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回到家,容岐給池竹西拿了藥,和着水讓他服下。

見他吞了藥躺在床上,容岐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坐在床邊垂着頭看他。

臺燈隐隐照亮一隅,模糊的黃向四周擴散,光線并不刺眼,将四周事物的輪廓映出溫暖的光色。

池竹西看起來很累,他靠藥物保持睡眠,斷藥之後一直沒睡好,晚上又發生了這樣的事,眼底的烏青和睫毛顫動的陰影混在一起,濃郁得觸目驚心。

“還是睡不着的話要不要聊聊?”容岐溫聲細語,将池竹西臉頰的碎發撥開。

池竹西搖搖頭,往被子裏縮了一點。

“明早我去學校替你請一周的假,休息一段時間吧。”說着他失笑起來,“給老師電話請假肯定不行,你都高三了,這種時期請假,聽起來像是那種很不負責任的家長,是不是?”

池竹西晃神片刻,然後扯着嘴角,揚起一個沒精打采的笑。

“明天想吃什麽?一覺睡到中午,帶你去城南天華廣場新開的日料店怎麽樣?”

池竹西徹底把頭埋進了被子。

容岐摸摸他露在外的一小缵頭發:“沒關系的,都沒關系。”

被子聳動兩下,一些聲音被掩蓋得模模糊糊,又被壓抑下來。

容岐覺得自己其實沒必要再試着和他交談,現在的池竹西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勸解。他只需要……自己待會兒。

關掉臺燈,容岐離開了房間。

就在門合上後的第三分鐘,被子被靜靜地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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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竹西在黑暗中起身,赤腳踩着地毯走到窗邊。他拉開窗簾,打開窗,暴雨已經停了,窗外的冷風刮在臉上像是冰刃一樣疼。

烏雲散開後月亮終于冒尖,月光灑在池竹西平靜的面容上,他微微張開嘴,伸手從舌面下掏出藥片,扔出窗外。

容岐說得沒錯,他幾乎是看着自己長大的,本身又是心理醫生,一些小動作很難瞞過他。

也正是如此,池竹西也相當了解自己的心理醫生。

容岐以為他在被子裏哭,便體貼地留出空間,可他從很早開始就不哭了。

【太惡劣了,你以前撒謊都會難受好久,現在卻和呼吸一樣自然。不知道容岐知道會怎麽想。】

“閉嘴。”池竹西有些強硬說,“從今天起,有人在的時候你必須安靜一點。”

那個聲音低低笑起來。

池竹西坐到書桌前,輕輕将從公安局帶回來的夏威夷口袋打開,一件一件将裏面的東西在桌面攤開。

他略過了那個熟悉得讓人眼眶發澀的糖罐,拆開那個方形禮盒。

裏面是一套MontBlanc的經典款鋼筆,通體黑色,筆頂是六角白星标記。在禮盒裏還夾着一張泛黃的小卡,迎着月光,池竹西看見上面手寫着“恭喜初中畢業”四個字。

心突然被揪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又萦繞了上來,池竹西意外地從自己發酵的感情中品出了惱怒。

這其實是一件很感人的事情。

這麽多年,安女士完全不管他,伴随着他長大的只有家長會上永遠懸空的位置,簽着容岐名字的成績單,毫無生活痕跡的房子。

中考成績出的那天,池竹西一個人站在學校的告示欄邊,自己的姓名高懸在名單頂部,每一項成績都讓人看了直罵怪物,可除了讓不認識他的人感嘆兩句外,根本沒人在乎。

周圍的父母要麽興高采烈拍着孩子的背,一個中考就讓他們臉上洋溢着祖上有光的燦爛笑容;要麽死氣沉沉一言不發,看孩子的眼神就像一團扶不上牆的爛肉。

可不管哪一種,他們都會帶着自己孩子回家。只有池竹西看着周圍的人慢慢變少,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或許只是等一雙搭上自己肩膀的手?

他不清楚,只知道那種被抛棄的感覺是那麽明顯。

如果你就像一個好哥哥那樣買了禮物,準備了賀卡,但是你為什麽不當着我的面交給我?

“恭喜初中畢業”這句話等同于“我一直在看着你呀”,可如果不告訴我,我又怎麽知道自己其實并沒有像個沒人要的流浪狗呢?

池竹西垂下眼,将卡片放回禮盒裏,重新和上。似乎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他立刻翻開了同樣從口袋裏拿出來的文件。

起初他看得很仔細,沒看兩頁就皺起眉,表情流露出些許疑惑,到後來幾乎是快速翻頁只看提綱。

【這是一份關于池淮左的資産評估報告。】

池竹西基本不接觸家裏的産業,但他也很清楚池氏集團是綜合性娛樂集團,公司主要投資運營電影、電視劇、藝人經紀、唱片、娛樂營銷等領域。

而這份資産評估報告裏寫明,池淮左手下的産業五花八門,幾乎看不出和池氏集團有什麽聯系。非流動資産和無形資産高得有些離奇,幾個數字就幾乎快占了文件的一行。

如果說糖罐和那個令他心緒不寧的禮盒還能勉強視作自欺欺人的關懷,可池淮左為什麽要給他這份文件?

池竹西想起了把這些東西給他的那個男人,似乎叫王邱,是池淮左的代理律師。

王邱的名片還在容岐那裏,他得找個時間把他的聯系方式拿到手,或許對方能解答自己在這方面的很多問題。

最後,池竹西終于看向那個黑色的本子。

他記得這個本子,還有另外一本一模一樣的黑皮本子就躺在自己抽屜裏。

池竹西剛上小學那會兒,老師要求他們寫日記。別的同學都寫今天和爸爸媽媽去了哪裏玩,又做了什麽有意義的事,家裏有了毛茸茸的新成員,真是高興的一天。

而池竹西寫不出那些,他的周末很充實,可沒那麽多的感想,老師又要求他們多用好詞好句。池竹西沒辦法,只能把自己都看不懂的東拼西湊的日記交上去。

某月某日,晴。

今天家裏司機帶我和哥哥去看瀑布,這裏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哥哥有些不高興,說這是望顱山瀑布,我聽不懂,但是我覺得哥哥好聰明。

某月某日,雨。

很晚了還沒吃飯,哥哥說保姆阿姨今天生病了。我好餓,又很緊張,不明白為什麽哥哥要給我一根木棍。哥哥說這是法國的木棍,好吃。他率先咬了一口,牙掉了,他扔掉棍子,說法國人都是傻哔。我問他傻哔是什麽意思,他拽着我臉,說小孩子嘴巴怎麽能這麽不幹淨,是不是欠收拾。

明明是他先說的。

……

老師看見這樣的日記自然給不出什麽好的批注,可池淮左很喜歡,捧着他的日記本笑得不可開支。甚至不知道從哪裏買了兩本一樣的黑皮本子,一本給他,一本留給自己。

“等長大以後翻開看,看看你的,再看看我的,一定很有意思。”池淮左說。

雖然這麽說,但池竹西從來沒見池淮左寫過日記,也從來不知道他會怎麽記錄下那些日常生活。

而剛翻到第一頁,看清日期的瞬間,池竹西就僵在了椅子上,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20xx年/12月3日/晴」

那是多年前的生日,老奶奶死亡的那一天。

也是一切開始的日子。

***

終于聯系上了安瀾娅,容岐盡量用最客觀的描述向她轉述了發生的事情。電話那頭一直沒人應聲,他耐心地等着,最後才聽見永遠強硬果決的女人含糊不清的聲音。

“池樊川的助理也給我發了郵件,說葬禮就在兩天後……我明早就回來。”

容岐“嗯”了一聲:“我在公安局看見蔡闫,她應該是為了池淮左的遺書內容來的,我沒讓她見竹西。她似乎對兄弟倆手裏的股份有些想法。”

“……抱歉,容岐,我現在腦子很亂。”

容岐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

安瀾娅又說:“池淮左他真的是自殺嗎?”

“不清楚,不過警方明早就會發布案情通知,池淮左是池氏集團的繼承人之一,池樊川那邊也會出通告。你也覺得他不會自殺?”

“我不知道。”安瀾娅說,“我一直弄不清那孩子的想法,當初我和池樊川離婚的時候他也是主動留在那邊,那種地方……是我對不起他。”

似乎是不想過多提到過去的事情,安瀾娅立刻停下了這個話題,轉而問:“池竹西呢?他,他一直……他的哥哥……他……”

“他已經睡了。”

又是冗長的沉默。

安瀾娅在工作壓力過大的時候也會找容岐進行咨詢,為數不多提及池淮左的幾次都會自然流露出懊悔又自責的神情,卻基本不會過問池竹西。

她像在躲着這個孩子,又像是竭力讓孩子躲着她。平日的關懷幾乎是沒有的,在這種情況下也說不出什麽關切的話。

“要麻煩你了。”她最後只是說。

挂了電話,容岐想去房間看看池竹西的情況,将門推開一道縫隙,隔着隐約的燈光,他卻只看見空蕩蕩的床。

容岐的心驟然縮緊,腦海中湧現的是數萬件類似的案例,每一樁每一件都沒什麽好結果。

他倉皇推開門,心裏指責着自己怎麽就被感情沖昏了頭,連确保病患服藥這件事都忘記了。

當看清靠窗的書桌後,容岐愣住了。

砰砰亂跳的心稍微安穩了一些,接着就是無限制的心疼,容岐很少在病人身上投注過多的情緒,無條件的共情不利于心理醫生的正常工作。

這些他都清楚,也一直是這樣做的,頗具成效,從池竹西信任但不依賴的态度就能可見一斑。

但現在容岐有些後悔了。

他踏上棉軟的地毯,走到書桌旁。桌子旁是空掉的夏威夷口袋,一堆雜物堆在桌邊。

池竹西雙腿蜷縮在椅子上,側臉靠着膝蓋,墨色的碎發散開,長長的睫毛蓋着眼睑,在月光下發着冷光。

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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