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剛趕來的心理輔導員“啪”地一下拍向小民警後背,把人打得一激靈。

“當着嚴副胡說八道些什麽?回去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默寫一百遍!”這名幹練的女性朝房間裏的其他兩個人打了個招呼,開始觀察起池竹西來。

很快她得出結論:“他在自我抽離。如果不是自我抽離那就是解離症,具體的我還需要和他的心理醫生談……提醒一下,你們知道這樣很容易被投訴的吧?”

預審捂着額頭,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沒人比我更清楚。”

嚴懷明罕見地沒張嘴抨擊這群事逼的有錢人,嚴肅道:“現在證據齊全,蔡闫那邊也沒有異議,可以結案了。小池同志這邊辛苦你照顧一下,我去查他的心理醫生,看能不能聯系上。”

“盡快。”心理輔導員說。

“真不是撞鬼啊?”小民警心有餘悸,“隔着這麽遠真能能聽見?還一字不漏?”

“他很敏銳,比他自己以為的還要敏銳,人本來就會無差別接受周圍所有的信息,區別只在于這裏。”心理輔導員指着太陽穴,“看你腦子有沒有能處理這些信息的能力而已。”

小民警一邊起身一邊小聲自言自語,說這聽起來怎麽比撞鬼還玄乎。

心理輔導員又給了他肩膀一拳,笑罵:“抄一百遍還不夠是吧?”

小民警苦兮兮跑了。

高集在會議室坐下的時候還有些恍惚,他倒不是和小民警一樣被吓住,而是在切身體會後突然想起了池淮左。

第一次看見自己弟弟自言自語的時候他是什麽反應?

驚慌?恐懼?

他甚至明知毫無意義,還是打電話來指責了一通,只是因為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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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誰該為此負責?那個小偷?還是被賦予信任卻沒能給予正确疏導的自己?高集也不知道。

像這樣的案子其實根本到不了他手裏,就算考慮到社會影響,市局也只會任命“專員”來調查。

而在電話裏聽見池淮左名字的時候,高集立刻從家裏的床上跳起,懷着孕的老婆睡眼惺忪問他出什麽大事了,他答不出來,安撫好老婆後手忙腳亂拿了一件外套就去開車,連傘也忘了帶。

他就快要當爸爸了,但他現在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做一個父親。

無數的證據都說明池淮左是自殺的,那份遺書內容自殺動機充分,已完成初步質證、審查,現在只需要技偵那邊跟進。

他的父親在外出差,聽到消息後沉默兩秒說知道了,他的親生母親聯系不上,而他的繼母表示那通電話就是她打的,需要池淮左去确認一份文件,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并對警方給出的任何說辭都全盤接受。

受輿論的壓力,調查出自殺這一結果時,相信今晚大多數知情者都松了一口氣。

全世界好像只有池竹西還在毫無意義的堅持,就像當初池淮左毫無意義的那通電話。

但就和那通憤怒的通話扭轉不了池竹西的病情一樣,池竹西如今的堅持也不能改變池淮左自殺的事實。

悲傷的五個階段,這次池竹西停留在了「否認」。

而即使現在的高集能對此分析得頭頭是道,但他仍然不知道要怎麽幫池竹西走出這種困境。

嚴懷明抱着一疊資料急匆匆走進會議室,見坐在這裏一言不發的高集,挑眉道:“支隊的人雖然沒你那邊多,案情總結會該來的也都會來,高隊要不你往裏坐坐?”

跟在他身後的監控員嘆了口氣:“老大你怎麽又開始了……高隊你別多想,老大他每次破完案就這副德行。”

“什麽叫這副德行!你這小子怎麽總在外人面前拆我臺?有意思麽?”

“往裏坐,往裏坐老大!”

剛才的心理疏導員也跟在後面,高集叫住她:“你怎麽也來了?”

“剛剛嚴副聯系上池竹西的心理醫生,他已經到了。”

高集愣了愣:“池竹西的情況還好嗎?”

“不好判斷,這要看他以往的病情。他的心理醫生比我們清楚,放心吧高隊。”她突然想起什麽,“說來也巧,池淮左的代理律師也剛剛到,說要見池竹西。”

同一時刻,小會議室。

這裏比審訊室寬敞,空氣流通性強,也沒有晃眼的燈光。會議桌上放着兩杯熱水,池竹西把高集的羽絨服脫到一邊,将杯子握在手裏,紙杯将熱量源源不斷傳遞到他的掌心。

坐在池竹西身邊的男人帶了件加大的防寒服,在帽子裏放了個已經開始發熱的暖寶寶,把衣服給池竹西搭在肩上後提起帽檐輕輕蓋住了他的整個頭。

“還冷嗎?”隔着防寒服,男人的聲音嗡嗡的。

池竹西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知道是因為離開了審訊室,還是因為熟悉的人在身邊,他渾身都暖了起來,手腳也不涼了。突然緩過來,腦子一下子變得昏昏沉沉。

“舍曲林斷了幾天?”

“三天。”

“羅拉片呢?”

“一樣。”

“就在池淮左聯系你之後?”

“嗯。”

“你不告訴我這件事,是怕我阻止你對不對?”男人将手搭在他頭頂,隔着羽絨服的力道就和他的嗓音一樣柔緩,“你的判斷很準,我一定會阻止你。”

安靜了片刻,池竹西突然摘掉了帽子,他的表情是肉眼可見的沮喪,讓剛才參與過審訊的人見了說不定會驚得說不出話,感嘆他居然還有這麽孩子氣的表情。

“容岐,”池竹西問他,“你覺得池淮左的遺書裏會寫什麽?”

“你在害怕?”

“有一點。”

“這套對我沒用,池竹西。”容岐的笑從容又無奈,“你根本不覺得他會自殺,會寫遺書。我們認識十幾年了,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在想什麽我多少還是能猜到。讓我覺得你接受了這件事,方便你背地裏自己調查,嗯?”

池竹西咬住下唇。

他是在安女士和池父離婚之後認識容岐的。

自從被安女士警告過一次後,池竹西學乖了,就算睡不着也保持安靜,晚上關了燈爬上窗臺看星星,沒有星星就看天。為了安女士的藝術創作,他們的公寓樓層買得很高,一眼望過去幾乎能看見整個城北。

大概三四點,整座城市萬籁俱寂,池竹西在窗臺晃着腳,他偶爾會覺得自己漂浮在空中,一腳踏空就會順着夜風飛起來。

其實他也不是今天才覺得池氏集團的大樓像棺材,那些寫字樓在白天被太陽裝飾得流光溢彩,只能仰視,到了晚上才變成腳底下漆黑又沉默的鐵盒子。

在高低不一的鐵盒子中,通向城西的那條高架一直亮着燈,車流連出一條流動的光,光的終點是西浦,池淮左就在那裏。

有次五點半左右,池竹西擡頭看着晨光熹微,突然被誰揪住了後領一把拽下了窗臺。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容岐,也是唯一一次見這個永遠保持着和煦的男人如此慌亂失措的模樣。

當時池竹西也被吓了一跳,張嘴狠狠咬上了容岐的胳膊,容岐吃痛皺眉,手臂微動。池竹西松開口,閉緊雙眼下意識擡手護住自己腦袋。

他等來的是一個擁抱。

就和窗外的晨曦一樣散發着暖意的擁抱,吹了一晚上冷風的池竹西被燙得差點掉下眼淚。

容岐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會讓人心生好感的類型。

高高瘦瘦,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絲框眼鏡,說話時一定帶着笑,聆聽時一定注視着你的雙眼。在他面前不管是誰都會下意識放低音量,擺出自己最得體的一面。

據說安女士和容岐是在某次展會上結識的,旁人都說他們是朋友。池竹西當時不信,跟着安女士搬家後,他還從來沒見過早上五點能出現在自己家的男人。

直到容岐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表示自己是安女士請來的心理醫生,并進行一段時間的治療後,池竹西才姑且相信了一些。

或許溫和的人就是會被世界善待,一晃十幾年過去,池竹西個頭拔到一米七八,安女士漂亮精致的眉眼有了細紋,而這個男人除了把框架眼鏡換成隐形外,完全跟初見一樣,僅從外貌而言沒有任何變化。

就在池淮左找上池竹西的前一周,容岐忙着幫忙辦理池竹西高中畢業後出國的事,這才讓他今晚能瞞着所有人來到西浦。

“不回答,是他又在說話?”容岐問。

“沒有,”池竹西說,“現在沒有。”

“除了他以外,還有別的聲音嗎?”

“沒有。”

容岐無奈嘆氣:

“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各種方面都會很難受。見到無法接受的場面,被藥物壓制下去的聲音又一次頻繁響起,不熟悉的環境和壓迫性的審問,一次又一次讓你回憶你根本不想接受的事件。現在的你想全盤承擔下來,讓我們坦誠一點,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他還是那麽喜歡長篇大論,還喜歡用問題代替陳述。】

池竹西說:“他現在說話了。”

“嗯,我聽見了。”容岐說完笑起來,“他說的也不總是正确,至少我的這句話不是問題,也不長。”

池竹西也被這個笑感染了,嘴角上揚。他長得白,五官又柔和好看,笑起來像夜昙緩緩綻開。

見狀,容岐終于在心裏舒了一口氣。

“突然斷藥會有突發性失眠,看得出來你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了。我們先回去,吃了藥睡一覺,等醒了再做決定好不好?”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輕輕點頭,答應了。

容岐和值班的民警打了個招呼,托對方把高集的羽絨服還回去,他垂下頭問池竹西:“還有什麽東西落下沒?”

池竹西穿過防寒服摸向自己羽絨服口袋,鑰匙和手機都在。

就在他擡頭準備回話的時候,身後側一個聲音喊出了他的名字:“池竹西。”

一個男人快步向前。用發蠟梳理得整潔的短發,與容岐之前很相似的金絲細框眼鏡,合身得體的西裝。

男人渾身上下都流露着一股社會精英的氣息,而略顯淩亂的步伐和手裏和他風格迥異的夏威夷花口袋打破了那種生人勿近的冷漠感。

容岐側身,先一步擋在了池竹西身前。

男人單手從胸前口袋摸出一張名片,自我介紹道:“我是王邱,池淮左的代理律師。”

趁容岐接過名片的間隙,王邱将手裏那個花裏胡哨的口袋塞到池竹西懷裏。

“本來是應該先和你談談的,但我得先對付蔡闫那邊。這是你哥哥留給你的東西。他說——”王邱頓了頓,別開眼,“他說如果發生什麽意外,就把這個給你。”

池竹西下意識往口袋路瞥了一眼。

狹窄的口袋裏雜七雜八放着不少東西,有文件、方形禮盒,還有有玻璃罐裝着的硬糖。

在一堆雜物蓋住的口袋最底端,池竹西看見了一個很眼熟的黑色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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