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憶江南,最憶江南雨。

牛毛細雨纏纏綿綿,籠罩了山腳下的三間泥房,泥房外是一片綠意盎然的院子,圍着一圈籬笆,籬笆上爬滿紫色藍色的牽牛花,被雨水溫柔的清洗後,越發精神。

“就是那裏了。”

經過長途跋涉,終于尋到這片靈秀之地的少年面色認真嚴肅,随着話音落下,那挺拔瘦削的身體輕輕一抖,雨中騰起一片朦胧白霧,須臾後白霧散去,少年消失不見,地上多出一只十條腿的巨大蜘蛛。

如同圓凳般大小的巨蛛迅速向泥房接近,大概是因為比正常蜘蛛多出兩條腿的關系,它的速度相當驚人,十幾裏的山路轉瞬即至。接着巨蛛便大搖大擺進了泥房,絲毫不在意這泥房乃是有主之物,它這根本就是私闖民宅。

院子裏很多爬蟲,屋裏的爬蟲也很多,真不愧是元氣之眼,聚集了這麽多的食物。

雖然已經修煉成精,不吃不喝亦可正常生活,但看到美食,巨蛛還是很願意享受一番的。在那不知道幾天沒動火的廚房裏轉了一圈,肚子裏吞進一些蟲子後,巨蛛終于心滿意足的找了個陰暗角落,往地上一趴,閉上眼睛開始默默吐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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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裏從一個美夢中醒來,夢裏他抓到了一只美麗的紅鯉魚,帶回家養着後,紅鯉魚變成了一個溫柔漂亮的姑娘,為他打掃房屋做飯洗衣,最後更是嫁給他為妻。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臉上傳來一陣疼痛,醒來後就看見一只魚鷹,嘴裏叼着條紅鯉魚從他的頭上掠過,那條鯉魚他很眼熟,好像是自己在睡着前剛剛釣上來的那一條。

顧裏勃然大怒,一把抓起魚簍,這一看差點兒沒氣得吐血:就在他睡着了的這一會兒工夫,魚簍裏之前釣上的十幾條魚已經不翼而飛。由剛才的小偷可以推斷出:要麽就是小偷有同夥——其它魚鷹;要麽就是小偷貪得無厭,偷了一條後回來接着偷,最後把他偷了個血本無歸。

顧裏的懶散因為憤怒一掃而空,迅速端正了态度的他大概得到上天欣賞,總算又讓他釣了幾條魚,只可惜,再沒有紅鯉魚。看來這些故事始終只存在書裏,雖然他真的很想要一只美貌的鯉魚精,因為只有鯉魚精才不會嫌棄他是個窮書生,娶一只鯉魚精也不需要付聘禮。

哼着小調回到屬于自己的三間泥房外。據說這是五代之前的那位曾祖爺爺留下的産業,萬幸暴風雨經過他們這個小山坳時,都會變得溫柔,所以這三間泥房歷經百年依然不倒,也或許它們知道自己倒了,這個沒用的主人就要無家可歸,所以不得不咬牙撐着這把老骨頭為顧裏遮風擋雨。

顧裏很有才華,可惜身家和才華成反比,房子裏如今一個錢也沒有,好在還沒到家徒四壁的地步,最起碼竈臺上那口鐵鍋他就從沒想過要賣掉。

煮了一鍋魚湯,鮮香氣慢慢飄散開來,沒有油的情況下,這種吃法是最實惠的。顧裏為自己盛了一大碗湯,然後他就看到水缸後的角落似乎有什麽異樣。

唔!說起來,今天好像沒看見那些忠心耿耿追随着他的小夥伴啊,都哪裏去了呢?難道都去下崽兒了?天可憐見,它們的種群數量已經很大了,再下幾窩崽兒,這廚房大概就沒自己什麽事兒了,幹脆給它們做老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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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及此,顧裏心中有些生氣,暗道即使我沒有錢買雄黃藥,你們也不能如此欺我對吧?再說下崽兒就下崽兒好了,你們找個我看不見的角落下嘛,就在水缸後面這麽一趴,就想傳宗接代?這是不是有點太不把我這個主人放在眼裏了?

喝了一口魚湯,顧裏感覺膽子似乎壯了些,于是挽挽袖子,上前費力将竈臺旁那口大水缸挪開,雖是書生,但拜家貧所賜,顧裏還真不是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那種廢物,最起碼挪水缸這種事情,他努努力還是可以辦到的。

水缸移開,顧裏和水缸後面那只白色的大蜘蛛四目相對,如果那兩只綠豆大小的東西就是蜘蛛眼睛的話。

顧裏感覺自己的心好像不會跳了:他在這個家生活了二十三年,對這個家裏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無比,甚至廚房裏這幾百只蟑螂,他認出幾十只都不成問題。但家裏什麽時候潛伏了這麽一個大家夥,他真的不知道啊,他唯一知道的是,這貨絕不是在他家長這麽大的,顧裏愛護動物也有底線,一般蜘蛛超過鴿子蛋大小他就不會容忍了。

“打擾了。”

從顧裏的角度看過去,大蜘蛛渾身上下沒有疑似嘴巴的地方在一張一合,但空氣中确實響起了一把清冷的聲音,有些脆脆的悅耳,像是剛過變聲期的少年。

“你……你是什麽東西?”顧裏膽戰心驚,抖索着嘴唇問了一句:玉皇大帝佛祖菩薩啊!他是曾經做過好幾個美夢,夢裏鯉魚精狐貍精山雞精啥的都成了他媳婦兒,但……但那些都是美麗的妖精啊,你們給我送這麽一個東西來是要幹什麽?采陽補陰的話,我這小身子骨夠她吸的嗎?等等,從剛剛那個聲音來聽,應該還是只公的,這是幹什麽啊?玩斷袖分桃嗎?

“如你所見,在下是一只蜘蛛。”大蜘蛛氣定神閑,伸出一只腳指指自己碩大的圓肚子:“這是我們蜘蛛一族标準的蜘蛛肚。”

“只是……蜘蛛嗎?難道後面不應該加個精字?”顧裏險些崩潰,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麽還能問出這種貌似正常的話,難道吓得太厲害,所以麻木了?

“唔!用人類的話來說,我的确是一只蜘蛛精。”大蜘蛛動了動碩大肚子兩旁最後面的一對腳:“剛剛修煉出第九只和第十只腳,進度緩慢,見笑了。”

“您這樣的……妖精中人,哦不,妖精中蛛,為什麽會盤踞在我這個破爛的家裏?在下認為,山水靈秀的神仙洞府,才該是您修道之所。”顧裏活動了一下發僵的手腳:這只大蜘蛛好像很有禮貌,或許……大概……可能……可以動用三寸不爛之舌,把它忽悠走?

“此處便是靈秀之地,食物也很多。”大蜘蛛怡然不動,準确表達出自己不準備挪窩的決心絕不是三寸不爛之舌可以忽悠掉的。

“食物?您……不會是要……吃掉我吧?”顧裏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幾大步,心裏很佩服自己在這種時候還能擠出一絲笑容,雖然肯定比哭還難看。

大蜘蛛這次沒說話,只是第十只腳輕輕一勾,于是一只路過的蟑螂便禍從天降,眨眼間被吞吃入腹。大蜘蛛看向顧裏,眨了兩下綠豆眼,以此表示它對顧裏沒有歹意。

“鍋臺上那碗魚湯算我……送您的,妖精大人……您吃好喝好,我……我就不打擾您用膳了。”顧裏踉跄而出,剛奔出籬笆門就幹嘔起來,這幸虧中午沒吃飯,不然這會兒應該就不是幹嘔了。

“不行,我不能接受和蜘蛛精同處一個屋檐下的事實,關鍵是這只蜘蛛精還是個公的。”扶着街上大柳樹喘了一會兒粗氣,顧裏下定決心,要想辦法将這只私闖民宅鵲巢鸠占的蜘蛛精給趕走,趁着它還沒有修煉到能夠化成人形的地步。

想到此處,顧裏一刻鐘也不敢耽擱,向着山上的桃花觀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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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妖?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找個狐貍精做老婆嗎?怎麽人家真上門了,你就這麽無情了?”桃花觀裏的俊俏道士坐在桃花樹下,聽了顧裏的話後使勁兒翻了個白眼:“最讨厭你這種葉公好龍的家夥,玩不起就不要玩嘛,現在怎麽樣?禍從口出了吧?算了,幾條尾巴?會不會化形啊?先說明,會化形的我可不去,不夠人家一口吃的。”

“不會化形不會化形,沒尾巴,只是多修煉出了兩只腳。”顧裏顧不上好友的挖苦,喘着氣拼命搖手。

“多出了兩只腳?”白雲子眨眨眼睛:“六只腿的狐貍?這是怎麽個說法?不可能啊,狐貍一族的修煉是以尾巴數量為标志的。”

“誰說是狐貍精了?狐貍精我就請你去喝喜酒了,是一只蜘蛛精,還是個公的,這麽大個兒……”顧裏用力在身前畫了一個大圓:“不管了,白雲你一定得幫幫兄弟,不然就等着給我收屍吧,那麽大的蜘蛛精,哪天要是兇性大發了,吃我都不帶吐骨頭的。”

“這麽大的蜘蛛精?”白雲子的眼睛驀然瞪大:“你說真的?這麽大個兒還不會化形?修煉修到狗肚子裏去了?”

“它修沒修煉到狗肚子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要是不幫我把它給收了,它兩只腳就可以把我修煉到它的肚子裏去。”顧裏瘋子般揮舞着雙手,顯示出大蜘蛛給他造成了多麽大的精神傷害。

“算了,好幾天沒開張了,熱熱身也是好的。”白雲子終于站起身來,然後懶懶看了顧裏一眼:“我猜你一定沒錢付我的收妖費對吧?”

“你說呢?”顧裏面無表情地回望好友:他都快吓死了,這摳門的家夥還想着收妖費,是好兄弟嗎?兄弟情義呢?在哪裏?

“算我倒黴,怎麽當初就認識了你這麽個窮鬼。”白雲子嘟囔着進屋,取了自己的桃木劍和酒葫蘆,跟着顧裏往山下走去。

“那只蜘蛛精還挺會選地方,我早說過,你這泥房雖不起眼,卻是方圓千裏內的天地元氣眼,在這裏修煉好處多多,就是你院中種的這幾棵樹竟不小心長成了北鬥七星的形狀,遮蔽了元氣眼,那蜘蛛精能看透這一點,足可見其修為不凡……”

白雲子站在籬笆外,打量着破爛的三間泥房評價着,說着說着面色就嚴肅起來,轉頭看向顧裏:“你真的能夠肯定,那蜘蛛精不會化形?”

“當然肯定了,放心吧,我還能坑你嗎?”顧裏心裏其實也有些忐忑,他和蜘蛛精相處甚短,究竟對方會不會化形他也不知道,不過白雲子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當然不肯放過了,這貨好像渾忘了之前在山上時心中念叨着的兄弟情義。

的确不會化形吧,雖然會說人話,但既然都說話了,那若是會化形的話,就會變成人啊,也不至于搞這麽驚悚對不對?蜘蛛啊,形象很糟糕好不好?以為自己是狐貍嗎?又可愛,大尾巴又暖和,狼的樣子也比蜘蛛好多了。

顧裏一邊在心裏給自己加油打氣,一邊跟在白雲子的身後向堂屋裏走去,還沒等進屋,就看見竈臺上那一大碗魚湯已經沒有了,頓時心中氣苦,暗道這蜘蛛妖還真不客氣,吃着蟑螂喝着魚湯,我讓你滋潤我讓你滋潤,等會兒就叫你哭也哭不出來。

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太天真了,哭也哭不出來的那個好像是白雲子,白色的大蜘蛛氣定神閑伏在水缸邊,哪怕是趴着,也不影響人家的王霸之氣四溢。

“你是道士?來收我的?”

大蜘蛛轉動着綠豆眼,平平無奇的話語,卻讓已經陷入驚恐中的白雲子聽出無邊殺氣。

“沒……絕對沒有。”白雲子腦袋像撥浪鼓一般搖着:“我……我是顧裏請來吃飯的,完全不知妖君大人法駕在此,若是打擾到您,小道這……這就走這就走。”

顧裏看着點頭哈腰的白雲子張口結舌,見對方說完轉身就要走,他連忙一把拉住了,不敢置信大叫道:“喂!我是請你來……”

“我知道你要請我吃飯,不過現在也沒什麽東西可吃對不對?”白雲子一把捂住顧裏的嘴巴,拖着他就來到屋外,咬牙切齒道:“你他媽長眼睛是吃飯的嗎?這是妖君,妖中的君王你知不知道?你讓我一個還沒結丹的道士來收他,是怕我死得不夠快?要不要這麽用心歹毒?朋友還有沒有的做了?”

“妖中君王就是這樣的東西?妖精們沒落到這個地步了?”顧裏表示不敢相信,在他想來,老虎啊,狼啊,大蟒啊,九尾狐啊,反正厲害的妖精多了去,怎麽也不能讓一只蜘蛛精給篡了位吧?這是整個妖族的恥辱。

“你還是替你自己操操心吧,管人家妖族沒不沒落的。”白雲子差點兒被氣吐血,也沒心情告訴好友妖族廣袤君王衆多,反正這只蜘蛛精是絕對不能招惹的存在,雖然人家只修煉出了兩條腿,可那兩條腿是隐泛紅色的,一般蜘蛛精修煉出十條腿也比不上人家一條紅腿。

“所以……你沒辦法收掉它了?也趕不走?”顧裏不滿地看着好友:“切,平時把自己吹的那麽厲害,原來是只紙老虎,一只蜘蛛精都搞不定。”

“我打你啊。”白雲子揚起手:“你不是說過它不會化形嗎?”

“它本來就不會吧?你看他到現在也沒變成人啊。”顧裏更加理直氣壯了,他認為蜘蛛精在面臨危機的情況下都不肯化成人形,那肯定就是不會化形。卻不曾想過,白雲子這種段數的在人家面前連個麻煩都不算,更不用提危機了。

“不行,再呆下去我真會被你蠢死,也不知道你當初的秀才是怎麽考的,主考官眼瞎嗎?”白雲子捂住胸口,不管顧裏死死拉住他要他顧念友情,繼續商量除妖大計,拼命掙脫後踉跄而去:三清祖師在上,他要回道觀,他要吃野豬腿肉壓驚。

顧裏無奈看着好友頭也不回的遠去,明明沒有騎馬,但不知怎的竟然被他奔跑出了一種絕塵而去的氣勢。

“這家夥平時說的捉鬼收妖該不會都是在吹牛吧?真正遇到妖精,跑的比風還快。”顧裏實在不能阻止自己對好友的懷疑。眼看太陽最後一絲光芒也從大地上隐去,牛毛細雨有向大雨轉化的跡象,他猶豫再三,到底還是受不了身上衣服的濕潮,抱着肩膀,懷着“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心思,毅然邁步踏進家門。

堂屋飯桌旁的椅子上,端坐着一名少年,鬓若刀裁眉如點墨,挺直鼻梁嫣紅薄唇,真是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就是面上神色有些太過嚴肅,以至于明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卻硬是坐出了幾分指點江山君臨天下般的霸氣。

少年身上穿着一襲白色滾銀邊的道袍,越發襯得人如美玉。盤着的雙膝上橫放着一把長劍,劍鞘古樸,沒有任何裝飾,卻不知是何種材質所鑄,墨黑鞘身上竟是點點流光閃爍,宛如夜色中繁星滿天,顧裏不過是因為好奇多看了幾眼,便覺整個心神都不受控制,竟似要破體而出,融入那片神秘幽黑的夜空中。

“铮”的一聲輕鳴,一股殺氣猛然沖天而起,刺得顧裏眉間劇痛,他一個激靈回神,那縷殺氣便無聲無息回歸劍中蟄伏,仿似從未出鞘。

顧裏瞬間就激動了,上前一揖到地,深情道:“小道長定是感受到此處妖氣沖天,所以特來降妖伏魔對吧?顧裏無以為報,唯有銘感五內,為道長供奉一道長生牌位,日日燒香祈禱,願道長修途一帆風順,早日位列仙班。哦……但不知道長高姓大名?”

“唔!”少年似乎猶豫了一下,但片刻後,仍是緩緩回答了顧裏的問題:“我姓朱,你叫我朱知就好。”

“朱知?”顧裏心想這名字怎麽有點怪怪的?面上卻熱情笑道:“原來是朱知道長,您連道號都是這麽的不同凡響,一聽就知比白雲子那厮高明了不知多少倍,那個家夥啊,他看見我房裏的蜘蛛精,竟然吓得抱頭就跑,枉費我還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結果他卻是令我如此失望……哦……道長,敢問我房裏的那只巨大蜘蛛精,已經被您收了嗎?”

“你是說我?”

随着少年的話音落下,半空騰起一縷白煙,很快白煙散去,再看那椅子上,哪還有什麽少年?之前鵲巢鸠占的白色巨蛛安安穩穩趴在那裏,一雙綠豆眼正無辜而認真的盯着顧裏。

顧裏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了,聲音抖得跟個漏風的篩子似得:“兄……兄弟,咱不帶這麽玩兒的好不好?是殺是剮,你……你給個痛快,別搞這麽恐怖我害怕嗚嗚嗚嗚……”

“我以為你會喜歡我的人形。”朱知變成白色巨蛛後,聲音就缥缈在空中了。

“敢問我是做了什麽,才會給您這種錯覺?”顧裏眼淚都吓出來了,哽咽着問,一看就知道是被吓得瀕臨崩潰。

“蜘蛛的樣子,你不是找了道士要來收我嗎?”朱知面無表情地說,好吧,它的原型就算是有表情,肉眼也看不出來。

“你知道他是來收你的?他不是告訴你我請他吃飯嗎?”豁出去的顧裏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本能下意識八卦着,其實腦海裏已經開始上演自己的一百零八種吃法了。

“我雖然是白色的,但并不是白癡。”朱知的綠豆眼睛向下微垂,幽幽訴說着。然後它很快又微微擡起綠豆眼:“所以,你是喜歡我變成人形還是變回原形?或許日常生活中我可以變成人形,等你離開後,就變回原形幫你消滅蟑螂螞蟻蚊蠅等一切爬蟲。”

“我只想你立刻離開,可以嗎?”

意識到自己竟然将心裏話吐露出口的顧裏立刻捂住嘴巴,驚恐看着蜘蛛精,是不是下一刻,他就要被那十條腿捆着送進标準的蜘蛛肚中去了?那個渾圓的大肚子一看就很能裝,嗚嗚嗚不要啊,玉皇大帝佛祖菩薩我還沒活夠嗚嗚嗚……

“不可以。”蜘蛛精沉默片刻,斷然拒絕了顧裏的“不合理要求”:“我可以付錢,還可以幫你消滅爬蟲,但我需要這個元氣眼,所以不能離開,或者,你可以将房子賣給我。”

“不行,我祖宗統共就留下了這麽點祖産,絕對不能在我手中敗出去。”察覺到自己好像脫離了生命危險,顧裏心中立刻就升起了對祖宅的責任心。其實現在朱知要是舉起十條腿,做出貌似要将他吞吃入腹的動作,這貨管保跑得比兔子還快。

朱知顯然并不是個橫行霸道仗勢欺人的壞妖精,聞言他就點頭道:“既如此,看來也只能付房租了。”

“你能付多少租金?”顧裏的眼睛開始閃閃發光,見蜘蛛精沉默不語,他就眯起眼睛不悅道:“喂!你作為一只妖精,不會連交房租的錢都沒有吧?”

“你看看外面的天色。”

朱知淡定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讓顧裏十分好奇,但當他轉身看到門外一片漆黑後,他立刻就明白對方的意思了,目光不可思議的在堂屋裏梭巡着,最後落在房頂正中那顆和小南瓜差不多大的珠子上。

“這是……夜明珠?”

顧裏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如果不是眼前這只大蜘蛛實在太過恐怖,他一定會跳起來去摘那顆珠子,雖然以他的身高肯定摘不到。

“一個月五錢銀子。”

蜘蛛精變回人形,繼續端坐椅中。顧裏在愣了好一會兒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房租。

這貨立刻就跳了起來,大叫道:“喂!不帶這樣坑人的吧?你一個用夜明珠當油燈的妖精,好意思一個月就給五錢房租?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哦,妖君,妖中君王,白雲子已經把你的底細告訴過我了。”

“人類貪婪,不得不防。”

朱知面無表情看着顧裏,左手在細長黑劍上輕輕一抹:“或許,讓我的劍和你談談?”

顧裏瞬間想起那股有如實質般的殺氣,眉間似是又泛起劇烈疼痛,他一步跳了開去,大聲道:“五錢……其實不少了嘛,我是說,我這個泥房不……不值那麽多錢的,妖君大人您實在是太客氣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命要緊。

“那就三錢吧。”朱知的話讓顧裏險些背過氣去,但他最終還是奇跡般的站直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半天和蜘蛛精進行了“友好對話”,所以定力大漲:“好吧……三錢就……三錢。”

顧裏的心在流血,不過在看到那把黑劍後,他的心傷立刻就自動愈合了。

一人一蛛就這樣達成了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協議。最初的驚懼退去,顧裏也迅速端正了心态,刷幹淨鍋子準備将筐裏剩下幾條魚做湯,忽聽朱知在一旁認真道:“魚湯放點油鹽會更好喝。”

“我倒是想放,也得有啊。”顧裏一翻白眼:“你知道鹽多少錢嗎?油多少錢嗎?你看我像是能買得起這些東西的人?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朱知沉默,好半晌才語氣平靜道:“我沒有錢。”

什麽?沒錢還敢談什麽房租?該不會連三錢銀子也沒有吧?

顧裏大怒,正要暴走,就見朱知伸手從袖中一抹,下一刻,他攤開掌心,一粒比拇指肚還要略大一圈的明珠靜靜躺在上面,墨綠色的珠面上光暈流轉,從裏到外都透着那麽股子雍容華貴的氣息和味道。

“這是……黑珍珠?”顧裏的聲音都發顫了:這麽大個兒,光澤這麽好的珍珠別說黑的了,就是白的他也沒見過啊。此時他十分慶幸自己夠沉穩,沒有出口傷人,哦不,傷蛛,不然現在和自己見面的應該就不是這顆黑珍珠,而是鞘裏那把殺氣騰騰的飛劍了吧?

“是。”朱知點點頭:“我沒有錢,你拿它去換錢,把房子修一修,該買的東西置辦一下吧。”雖然自己不在乎屋子的好壞,但人類都很在乎這個不是嗎?既然要同居,蜘蛛精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拿出點态度來的。

“從……從哪兒弄得這好東西?”顧裏兩眼放光把黑珍珠接過來,見朱知不言語,他就涎臉笑道:“不要這樣嘛,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您身為妖中君王,應該很明白這個道理對不對?”

朱知翻個白眼:“當日煉劍時路經南海,那些修煉有成的蚌妖送的。若是你覺得能收服那些蚌妖,我可以告訴你地點。”

“哦……不用,不用了。”顧裏嘿嘿直笑:要是一只二三十年的老蚌,他或許還會去南海碰碰運氣,但蚌妖的話,呵呵,黑珍珠雖好,到底好不過自己的小命。

“妖君大人真是威武霸氣啊,一群老蚌争相獻珠的情景,真是想一想就讓人神往。”顧裏做好魚湯,先恭恭敬敬給朱知盛了一碗,然後自己也盛一碗,邊喝邊拍馬屁。

人類果然都是貪婪的。朱知瞟他一眼,心中暗想。

總算顧裏這厮雖有些無賴習氣,但長得實在不賴:唇紅齒白,遠山眉桃花眼,俊秀斯文,未語先笑,讓人看了就覺着賞心悅目渾身舒暢。這要是個歪瓜裂棗般的人物,蜘蛛精恐怕一只腳就把對方踹出十萬裏地去了。

喝完魚湯,肚子只混個半飽。不過一想到明天将黑珍珠賣掉後,就可以換來後半生錦衣玉食的日子,顧裏渾身上下就充滿了力氣。

在破舊床上躺了一會兒,忽然想到自己滿腹才華,卻因為無錢賄賂縣官和主考,連續三次考舉人都名落孫山,就連縣學裏的廪生資格,也被那個家有良田萬頃,腹中卻只有草包一堆的王富貴給奪走,一時間心頭大熱,忙坐起身從床下将那個書箱子拖出來,暗道從明天起要繼續發奮了,就不信這一次有了錢,還能名落孫山?或許将來金榜題名,也可以混個一官半職,到時就可以為顧家光宗耀祖,也不枉老祖宗留下自己這一脈了。

越想越是激動,不過這份兒激動很快就随着書箱的打開而消失無蹤。整整一箱子的書,此時卻只剩下了一堆碎紙,碎紙上還到處散落着老鼠屎,為揪出毀書兇手提供了最明确的線索。

“啊啊啊啊!”

在顧裏發狂的仰天長嘯聲中,朱知不緊不慢踱了過來,看一眼那書箱子裏的碎紙,再看一眼欲哭無淚的顧裏,蜘蛛精撓撓頭發,好像不知該怎樣安慰對方,憋半天憋出一句:“這些東西應該都讓老鼠拿來磨牙了。”

顧裏仿佛沒聽見這句話,一臉殺氣的站起身,回身四處踅摸,忽見要找的人就站在自己身邊,忙一把拉住了,鄭重問道:“阿蛛,你除了吃蟑螂爬蟲外,還吃不吃別的?例如……耗子?”

“不吃。”朱知垂眼:這個混帳家夥,他還真把自己當耗子藥了?

“你怎麽可以不吃耗子呢?耗子也很美味的,你看人家貓,一天到晚啥都不幹,就盯着耗子洞,要是能抓住一只耗子,這一天就算是開葷了。阿蛛啊,不是哥哥說你,就算是妖君,挑食也是不好的……”

顧裏努力忽悠着,直到他看見朱知額頭上的青筋隐隐浮現,于是果斷住嘴:雖然人家一下子拿出顆黑珍珠眼睛都不帶眨一下,但這并不表明蜘蛛精就是好忽悠的,自己還是太想當然,明明之前想把他忽悠出去都失敗了。

“算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顧裏去水盆裏洗了把手:“我明天把黑珍珠賣了,就先買一大箱子書回來,唔!阿蛛你沒有意見吧?”到最後他還是詢問了一下金主的意見,畢竟金主看上去雖然冷漠,但內裏還是很平易近人的,揣在懷裏的那顆黑珍珠可以作證。更不用提金主身上肯定還有更多的好東西。

一想到這只蜘蛛精身上可能會有的那些稀世珍寶,顧裏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是,那些東西不是他的,但不管怎麽說,兩人現在同居不是嗎?室友的東西,那自己得不到也可以與有榮焉對不對?

由這厮的心态,我們就可以知道為什麽《小時代》會讓那麽多少女趨之若鹜,哪怕充滿了拜金主義,但人生中能夠有一條大粗腿可抱,這也是很多人的心願不是嗎?更何況朱知對于顧裏來說,已經不是大粗腿可以形容的了,那根本就是一棵千年老樹,十個人合抱不過來的那種,還是全身上下都金光閃閃的。

從自己的癡想中回神,剛剛還因為有這麽個室友而覺着與有榮焉的窮書生在看清屋中景象後,立刻一蹦三尺高,沖到破舊床上,揪住趴着的少年衣服領子就開始往上提,一邊提還一邊嚎叫着:“起來,給我起來,這是我的床,你都占了我的房子了,不會連我的床都要霸占吧?做人……哦不,做蜘蛛不能這麽不講理。”

“不要,很舒服。”少年像磁石一般吸附在床上不肯起來,任憑顧裏把床搖晃的咯吱咯吱響,他自巋然不動,最後大概是被弄煩了,幹脆變回原形,于是顧裏那張還算幹淨松軟的床上便出現了一只十條腿的巨大蜘蛛。

“咱們不帶這樣幹的啊。”顧裏都要哭了,白色大蜘蛛身上還毛茸茸的,看上去就瘆人的慌,別說揪了,他連碰都不敢碰一下,誰知道有沒有劇毒?這要是沾邊就死,自己多冤啊,錦衣玉食金榜題名官居一品的遠大抱負可還都沒實現呢。

“我可以變回人形,但你不能再啰嗦。”俗語說近墨者黑,原本嚴肅卻純良的蜘蛛精跟顧裏不過相處了兩個時辰,已經懂得利用自身優勢進行要挾。

“一張床上睡兩個人,你不嫌擠得慌?”顧裏猶做垂死掙紮,卻被朱知一句:“不嫌”秒殺當場。

床确實不大,不過因為兩人的身形都是竹子樣的,所以擠一擠倒也睡得開。蜘蛛本來是喜歡陰涼的動物,但朱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成精的緣故,所以習性和同類們有些不同,在睡到半夜發現身旁有個人體暖爐後,他就情不自禁開始往顧裏身上靠。

江南的初夏時分很是濕熱,半夜顧裏正睡得躁動不安,忽然間有一個涼浸浸的東西靠了過來,于是身體出于本能立刻笑納,一人一妖恰如幹柴碰見烈火,頓時手腳相纏擁抱的難舍難分。

這個覺睡得真舒服啊,好像在白玉床上睡着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顧裏從美夢中醒來,感覺到身體還是被涼絲絲的感覺圍繞,那種美好感覺讓他還沒睜眼就幸福的呢喃出聲。

下一刻,睜開眼的顧裏就對上了一雙清亮如深潭的眸子,據目測,這雙眼睛離他的臉僅有咫尺之遙,兩人的鼻尖甚至都碰在了一起,姿勢無比親密火熱。

“啊啊啊啊!”

在看清對方的整張面孔,恢複了昨晚的記憶後,顧裏發出不成調的慘叫,接着拼命掙紮着脫離了蜘蛛精的“掌控”,用最快速度爬到床角,一臉被強搶的小媳婦兒樣驚恐看着朱知,哆嗦着嘴唇尖厲叫道:“你……你要幹什麽?”

“起床。”

朱知茫然看着顧裏:天亮了,睡醒了,當然就是起床練功了,這還用問嗎?

“我是說……你……你昨晚為什麽抱着我?”顧裏見朱知似乎沒有歹意,心中不由松了口氣,但他實在是害怕,為了杜絕此類事件在日後生活中不斷上演,他必須要弄清楚來龍去脈,以便斬草除根。

“明明是你抱着我吧?”朱知也是睡糊塗了,完全不知道兩人是誰先發起了“進攻”,倒不是故意裝糊塗。

“是……是我抱着你嗎?”連蜘蛛精都糊塗着,顧裏就更不可能知曉真相了。想到自己夢中的白玉床,那種幸福的涼爽感,他驀然就有些心虛,但很快就又挺胸擡頭,結結巴巴道:“就……就算是我睡糊塗了抱着你,你……你醒來後為什麽不推開我?白白讓我吓了一跳。”呵呵,這種時候當然就要惡人先告狀了。

“你身子很暖和啊,我喜歡暖和。”朱知淡定下床:“所以喜歡抱就抱着啊,就算你不抱我,我也要抱你。我喜歡熱,你喜歡涼,天造地設的合适,何樂而不為?”

“喂!你這家夥胡說什麽啊?誰和你是天造地設了?不會用詞就別瞎用詞,容易引起誤會好不好?”

顧裏一邊整理着散亂了的薄布汗褂,一邊惱羞成怒地叫,但旋即就看到朱知理也不理他,變回原形氣定神閑的爬出堂屋,在院中菜地裏趴下就不出來了,估計那就是整座院子裏靈氣最濃郁的地方,所以一大早蜘蛛精才會跑去修煉。

摸摸懷中貼肉放着的黑珍珠,顧裏眉飛色舞,顧不上吃早飯便換了唯一的一件長衫出門而去,至于朱知的早飯:呵呵,那用得着自己操心嗎?屋裏院裏有的是蟲子,足夠它吃了。

出門走了不遠,就看見白雲子躲在一棵大槐樹後向這邊探頭探腦看着,顧裏心中這個氣啊:這個不講義氣的還敢過來?

他風一般沖到白雲子面前,沒好氣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等着給我收屍嗎?你小子還有這份兒良心?”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你竟然全身而退?”白雲子也是滿臉驚訝,繞着顧裏啧啧稱奇,然後面色一整:“昨天是我不好,但我哪知道那位妖君不吃人啊,要知道我也不至于落荒而逃,沒的堕了道爺的威風。”

“我呸!”顧裏被白雲子的無恥氣得渾身亂顫:“你還有威風?我怎麽不知道?”

“挺精神的啊。”白雲子大概是因為心虛,頗有幾分唾面自幹的風範,拍着顧裏笑道:“這麽說你不用被吃掉?從此後可以和妖君大人和平相處了?還是說它只是把你作為儲備糧?”

說到最後一句話,聲音又驚恐起來,顧裏恨得牙根兒癢癢,冷哼道:“虧你還是道士,沒看出我已經死了嗎?現在和你說話的是我的鬼魂,你這個不講義氣的家夥,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別鬧。”白雲子不管顧裏的冷臉,勾住他的肩一起往前走:“我不但知道你沒死,還知道你身上有寶貝,是珍珠吧?呵呵,那光彩都透出來了,可見是寶貝,快拿出來看看。”

“和你有一文錢的關系嗎?”顧裏嗤笑,卻仍是取出黑珍珠狠狠顯擺了一番,在白雲子的哇哇怪叫中得到了虛榮心的滿足。

兩個人漸行漸遠,清晨的風柔柔吹着,傳來隐約的對話聲:“真的要和一只蜘蛛精同居下去了?不怕它哪天獸性大發把你吃了?”

“唔……應該不會吧,反正也這樣了,不然你都沒辦法,難道我還能把它趕出去?其實……和這麽一位有錢的妖君大人共處一個屋檐下,感覺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從他手裏接寶貝的時候。”

“你個愛錢如命的,小心貪心太過遭雷劈。”

“你不愛錢?将來手頭沒錢喝酒了可別來找我……”

“呸!道爺馬上就要成為有錢人了,昨晚剛接了個買賣,做成後最起碼有這個數的入賬。”

白雲子伸出五根手指,在顧裏用不屑地口氣問出“五百兩?”這個數字後,之前還為即将到來的五十兩收入心花怒放的道士,果斷一腳将這個損友給踹了出去。

顧裏爬回來,一臉的沉痛:“白雲,你要慎重啊,總覺得這一次的銀子不是好賺的,我看你印堂發黑,說不定有血光之災……”

“小樣,還敢拿話報複我了。”再次将損友踹飛。

“不聽兄弟言吃虧在眼前啊。”顧裏痛心疾首狀捶胸,看白雲子揮揮手踏上村口岔道,不知為何,心裏竟真的升起一股不祥預感。

“那個……一旦出事了,不要逞強啊,來個信兒。”殘餘的兄弟情義在這一刻湧上心頭,顧裏大聲送出關心。

白雲子驚喜回頭:“你會請妖君大人去幫我?”

“在沒有危險的前提下,我大概可能差不多……會去幫你收屍。”顧裏抹抹眼睛假裝臉上有淚。那股不祥預感轉瞬就消失了,他可不信白雲子真會出事,這貨橫行鄉裏已經幾十年,降魔伏妖驅鬼的戰績據說是全勝。

“你-給-我-滾!”

白雲子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來。顧裏揮揮手,閃電般飛奔向另一條岔道,成功躲過好友擲來的飛石。

此時的兩人誰都沒有想到,這一次顧裏竟然會一語成真。唯有菜園裏趴伏着的蜘蛛精猛然睜開眼,但很快,它就又将眼睛慢慢合上:一個道士的死活,與他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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