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綢緞似的細軟黑發,密不透光的黑色大眼,渾身上下只剩下黑白兩色,少年唇角的弧度就和豎起的大衣領口一樣銳利,像從地獄裏誕生的陰冷魔鬼。
池源覺得自己一定是吓壞了,不然他怎麽從對方身上聞到了雨水的味道。
他拽住池竹西的手腕,想讓他松手。少年年紀比他大,手腕卻更纖細,一只手就能圍住,稍微用力就能折斷似的。
可池竹西沒有松手,不僅如此,為了控制住池源,他動作粗暴地将人向上提,強迫池源凝視着自己。
【別這麽沒禮貌,弟弟,十幾年不見你就是這麽和哥哥打招呼的?】
“撒手!媽的,簡直是個瘋子!”
【瘋子會憎惡你身體裏流淌着的那一半和我們完全一樣的血液,會想要挖掉這雙和我們相似的眼睛,會把你從這二樓扔下去,就和池淮左一樣。】
池竹西突然湊近了,幾乎和對方額首相抵。他的聲音驟然變得陰柔,像謙和的兄長教育弟弟那樣耐心:【你想知道什麽是瘋子麽?】
“你簡直——”池源的語言系統在此刻徹底失靈,對方毒蛇一樣的話語從他皮膚攀附上來,他渾身都在顫抖,被拽住的地方像是撕裂一樣疼。
他終于受不了了,用盡渾身力氣将池竹西推開,自己踉跄兩步後才站穩。
池源驚恐地屏息,雙眼死死盯着池竹西,如臨大敵,生怕這個神經病突然又做出什麽。
就在此刻,門外穿出急切的腳步聲,虛掩着的門又一次被推開,容岐在進門的下一秒就沖到池竹西面前,低下頭關切地問:“怎麽了?”
那個魔鬼一樣的少年卻低低垂下頭,身上尖銳的戾氣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肉眼可見的氣弱。
他捂着自己手腕:“沒,沒什麽。”
容岐不容拒絕托起他的手,一道明顯的淤青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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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竹西實在是太白了,黑色大衣襯托得肌膚比高等軟玉還要細膩,正因為如此,那道淤痕簡直算得上猙獰可憎。
容岐壓着火看向池源:“就算不看看今天是什麽日子,就算你不喜歡他,就算把所有的就算加在一起,這也不是你動手的理由。”
池源百口莫辯。
“不是他。”池竹西拉住容岐,頭垂得更低了些,“對不起,是我……是我的問題。”
容岐:“我不應該帶你來的。”
“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容岐深深地吸了口氣,“東西拿了嗎?我們走吧。”
池竹西走到被拆開的紙箱面前,蹲下身,把被拆得零碎的雜物默默裝進大衣口袋。
他蹲在那裏的背影小小的一個,黑色大衣和正裝也沒能撐不起瘦削的靈魂,容岐心裏不是滋味,看向池源的眼神也越發嚴厲。
池源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好像突然就從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而在那裏撿東西的池竹西還側過頭看他,眼裏流轉着他看不懂的幽光。
對不起。
池竹西用嘴形說。
池源:“……”
恐懼散開,他突然好想沖上去揪住池竹西的衣領問他你到底什麽意思,要幹什麽能不能給個痛快,別搞出驚悚片的效果吓得人晚上睡不着後擺出無辜的模樣。
他承認自己嘴巴是賤兮兮的,翻東西的動作也簡單粗暴了點,但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
就算不看看今天是什麽日子,就算你不喜歡我,就算把所有的就算加在一起,這也不是你動手的理由啊!
池竹西拿了東西後就和容岐一起離開了,池源還在房間裏琢磨自己到底是遇到了個精分兄弟,還是這孫子就是故意使壞。
該不會真的是他那兩句不過腦子的話踩大雷了?!
他煩躁地撓頭,手指剛碰到頭皮就傳來一陣刺痛。
“嘶——!媽的,我不會被揪禿了吧?”
“別說髒話。”不知什麽時候來到門口的蔡闫說,“讓你找東西,你怎麽還和小池起争執了?”
池源瞬間委屈得不行:“我怎麽知道?你說不小心把我的東西塞池淮左這堆箱子裏一起打包了,我找半天也沒找到!他一進來就開始發神經,搞什麽!”
蔡闫:“找東西就找東西,怎麽還拆開淮左給小池的禮物,他肯定會生氣呀。”
“誰拆了!我來房間那破快遞就是那狗屎樣子!……等等,我是不是給誰背黑鍋了?”
蔡闫搖搖頭:“你也不應該動手。”
池源:“……”
要不你先來看看你親兒子的頭皮?
生了半天悶氣,池源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說些不過腦子的屁話,池竹西連人帶媽一起罵,這很合理。要不是池樊川是他倆共同的爹,池源甚至覺得池竹西應該再捎上池樊川才夠勁。
真要計較那就是五五開,誰也別怪誰。
讓他渾身難受的是自己好像給誰背黑鍋這件事。
他池某人長這麽大,雖然和聽話懂事不沾邊,但也從來沒道德敗壞違法亂紀過,那個看誰都不順眼的大魔王池淮左平日見到他都只是視而不見,偶爾還心平氣和罵他兩句小傻逼,可見他的無害程度。
怎麽今天就風評被害了呢!
池源不是會把自己憋死的性格,他脫了羽絨服随便搭在箱子上,一邊整理黑色正裝的衣領一邊往外沖:“我得找他說清楚!”
蔡闫在身後喊他:“記得好好給小池道歉!”
“你到底是誰親媽啊!”池源咆哮着,消失在走廊。
嘆了口氣,蔡闫走進房間,腳尖踢踢那個空掉的紙箱。
臉側的短發被窗外湧入的風吹開,蔡闫唇角倏而浮現出一絲笑意,輕緩又溫柔。
她看着窗外不遠的獨棟,藍天和綠蔭,鮮花和人群,氣氛完全分不清是婚禮還是葬禮。
而她的兒子像條蠢笨的小狗一樣奔向獨棟,天真又可愛,和安瀾娅的兩個孩子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得注意安全啊,小池。”蔡闫溫和說。
女人駐足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房間恢複了無人的冷清,只剩下池淮左為數不多的東西,和那個被女人高跟鞋踩壓碾平的紙箱。
***
這是一場完全不像葬禮的葬禮,池樊川和安瀾娅均未出席,主持喪事的是池淮左的繼母蔡闫。
那些池竹西從來沒聽過也沒見過的親戚低聲勸她不要太悲傷,一切都會過去。
想來和池竹西打招呼的人都被容岐隔開,趕來的池源也被他攔下了,得體的成年人知道要怎麽保護渾渾噩噩的孩子。
從頭到尾池竹西都只是看着大廳正中央池淮左的黑白照片,靜靜發着呆。
池竹西的口袋裏是池淮左未能送達的生日禮物,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一條手工編織的紅繩。
那是用來串護身符的,似乎是池竹西三歲那年池淮左送給他的護身符,一直被他挂在脖子上,繩子早就褪色,他也沒換。
他想起房間裏打包好的池淮左的東西,少得讓池竹西不禁懷疑,那些紙箱裝得下池淮左的二十多年嗎?
接着,他又想起池源。
看起來像是一點城府也沒有的小孩,嘴巴不太會說話,所有情緒都擺在臉上。是非常典型的,幸福和諧的家庭才能溺愛出的孩子,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稍微吓唬一下就怕得不行,要是知道他和池淮左過去都做了什麽,可能會做很久的噩夢吧。
池竹西是有些抱歉的,他沒能控制住那個聲音,也沒控制自己。
容岐說得沒錯,不管怎麽樣都不構成動手的理由,只有最無能的人才會将情緒以暴力的形式表達。
可不可否認的是,在看見池源顫抖恐懼的瞳孔時,池竹西心中一片暢快。
他以前是個壞小孩,現在長大了,變成了糟糕的成年人。
不知道池淮左要是知道了會怎麽想。
他會寫在日記裏吧,就和十幾年前的那件事一樣。
說起日記本,池竹西又什麽也不敢想了,他怕心底那個聲音又一次蹿出來,這裏是池淮左的葬禮,他不能毀了它。
在這場荒唐的白事短暫告一段落後,池竹西跟着容岐離開,他在門口等容岐開車過來。
不一會兒,一輛黑色林肯航海家停在他跟前。
車窗緩緩搖下,一個男人探出頭:“池竹西?”
池竹西有些意外:“王邱?”
王邱左右張望了一番:“你一個人?”
“我在等容岐。”
“這樣,”王邱想了想,“上次本來想找你說事的,結果被蔡闫那邊耽擱了。時間也不好約,要不就今天?你接下來還有事嗎?”
“沒有。”
“那要不就等你的那個……等容岐來了一起走吧。”
池竹西立刻搖頭:“不用,我一個人就可以。”
王邱也沒說什麽,示意他上車。
池竹西本想坐上後座,王邱卻說:“後面堆着你哥的東西呢,坐前面。”
車門輕輕關上,池竹西系好安全帶,給容岐發了條短信說自己有事先走了。林肯航海家流暢駛出,不一會兒就鑽入了大道,一路遠去。
“我先确認一下,你成年了,對吧?”王邱視線盯着前路,微微偏過頭,“我記得容岐是你的法定代理人,如果你未成年的話,接下來的所有談話都必須有他,或者安瀾娅在場。”
他說得嚴肅,池竹西不免坐得端正了一些:“成年了。”
回答完後他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我可以自己做決定。”
王邱笑出來,打着方向盤笑說:“你和你哥還真是一個樣。”
這話池竹西沒法接,他也不知道池淮左現在是什麽樣的,總歸不可能是十幾年前的模樣。
“不用太拘謹,我和你哥是大學室友,一起混了幾年。他屁股有幾顆痣我比他前女友還清楚。啊,當然,我們是非常清白無暇的關系。”
池竹西失笑點頭。
“你哥給你的東西你都收到沒有?”王邱問。
池竹西的手放在口袋裏,攥住那條紅繩:“收到了。”
王邱松了口氣:“收到就好,我就擔心你沒拿到,池淮左猶豫了很久才決定把這給你。還為此失眠了好久,我了解得也不多,不好勸他,這畢竟是你們家的事情。”
為了掩飾自己狼狽的神色,池竹西別過頭,看着車窗外。
其實他有一肚子話想問,糖罐也好,鋼筆也好,紅繩也好。給他送禮物是這麽難以下定決心的事情嗎?
告訴他“其實我在關心着你”就是那樣艱難,艱難到只能等他死後自己才有資格收到?
可池竹西不想把這些問題擺出來和一個剛認識的人交談,于是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當看清一晃而過的路牌後,池竹西驟然僵住了,原本就沒血色的臉變得更加蒼白,他幾乎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那句話:“我們要去哪裏?”
王邱不以為意:“池淮左在大學畢業後在外面買了房子,只是偶爾才回家,那裏有他留下的大多東西。”
“說起來你應該知道地址,聽池淮左說你們小時候還在那邊住過一段時間。”
他随後報出的那個地址讓池竹西幾乎想奪門而逃。
池淮左日記本的內容又浮現在腦海。
同時出現的還有那個與所有人的認知都有偏差的,只有兩個因為恐懼而撒謊的小孩才知道,如今只有池竹西一個人承受所有愧疚和懊悔的,那晚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