則随一直是在一個人生活,我們可以做到的事,他都可以做到。”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就算長得平凡,照樣會有很多人喜歡他。”
她聲音還是壓不住地開始顫抖,“你明明……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還要來騷擾他。”
女人揚起聲音:“——騷擾?”
宋念初很少和人吵架争執。
她平時溫溫和和的,脾氣很好,本就不怎麽生氣。
而且她覺得每次情緒激動時都會生理性地想哭這件事實在太過丢臉,自己也會盡量去克制情緒。
但感情總有克制不住的時候。
女孩兒一雙眼眸蒙着一層淺淺的水光,即便極力壓着,嗓音還是染上了哭腔。
向燕被那一句“騷擾”刺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狠狠瞪了眼旁邊笑個不停的親生兒子,踩着高跟蹬蹬上前。
“笑話!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用得着騷擾別人嗎?”
她擡起手,一根手指要往女孩額頭上點,嗓音尖厲。
伸出的手腕被人狠狠握住,力道重到能夠掐出淤青。
向燕近乎瞬間變了臉色。
“滾遠點,”
輪椅上的男人終于開口,擡眸時眼尾泛着點點猩紅,聲音很輕。
“精神病殺人不犯法,你知道嗎?”
他眼底仿佛跳躍着幽幽的火光,嗓音很輕,卻染着森森的冷氣。
離得近了,向燕終于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她眼珠轉了轉,看見沈則随匆匆披上的外衣下,那一件沾了血的睡衣。
女人聲音頓住。
許多後天殘疾的人都會出現心理上的問題,向燕很清楚地知道,也分外享受掌控着這種人的感覺。
但她想要控制的,是那些弱小的、需要依賴他人的,仿若寵物一樣,被囚在籠中的折翼金絲雀。
不是瘋子。
幾秒時間內向燕臉上神色變幻莫測,又想起剛才女孩過來時,似乎提了一句“警察局”。
她眼神變了又變,最後用力摔開男人桎梏住她的手。
向燕踩着高跟走遠,口中又說了些什麽。
殘廢、戀愛腦、假清高。
總歸是那些萦繞着惡意與輕蔑的字眼,沈則随沒有聽清。
他坐在輪椅上,用力閉了閉眼,又睜開。
這一夜仿若光怪陸離的噩夢。
他一時間甚至有幾分恍惚,覺得自己似是站在了夢境中,看着充滿戲劇性的悲劇發生。
直至一聲吸氣聲在身側響起。
沈則随瞳仁微微顫了一顫。
女孩兒站在他的身邊,手指搭在輪椅的扶手上。
沈則随聽見她吸鼻子的聲音,伴随着幾聲淺淺的抽泣。
她哭了。
那般真實地在為他流淚。
一夜混沌的精疲力竭,思緒仿佛在沼澤中浮浮沉沉,卻有一個念頭分外清晰地在沈則随的心尖顯現。
方才她說的話,顫抖的聲音,他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忘掉了。
男人輕輕舔了舔嘴唇。
瞳底的厭倦與冷戾不知何時悄然散去,沈則随吐出一口氣,擡起臉,嗓音很輕。
“……別哭了啊。”
女孩兒擡手擋着眼睛,聲音嗚咽,染了幾分鼻音。
她磕磕絆絆地解釋:“我、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我忍不住……”
實在太丢臉了,宋念初不想在醫院裏久留,又記着沈則随手上有傷口,臉也顧不上遮,一股氣把輪椅推到醫院外。
外面沒有什麽人,她把輪椅停在一側,在醫院綠化帶邊坐下,伸手擋住眼睛,用手指側面用力蹭着眼淚。
一只手探了過來。
指尖帶着點涼意,拂開她的手。
女孩兒睜着雙通紅的眼,茫然地與輪椅上的男人對視。
他指腹摁上她眼尾的那一顆小小的淚痣,又慢慢撫過她的下眼睑,擦拭自眼睫滾落的淚珠。
力道溫柔到近乎小心翼翼,像是在觸碰脆弱又易碎的白瓷。
宋念初怔怔地看着他。
沈則随的瞳底似是有什麽情緒在緩緩醞釀,又在她看清之前垂下眼,收回了手。
他又一次啓唇,嗓音褪去冷淡,溫和到不可思議。
“是我的錯。”男人低低地說,“你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