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常青市第四高級中學就在城北,是常青市的重點中學,囊括高中部、初中部、和附屬小學。

由于升學率認證的教學質量、本校較低分直升的傳統種種原因,很多地域劃分外的家長擠破了頭,花錢找關系卯足了勁也要把自己孩子盡早塞進去。

而安瀾娅選擇這裏的理由也很簡單,似乎是因為以前出過事,四中的校規裏懲處力道最強的一條就是:嚴禁校園霸淩。

上午十一點過,還是上課時間,學校空蕩蕩沒有人。

從校門到教師辦公室的路上碰到了幾個認識的老師,他們沒有過問池竹西遲到的事,注視着他穿過林蔭道。

池竹西一路将視線甩在身後,敲響辦公室的門,班主任讓他進去。

“怎麽遲到了?”班主任姓胡,教數學,四十多歲,身穿暗色厚夾克,眼睛上架着厚框眼鏡,說話時沒什麽表情,臉上橫亘着黃瘦的肌肉,随着他嘴巴的開合擰在一起。

池竹西:“抱歉,胡老師。”

看得出來班主任還是對池竹西請假一周頗有微詞:“又是請假又是遲到,這樣很影響學習勁頭的你知不知道?你家的事我也聽說了,可你現在畢竟高三,正處在關鍵時期,也不該因為這些事分神。你還小,成績又好,得好好抓緊才對。未來還很長,畢業之後……”

他絮絮叨叨地說,池竹西有一下沒一下的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班主任将桌上厚厚一疊試卷推過去:“欠下的題還是要做,做完不用交,講的時候跟着聽。有什麽不懂的來問我。”

在池竹西抱着那疊卷子打算去教室的時候,班主任突然想起什麽,叫住他:“你家長說如果你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就給他打電話。你最近身體不太好嗎?”

池竹西搖頭,想也不想低聲說:“那不是我家長。”

班主任啞然。

他本來不算清楚池竹西家裏的事情,只不過這一周池氏的事被媒體讨論了一輪又一輪,人們似乎對富豪的家事格外熱衷,尤其是這類帶有懸疑色彩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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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人家的小少爺跟着離異的母親,親哥哥在和他見面期間墜樓身亡,公開的死因是自殺身亡,離異的父母因此對財産問題産生糾葛——這實在是太勁爆的頭條題材。

一時間,陰謀論層出不窮。

在這種時期,池竹西一請假,幾乎所有老師都猜到了他的家庭背景。

不少老師調侃說似乎是從來沒見過他家長,這富二代可真能藏。

有的說果然教育投入和成果是成正比的,寒門貴子還是太少見了,更多的是這種完全不愁學習資源的有錢人家。

還有人說怪不得這孩子平時誰也不搭理,本來以為是性格腼腆,現在看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這三年,班主任一直以為成績單上那個字跡端正的「容岐」就是池竹西的家長,也曾打電話提醒過對方還是要對孩子多上心一點。

容岐在電話裏客氣說會注意,但一點沒改,依舊缺席池竹西的每個家長會,還會漏掉需要簽字的一些通知。

現在乍一聽到池竹西說容岐不是他家長,饒是班主任這樣對學生家庭不關心的老師也不免心生複雜的情緒。

“我先回教室了,胡老師。”

班主任看着池竹西離開的背影,褐色羽絨服将他包裹得嚴實,人卻走得直,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将他向上拉拽,每個動作都被約束出有條不紊的沉穩。

就像這個孩子在一夜間被迫長大了一樣。

***

池竹西在四中初高中加在一起念了快五年,對四中的評價也頗高。

倒不是因為強大的師資,而是這裏的學生大致分為兩類,一是不怎麽學習,被班主任盯死後自己玩自己的,二是每天沉浸學習對着卷子自己刷自己的。

大家都很有幹勁的維系着點到為止的“冷漠”,這讓不善交際的池竹西很放松。

今天卻不是這樣。

池竹西坐在前排靠門的位置,幾乎是整個教室的右上角,除了一直偷偷用餘光打量他的同桌外,來自身側以及身後的視線是那樣鮮明,這讓對他人目光一向敏感的池竹西如坐針氈。

講臺上的老師看出了同學的暗湧,猛拍黑板提醒上課期間不要走神。這點警告杯水車薪,被關注的感覺仿佛把他扒光了衣服放在展覽臺,藏得再好的瘡疤都無所遁形。

明明大家的視線并不含惡意,難堪的感覺卻讓他抵觸得想吐。

黑板上的英語長句扭曲旋轉,老師手捏着粉筆晃動的胳膊像是鐘擺,每次擺幅都在倒數池竹西所剩無幾的忍耐程度。

終于熬到中午,池竹西立刻起身,桌椅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聲響,面對周圍人的視線,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或許是錯覺,還是事實如此,池竹西不管走到哪裏都覺得自己赤條在目光下。

他逃到了學校的小樹林。

池竹西平時幾乎不出班級,老師管得又嚴,很少來小樹林,一路上碰到的黏糊小情侶和在角落吸煙的學生比他這輩子加起來都多。

他藏在靠近後門的石桌邊,旁邊一個巨大的孔子石像和樹蔭将這裏與外面隔絕開,雖然很冷,但安靜得出奇。

池竹西有些難以想象自己要怎麽熬過下午。這幾天他也看了報道,官方的非官方的,說明事件性質的,完全胡亂編排的,說什麽的都有。

#池式暴雨假# 的熱搜還沒過去,#池式繼承人# 又頂了上去,池淮左、池竹西和池源的信息混在裏面,還有安瀾娅、蔡闫、池樊川當年的愛恨情仇,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還是後來池氏出了申明,要求停止對無關人員的惡意猜疑诽謗,對幾個主要的娛樂賬號寄了律師函,營銷號才消停一點。

太虛僞了,池氏集團本來就是幹傳娛這一行的,轉型後更是營銷傳媒的中翹楚。池竹西不清楚他們在這件事中做了些什麽,但從安瀾娅日益陰沉的臉色和家裏絡繹不絕的律師就可見一斑。

這些事情的後續遠比池竹西所想調查的複雜,池淮左的死就是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什麽妖魔鬼怪都蹿了出來,匍匐在屍首上啃噬着養分。

而這一切甚至發生在聚光燈下,衆目睽睽中。

池竹西趴在桌上,指尖摸到随身帶的日記本。封皮的粗粝質感讓他緊繃的大腦稍微放松了一些,好像有了日記本他就有了與別人争奪呼吸的權利。

這一周池竹西一直沒有再翻開它,他已經把十九年的勇氣都積攢成灌滿水的氣球,每當想觸碰到日記本的封皮,腦海中就會不自覺幻想出裏面可能陳列的文字。

漢字是那樣方正,每個筆畫轉折都幹脆如仞,只需要寥寥幾筆就能把氣球戳破。

夏實現階段的調查結果就是診斷書,告知你患了癌症,卻不是晚期。

“你還是要面對他的。”池竹西在心裏說。

而就在他鼓足勇氣打算翻開日記本的時候,在學校一直保持着安靜的那個聲音又一次低低響起。

【有人在看着你。】

池竹西不解:“……很多人都在看着我。”

【在孔子像後面。】

池竹西收起日記本,擡頭看向聲音指明的位置。

孔子像在他左手邊,樹蔭垂下的枝幹擋住半個石像,就在灰白石像、蒼郁樹葉和盤虬的灰褐色樹幹間,池竹西的視線驟然被一張臉拉了過去。

對方戴着口罩,頭發長到了違反校規的長度,幾乎擋住了整張臉,可眼睛下不得不露出的那一小片皮膚簡直觸目驚心。

暗紅色的皮肉歪曲在一起,邊沿是更深的褐色,像裂開的瓷器,又像是有粗長的蜈蚣趴在臉上。猙獰的老舊傷口上,那股視線陰晦潮濕如蛞蝓。

池竹西心裏一跳,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他也立刻反應了過來,确有這樣的人曾出現在他短暫的人生中。

天氣轉陰,太陽悄無聲息地逃進雲層,灰白的孔子像顏色深得發黑,風從樹林刮來,帶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池竹西被吹得一個激靈,回過神後立刻拿起日記本,頭也不回往教學樓走。

身後的目光如附骨之疽,執着得讓池竹西膽顫心驚。

餘陶為什麽會在四中?!

作為當年霸淩池竹西的主犯,餘陶的家長在他被山裏的野獸咬傷後就辦理了退學手續,這些年池竹西再也沒聽過他的消息。

他比池竹西要高兩個年級,即使不湊巧又到了同一所學校,他也應該早就畢業了才對!

整個下午池竹西都沉浸在遇上餘陶的驚魂未定中,他不得不思考是不是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讓餘陶發現了自己。

他留級了?

他為什麽要盯着自己?

他想做什麽?

他是要報複嗎?

池竹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煩躁,像被焊死在座位火烤。他對着數學卷子放空,筆尖沙沙作響,卻不知道自己都寫了些什麽。

“……池竹西?”有人喊他,“池竹西!”

池竹西從自己的世界被喚醒,渾身冷汗,神智沖破了沼澤地的表層終于觸碰到了空氣。

同桌站在一旁,背着書包抱着資料,疑惑看着他:“今天不上晚自習,你不走嗎?”

“放……學了?”池竹西扭頭四顧。

值日生把黑板擦得锃亮,地上殘留着拖把的水漬,夕陽從窗外冒頭,教室被染成金色,他的身後只有自己被拖長的黑影。

整個教室只有座位上的他,和好心提醒他的同桌。

“你不急着走的話記得關好門哦,不然明早上老胡又要發神經。”同桌面露遲疑,最後還是說,“還有你的卷子……額,講臺還有多的,需要的話就去拿。我先走了,拜拜。”

池竹西低下頭,他握着水性筆,面前那張數學試卷上滿是黑痕,扭曲的線條盤亘出細密的黑團,像是發瘋狂長的矮灌。

同桌已經快步離開了,甚至替他虛掩上門,擋住了外面的冷風,教室只剩下他。

池竹西看着那張試卷發愣。

他知道自己無意識畫了些什麽,一張藏在雜亂無章線條背後的人臉——那是餘陶的臉。

【你沒必要再害怕他。】

話雖如此,身體本能的反應卻在一次次沖撞着理性的堤壩。

池竹西對夏實口中可能會遭遇的危險沒什麽概念,但餘陶的威脅幾乎是殘存在肌肉骨骼中。

他至今記得瑟縮在草叢中的感受,牙齒磕進泥土的腥臭,和嗓子外溢的鐵鏽混雜出作嘔的絕望。

那種無能為力是直白地從生理映射入內心,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緩了有十來分鐘,池竹西才開始把書和作業收進書包,他剛要起身去講臺重新拿一張數學卷子,心底的聲音又冒了出來,尖銳得刺耳:

【別擡頭!】

可那已經晚了,池竹西已經錯過了這道提醒。

四中的教室門上都嵌有一道不寬的透明玻璃,方便班主任在課上觀察哪些同學沒好好聽課。

那道狹窄得如監獄探視窗口的玻璃外,一雙外凸的眼睛僵硬地轉動,神經質的視線提線木偶般緊跟着他起身的動作,一秒也未移開。

就在這個瞬間,池竹西毫無準備地和他隔門相視,他的心跳漏了一排,手腳開始麻痹,後脊止不住發涼。

因為池竹西座位的位置,對視的雙目之間的距離甚至不到一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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