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20xx年/12月3日/晴」

我不是一個會寫日記的人,我一直覺得日記要麽就是用來罵人,要麽就是寫給需要被罵的人看的。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寫日記也是一種忏悔。

今天是我們的生日,我犯了錯。

我明明知道他很喜歡鄰居,也答應了和老奶奶一起過生日,但還是把同學叫來了。

我想讓着竹西能融入我的好友圈,但沒問他願不願意。

老奶奶說自己年紀大了,就不和我們一起鬧騰,婉拒了我的邀請,竹西有些難過。

我沒想到聚會會這麽吵,一轉眼他就不見了,我找了他很久,聚會結束後在卧室的衣櫥裏找到他,他在哭。

我的弟弟是個愛哭鬼,看動畫片會哭,摔跤會哭,就連作業不會做都會偷偷掉眼淚。

我拿他沒辦法,只能問他怎麽了,他說他去找了老奶奶,但是老奶奶沒有給他開門。

他在門外不斷道歉,老奶奶用非常陌生的語調斥責他,說他們根本不熟悉,沒見過幾次面,也從來沒有過什麽約定,讓他趕緊回家。

他說他臨走前還聽見門後老奶奶怪異的聲音,她說,生日快樂,小小池。

我猜他是害怕被讨厭,所以哭了好久。

我很愧疚,打算明天和他一起去道歉。

「12月4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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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噩夢。

我想竹西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我也是。

任何驚悚片都不如人的想象力可怕,我在今天切實領會到了這一點,世界上沒有鬼,但是有比鬼更令人恐懼的東西,或者說事情。

我是被竹西晃醒的,天剛亮,他又哭了,比昨晚還要無措,這次連話也說不清楚,只是抹着鼻涕一個勁把我往外拽。

我跟他來到隔壁,隔着窗戶,我看見抵在門上的老奶奶。

她的姿勢絕對算不上舒服,我遲疑了會兒,試着叫了她兩聲,最後才發現她其實是睜着眼的,那雙渾濁的眼直勾勾盯着黢黑的天花板,眼珠像和眼眶凝固在一起,即使有冬天難得一見的蒼蠅飛過也紋絲不動。

我快吓瘋了。

并不是因為我想到她可能已經死了這件事,而是一些更自私的東西。

我用力捏住池竹西的肩膀,問他,你确定昨晚和她說過話嗎?她不讓你進門?

他完全是懵的,抓着我的手含含糊糊催我繼續喊她,把她喊起來,地上那麽涼,她身體不好,一定會生病的。

我的怒火被引燃了,怒吼道池竹西你怎麽這麽蠢。

她為什麽說不認識你?為什麽不給你開門?為什麽讓你快滾?

因為裏面有其他人,你他媽昨晚差點也死在裏面了。

他呆住了,鼻涕眼淚混在一起,狼狽不堪。

我承認,我是傻逼。

即使是撒謊蒙騙,随便說點什麽都好,但我不應該這樣說的。

他還那麽小,什麽都不懂,還以為鳥兒叽叽喳喳是因為高興,月亮是因為害怕雷聲才躲入黑夜,以為老人的呵斥是源于對違約的憤怒。

他不懂人與人相處的常識,不懂藏在常識背後,令人後怕的幸運。

我也不懂,可我品嘗到後怕,我卑劣地迎接幸運。

這件事本來可以和以前的所有意外一樣,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消失在他的記憶中,小孩記不住那麽多東西,除非像現在這樣,将我自顧自的推斷揉碎了塞進他的腦子裏。

是我教會了池竹西什麽是恐懼。

我立刻向他道歉,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感覺我就是他看的動畫片裏最惡毒的反派,警告他絕對不要和其他人提昨晚的事,我們一直呆在家裏哪兒也沒去,老奶奶和我們沒關系。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爛透了,我從來沒見過竹西用那種眼神看我。

後來警察來了,我滿腦子讓竹西遠離他們。

在他哭着忘記我的叮囑的時候,我把他抱在懷裏,緊緊堵住他的嘴,阻止他将那些可能會對他不利的話說出口。

警察應該沒有特別注意我們。

我很抱歉,真的。

……

「12月26日/雨」

高集說老奶奶的死只是意外,其實我覺得沒那麽簡單。

或許是那個小偷說了謊,他并不倒黴,而是一個窮兇極惡的罪犯,但這一切都已經無從考證。

于是我什麽也沒說,反而是竹西偷偷給高集打了幾次電話。

我猜他想暗示警察些什麽,但是他太小了,受到驚吓,又被我看得很緊,沒辦法将自己的想法好好說出來。

這樣的結局也好,這只是意外,除了那個小偷外,沒有人該對此負責。

嗯,沒有人該對此負責。

「1月14日/雨」

都是我的錯,不是我的話竹西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2月3日/晴」

高集就沒有錯嗎?他是警察,為什麽連小孩子撒謊都看不明白?

我他媽真的要瘋了。

「3月5日/陰」

安瀾娅說我是在逃避,我罵了她,我好卑劣,明明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6月18日/晴」

我好想他,不知道他現在還好嗎,是不是還是經常睡不着覺。

「7月26日/雨」

我好恨他。

「8月3日/晴」

我好想他。

「8月5日/陰」

我好恨他。

還好,他也這麽恨我。

「8月12日/雨」

我好想他。

我怎麽還活着?

「12月3日/晴」

我不會再寫日記了。

***

別墅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磚塊堆砌的低矮圍牆,滿牆的爬山虎,門口生了鏽的信箱,還有信箱上用顏料寫的「小池專用」四個大字。

王邱停好了車,把大門的鑰匙扔給副駕的楓池竹西,自己從後座抱起紙箱:“幫忙開一下門,謝謝。”

池竹西不知道自己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打開那扇大門的,他甚至不敢往幾米外的旁邊看,仿佛那邊是什麽散發着不詳氣息的無底深淵,只需要一眼就會帶走生人的魂魄。

顯然,王邱對這裏很熟悉,他直接抱着箱子往裏走,把東西放在客廳的木桌上後招呼着池竹西:“進來吧,其實這裏現在算是你的房子,只不過手續還沒走完。”

池竹西說:“什麽?”

“看了我給你的那個袋子裏的東西沒?”

“……看了。”

“那份資産評估報告裏,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

“你的意思是說,池淮左在他死前就安排好了這些……”

王邱立刻點頭:“是。”

池竹西握着鑰匙的手攥得緊了:“所以……他真的是自殺嗎?”

“我沒這麽說。”王邱頓了頓,道,“其實池淮左在十八歲成年那天就立了遺囑。”

池竹西沉默不語。

王邱坐上沙發,并招呼池竹西坐到對面。他從随身的公文包裏掏出兩份文件,攤開在墨晶玻璃面的茶幾上。

“那個時候我也只是個剛成年的大學生,陪他一起去公證處進行公證。我罵他腦子有坑,哪個正常人剛成年就急着給自己弄這東西的?更何況他完全沒告訴父母,而他說——”

“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做決定。”池竹西愣愣補上後半句話。

王邱點頭,指着文件中的一份:

*“《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三十四條,自書遺囑由遺囑人親筆書寫,簽名,注明年、月、日。”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條,打印遺囑應當有兩個以上見證人在場見證。遺囑人和見證人應當在遺囑每一頁簽名,注明年、月、日。”

“所以按照法律,他的這份遺囑完全具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你從情感上或許很難接受,這句話由我來講也有些不太合适……但這就是池淮左的作風。他不會問你要不要,只看他有什麽。他已經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給你了。”

“怎麽會……”池竹西立刻收聲。

王邱點頭:“他是這樣做的。”

池竹西沒有吱聲,只是遠遠看着,并不敢去觸碰輕薄的紙張,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回應。

或許他應該高興,天降橫財也不外如此,今天是他的生日,而對自己不聞不問的哥哥送了他最廉價的紅繩,和最昂貴的財富。

【所以你就必須感恩戴德。】

這句喃喃自語沒能被王邱清楚捕捉,他剛想問“你說什麽?”,池竹西的手機突然響起,是容岐回的短信。

容岐沒對池竹西自作主張的離開提出任何不滿,只是說安瀾娅晚上找他吃飯,問他什麽時候能回家。

我現在就在家裏呢。

池竹西将賭氣打出的這行字一點一點删除,心煩意亂地打出一個好,發出去後把手機調整到靜音扔回口袋。

“現在的問題在于——”王邱等到他發完短信後才又沉着開口,“我從蔡闫那裏拿到了一份新的遺囑,和遺書一起放在總經辦的保險櫃裏,警方那邊質證、審查都沒有問題。”

池竹西渾身一震:“什麽……意思?”

“看看這個。”王邱将另一份文件擺在最上面,往前推了推,池竹西立刻接了過去。

“新的遺囑說,池淮左希望将他所有的流動資産捐贈給希望工程,其餘所有按照法定繼承人順序分配。”

“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包括: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順序法繼承人才是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有第一順序的情況下,第二順序繼承人無權繼承。”

“池淮左沒有配偶,沒有子女。所以按照這份遺囑,他的東西将由池樊川、蔡闫、安瀾娅接管,又因為池樊川和蔡闫在他成年以前是主要監護人,預估大部分都會落到他們手裏。”

一個猜測從黑暗中浮現出虛無的陰影,鋪天蓋地,籠罩住沙發上呆愕的少年纖細瘦弱的輪廓,和他低垂着,安靜又喑啞的目光。

無形的手輕輕搭在他肩上,帶來千斤重的壓力,不用心底的聲音池竹西也能想到一些過于驚世駭俗的推斷,這讓他感覺有些難以呼吸,手抖有些抖。

等他自己意識到的時候,那句話已經說出了口,震得胸腔一震麻。

“你覺得……這可以是動機。”

王邱露出滿意的表情,金絲框眼鏡下的眉眼利落似刃:“你也是這樣想的不是麽?就池淮左那樣的人,就算他想死,也會拖着全世界那些他憎恨的東西一起下地獄,而不是把所有財産都留給鬣狗豺狼,那不是他的風格。”

“可現在的證據都表明……”

“所以我找來了最适合調查這件事的私家偵探,當然,必須有你的授權。以及關于池淮左財産分割的律師委托書面證明,我可以全權代理,按照市面價格抽成。”

王邱諄諄善誘,脫去池淮左好友的身份後,社會精英的做派讓池竹西有些難以招架。

他說,“你難道就不想奪回你哥哥的東西,知道事情的真相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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