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你看起來就像打了整晚的Apex卻沒能吃到一把雞一樣。”夏實誠懇地說。
池竹西背着書包,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服務生小姐姐将他帶到靠裏的位置,這裏被綠植隔開,周圍沒什麽人,只有穿着毛茸茸白色外套的夏實。
池竹西坐到她對面,摘下黑色圍脖,露出白淨的臉:“我不玩Apex。”
“哦,我忘了,咱們年齡差那麽多,肯定有代溝。我大學時候恨不得每天拉着兄弟一起追逐電競夢——”夏實咬着飲料的吸管,砸砸嘴,“那你平時玩什麽?動物森友會?”
池竹西:“五年高考三年磨砺。”
夏實:“…………”
夏實:“你這愛好是不是太養身了?”
池竹西:“謝謝?”
夏實痛心疾首嘆了口氣:“算了,五三就五三吧,挺健康,要是臉色也能這麽健康就好了,看你的樣子我都有點怕拿不到尾款還得倒貼果籃錢去醫院看望你——桌上二維碼掃一掃,點點東西,不然等會兒店員就來催了,幫我把我的那份也付一下,謝啦。”
池竹西:“……”
就在他給自己點上一杯蘇打水,并将夏實那杯怎麽看怎麽不值四十塊的天價飲料一起付款的時候,夏實又轉了轉眼珠,說:“定金付了吧?要是想白嫖我扭頭就走啊!”
說到定金,池竹西從書包裏掏出一份簽了字的文件,這是王邱和夏實需要的委托書,本來約好當面交給王邱的,但對方似乎有事,只有夏實來赴約。
接過文件,夏實看也沒看就放到一邊。她清了清嗓子,自信發言:
“法律層面的事用不着我倆操心,有王律在呢。瞧瞧我,簡直突出一個盡職盡責,這一周沒拿到委托書也沒閑着,提前托人拿到了億點點可能有用的資料。咱從哪裏開始說起?”
“都可以。”池竹西輕輕說。
Advertisement
夏實這人很神奇,看起來是個被金錢蒙蔽雙眼的堕落人士,摳門得要死,還滿嘴跑火車,但幹活異常高效,在調查方面完全擔得起王邱的那句“可靠”。
她一開口就抛出了一個驚天炸彈。
“你知道池樊川家暴的事情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夏實在問出這句話的表情和問他“你平時玩什麽”的時候一模一樣,可現在池竹西的心卻亂得徹徹底底。
他試着仔細回憶池樊川,卻發現他在自己記憶中完全是一個用公正的正楷字體印出的“父親”符號。臉是模糊的,說過的話是模糊的,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有沒有和這位父親有過交流。
但如果說池樊川家暴……他貧瘠的想象力無法構建出那個畫面。
池氏集團的第一大股東,掌握着娛樂版圖的雄獅,常青市十大優秀企業家,常青市經濟十年商業領袖 。他身上的無數光環很容易和“忽略家庭”或是“感情淡漠”挂鈎,但家暴……
“當初安瀾娅也是因為這個和他離婚,差點鬧上法庭,後來庭外和解了,很多人都以為是財産糾葛,但安瀾娅遞上去的材料裏寫得很清楚,為了離婚,她甚至願意淨身出戶。”
夏實開始罵罵咧咧。
“這逼男的還真有兩把刷子,要不是我有鐵子是……咳咳咳。總之,可能是怕被打擊報複,或者是別的協議,安瀾娅忍氣吞聲了這麽多年。要知道如果細算池源的年齡,池樊川絕對是婚內出軌,但凡找個靠譜的律師,這個逼不死也得被扒層皮。”
“你連這個也能查到嗎?”池竹西的聲音有點顫。
夏實笑出一口白牙:“小弟弟,夏實的實是實在的實,找我,保證物超所值。”
池竹西卻笑不出來:“那池淮左……”
提到池淮左,饒是夏實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收斂了表情。
“王邱大學是池淮左室友,按理說了解得應該比我多。但我問起王邱,他也說不清楚。池淮左這小子藏太深了,從來不提自己家裏的事。也只是偶爾才像個傻狗一樣心心念——”
夏實的話戛然而止,目光在池竹西臉上晃過兩圈,半晌後才繼續道。
“但是你想,池源那個傻子一看就沒挨過揍,蔡闫倒是看不出來,但家暴的敗類會再婚後就重新做人嗎?我看難。”
一瞬間仿佛有暴雷淩空炸響,池竹西想起了池淮左的日記。
「3月5日/陰」
安瀾娅說我是在逃避,我罵了她,我好卑劣,明明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7月26日/雨」
我好恨他。
……
那個聲音說過,【他恨着你呢】,池竹西當時的回答是“我沒做錯什麽”。
因為他的病情而産生憎恨在池竹西看來是很難以理解的事情,他永遠記得那幾年壓着脾氣哄他的哥哥,即使在分別的最後一刻,那個身影也高大無比,承諾着他們永遠是兄弟。
這也是後來池淮左突然對他不理不睬,他無法理解到難過的原因之一。
可如果不是延遲的埋怨,而是被迫承擔池樊川的家庭暴力時産生的感情呢?
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你卻毫不知情,甚至可能産生怨怼,不理解。明明你才是走上平靜生活的那一個。
憑什麽?
我憑什麽承擔這一切,母親的不作為由我承擔,弟弟的未來由我背負,明明我只是比他先出生五年,就一定要擔下所有責任嗎?
池淮左的恨意是那樣的自然而然,他或許沒有後悔,但沒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依舊保持一顆赤.裸裸付出的真心。
他應該恨的,這是他的權利。
池竹西高興又難過,他似乎找到了池淮左選擇和他分開的原因,也找到了池淮左這麽多年不理睬自己的原因。
他沒有被抛下,他不會被抛下。
夏實把玻璃杯放在桌面,上身前傾,探出手在池竹西眼前晃了晃:“喂,想什麽呢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要難過偷偷難過行嗎,我年紀大了,見不得這個。”
見池竹西擡眼,她收回手,壓低聲音道:“是啦,我就是冷血無情一女的,但是偵探就是要求真務實,你別有情緒啊,有情緒我也不打折。”
“池樊川家暴只是做實坐池淮左可能自殺的可能而已,對我們的調查有什麽幫助?”池竹西輕聲說。
“目前看來沒什麽幫助,這個是王邱讓我查的。王律在想辦法證明池樊川就是個傻逼爹沒有盡到監護人的義務,方便他那邊開展工作。”夏實突然坐直了,擺出個人樣,“話說回來,我好像還沒問清楚。”
這樣的夏實給了池竹西一種在面對王邱的既視感,一股社會精英的氣息。
“問什麽?”池竹西問。
“之前是還沒正式下達委托,所以我姑且按照王邱的方向在查。但我這個人一向愛崗敬業,金主就是我的天,誰給錢誰是上帝。你也看出來了,王邱的調查方向其實和你并不一致,所以我得問問——”夏實注視着他的眼睛:
“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麽?”
池竹西毫不遲疑,就像早在心裏排練過千萬遍:“我要知道池淮左為什麽會死。”
對方的斬釘截鐵有些超出夏實的預料,她本以為這小孩會和之前表現的那樣猶豫不定,尤其是在聽到池樊川家暴的事情,聯想到池淮左有可能的遭遇後。
但池竹西既然這麽說了,夏實直接應下,呲牙一笑:“我辦事,你放心。”
她便推開椅子起身:“這樣的話先不用管池源,我先從池樊川和蔡闫近期的可疑資金流動查起,這是個大工程。他們這種身份的人就算真的要□□也不會蠢到走自己賬戶,查起來恐怕是個大工程。先走了啊。”
夏實剛轉身沒邁兩步,突然又回頭,視線将池竹西上下打量了個遍,最後嘆了口氣。
“我得向你道歉,你哥哥并不像我說的那樣不在乎你。”
池竹西低頭:“沒什麽。”
“可池竹西,你要查這件事,光是做五三對着錯題哭是沒用的。有時候你必須要穿上盔甲,撿起槍,搜刮子彈,然後将準星對準那些狗雜種。”
池竹西:“……”
她笑,“不會也沒關系,你雇傭了我,這把游戲,高級陪玩帶你吃雞。”
說罷,她揮揮手,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咖啡店的一隅陷入徹底的寂靜,今天是周一,店裏沒什麽人,店裏輕柔的音樂和帶着咖啡馨香的暖氣努力将氣氛拉至舒緩。
池竹西滿腦子都是池淮左可能被家暴的事,但也知道現在不是耽誤時間的時候,心不在焉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打算離開。
就在他起身準備背書包的時候,趕着送餐的店員小姐姐繞過綠植,風風火火一個轉彎,沒剎住車,腳尖勾住了夏實臨別沒推回去的椅子腿,直接一個踉跄。
她手裏的那杯蘇打水半杯潑上桌,半杯灑到池竹西身上,一點沒浪費。
小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突然來了這麽一出臉都吓綠了,圓溜溜的杏眼慌亂掃過自己的犯罪現場,從一旁扯過紙巾就往池竹西手裏塞:“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這……”
池竹西擦了擦手,又擦了擦羽絨服,水漬很快被淺褐色羽絨服吸收,乍一看一片深色分外紮眼。
“沒關系。”池竹西攏了攏手指,蘇打水不粘,但他還是有些在意,邊放下書包邊問,“衛生間在哪裏?”
“順着櫃臺對直走,盡頭就是!”小姑娘一個激靈讓開位置,“實在是不好意思,我毛手毛腳的。”
池竹西搖搖頭,往洗手間去了。
等池竹西洗完手擦幹淨再回到座位,這裏已經重新打掃幹淨,小姑娘被店長批評的聲音隔着綠植都能聽到。他也沒打算計較,撈起書包後卻發現放在一旁的圍脖不見了。
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容岐。
池竹西遲疑了會兒,還是接通了電話,電話裏傳來男人平緩的聲音:“老師說你沒去上課,是出什麽事了嗎?”
“馬上到學校了。”池竹西也來不及找圍脖了,單肩挎上書包就往外走。
容岐:“如果還是覺得不舒服,再請一周的假也可以,老師那邊我會去說。”
“不用。”池竹西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被迎面刮來的冷風吹得打了個寒顫。
“行,晚上我和安瀾娅都有事,你記得吃飯。”
“……”
“怎麽了?”
“你的口吻……很奇怪。”
從那天晚上開始就很奇怪,就跟他們是一家人似的。
池竹西摸不準容岐正在扮演怎樣的角色,但他隐約覺得有些不安,分明的界限逐漸模糊,名為關懷的觸角正在一點一點向裏蠶食,而他毫無招架之力。
容岐笑起來,也不客氣:“你要适應。”
池竹西胡亂嗯了一聲就打算挂掉電話。
突然,陰測測的聲音響起:【有人在看着你。】
容岐:“什麽?”
池竹西迅速說:“沒什麽,我去上學了。”
電話挂斷,池竹西站在冷風中觀察着四周。
上午十點過的街道冷冷清清,他站在路邊,車流從右手邊穿行,少量行人在左手邊步履不停,所有的一切都被嚴寒逼迫着逃逸。要是把自己當作巨大城市的中心,四面八方就是延遲流動的湖水,沒有任何事物會為此停留。
池竹西下意識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狗的叫聲,但等他安靜聆聽,卻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起伏。
“你是不是搞錯了?”他低低問。
【最好是搞錯了。】
“……”
寬敞寂寥的街道,少年沉默良久,攏了攏領口,呼出一口白氣,快步往學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