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巳詩會
上巳詩會
開春,三月初三。
春和景明,京郊碧波亭文人群聚,騷客雲集。
出了亭再往外走,岸邊楊柳依依,游船挨着往小港而去,漫漫停泊下來。
渡口,杜長柔長身立于甲板之上,迎着江上之清風,遙遙喊了一聲:“隋秀!”
岸上,隋秀剛剛婉拒了一堆人,擡腳從碧波亭裏出來,一昂首,見一艘富麗堂皇的游船緩緩駛來,那混不吝的盛國公女正站在最顯眼處。
隋秀身旁猶圍繞着幾個殷勤奉承的文人,見此情景,一人說:“真是無禮!那船上的是何人?竟敢直呼隋小三元的名諱!”
另一人認出游船上的杜盛旗幟,連忙低聲道:“噓,小聲點,那可是盛國公家長女杜長柔。”
“盛國公世女?”那人驚訝道,“她不是最讨厭舞文弄墨了嘛?不在小秦淮左擁右抱,怎的來參加這等雅集?”
一人嗤笑道:“連靖王世女都來了,她趁着散場來湊湊熱鬧也不足為怪。”
很快,船靠岸了,杜長柔直勾勾地盯着隋秀,眼含笑意,适時喊道:“快上來。”
隋秀正被人纏得煩不勝煩,聽杜長柔一喚,雖冷着臉,卻朝身邊人拱手道:“不好意思諸位,觀山臨時有事,暫且失陪了。”
衆目睽睽之下,那個在上巳詩會上炙手可熱的江南小三元隋秀,信步踏上了盛國公府的游船。
望着她的背影,幾個先前當着隋秀的面诋毀杜長柔的人一時間都變了臉色。
·
游船內,雕梁繡柱,香煙袅袅。
杜長柔擡手給隋秀斟了杯茶:“請用。”
隋秀說:“我在碧波亭裏飲夠了,不勞盛世女費心。”
“那真可惜,”杜長柔故意唏噓哀哉地道,“難得我叫阿蠶沏了一壺好茶,這下只能一人獨飲了。”
隋秀眼前一亮:“他在船上?”
自打從兩月之前驚鴻一瞥,隋秀便将那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放在了心上,對其一直念念不忘。
“不巧,剛給人放在小秦淮的畫舫裏了,”杜長柔道,“再說了,誰跟你說的我會到碧波亭裏去丢人現眼?”
這種場合她躲都來不及呢。
“想不到都能堂而皇之的從将游船從小秦淮開到碧波亭外來了,盛世女竟然還有這點兒子羞恥心?”隋秀冷靜下來,捧起茶盞,不輕不重地刺了她一句。
“還好還好,”杜長柔臉皮子厚,“只要能把某位從不趨炎附勢的小三元接上我家船來,稍微招搖過市一點兒又有何妨?”
“若是要是有求于我,勸你趁早收心,”隋秀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除了阿蠶,其餘之事,一律免談。”
“真是冷淡吶,”杜長柔別有深意地笑了笑說,“放心,今日不麻煩你。杜某人特意為你準備了一出好戲,邀請好秀秀與我一觀。”
“咳,”隋秀嗆了一口茶,“莫要叫我這般名字……不知羞!”
隋秀清高孤傲,在碧波亭衆人面前不茍言笑,卻被她一句話輕易激得失了态,真是不禁逗。
料想從前也沒人逗過她,便留了餘地給她杜絕大展身手。
思及此處,杜長柔不由朗聲一笑,信手朝窗外一指道:“喏,好戲開場了。”
這柳岸邊游船、畫舫、扁舟如織,有許多乍眼一看非富即貴的游船擠到一起,肩并着肩。
隋秀的視線順着她的指尖一瞥,單看那兩人的品貌氣度、發冠配飾,随即遲疑道:“那是盛國公府的二小姐,還有……哪位皇女嗎?”
杜長柔緩緩笑道:“不說她詩賦寫得好,早與她神交已久了嗎?怎麽這會兒倒認不出來了?”
隋秀眼珠一轉道:“你說她是七殿下姬慕?”
“正是。”杜長柔道。
隋秀以為那姬慕與盛府杜絡在一起,是杜長柔想将姬慕引薦給她——
卻不料,小半盞茶功夫,隋秀遙望,先見兩人絮語了一陣,七殿下給了杜絡一串木珠,緊接着就見杜絡蹦噠起來,從袖裏乾坤一股腦掏出七八塊靈石來,徑自塞到了姬慕懷中。
那木珠串子毫無靈力,凡是修仙者見了都知,而七八塊下品靈石,卻是像姬慕這樣一般的皇女半年的份例。
隋秀輕笑:“七殿下投之以木桃,二小姐報之以瓊瑤,此輕易真摯,二小姐亦然是真性情。”
杜長柔故意附和道:“誠然。”
又過了一陣,姬慕與杜絡告別,下船了。
杜長柔一把扯起隋秀,笑道:“來,咱們跟上。”
“什麽?”隋秀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被杜長柔貼了定身符紙強行擄掠到飛劍上。
杜長柔修為略高于她,施展了定身符後,又掏出随身攜帶的鞭子裹了隋秀兩圈。
隋秀掙紮無果,只好憤憤然盯着她。
“先別忙着生氣嘛,”杜長柔讪讪笑道,“這才算個開場,待我帶你繼續瞧點好的。若不好看,等過後秀秀再找太傅告狀也不遲。”
掐了一個隐匿的高階符紙,杜長柔駕馭飛劍帶着隋秀跟在姬慕身後。
這世上修仙者不多,煉氣二重之上的滿燕京寥寥無幾,閑着沒事掐高階隐匿符跟蹤的人更沒幾個,故短時間內,除了皇宮,兩人在燕京城內任何一處被發現的可能都微乎其微。
姬慕尚且是凡人,對跟随者一無所知。
只見她下了船,上了一輛高門的馬車,下了車,入某戶大官嫡女院內。
杜長柔與隋秀憑借修仙者的眼力,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透過窗戶望那向嫡女房裏。
——姬慕給了嫡女一串菩提珠,嫡女感動流淚,從妝奁裏掏出了全部的靈石給她。
再下一趟,姬慕出了高門府院,來到一家酒樓客棧。
杜長柔與隋秀禦劍在酒樓欄杆外,觑視之下,只見——
姬慕面見了一位衣着不菲的公子,給了公子一串菩提,公子手握菩提眼角泛紅,從随身的錦囊中掏出了銀票和靈石,遞給姬慕。
杜長柔豪爽道:“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真性情!好好好!”
隋秀:“……”
終于,在目送姬慕回宮之後,杜長柔解開了隋秀身上的禁锢。
隋秀沉默半晌,道:“我等如此偷窺行徑,實在叫人不恥。”
杜長柔道:“嚯,我還以為咱們的準狀元要對那位心中久仰已久的七殿下有什麽評價呢。”
“七殿下這般……向不同男女索要金銀財物,确實有點不妥,”隋秀冷冷道,“但你帶我打探她人私密,又何嘗不是一種冒犯?”
“我無恥嘛,”杜長柔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道,“況且你不覺得有意思嗎?她那哪兒是索要,分明是別人家自願給的。”
“左右大亘寺三千級臺階一級一跪,求一串菩提是求,多求個百十來串不也是求?料想姬慕在宮中的份例也不大富裕,倒不如打動幾個人心來得實惠。”
杜長柔道:“順帶一提,我已經盯了她好幾來日,今日是三個,別的日子還有不重樣的十數個,咱們七殿下一碗水端得穩穩當當,還叫人家心甘情願,真是不容易啊。”
隋秀道:“你與我說這些,便只為了有趣?”
“當然不是,”杜長柔笑道,“我是怕你一接觸她便不由自主地對其心生善意,若真有這一日,可別因為那幾首心懷天下的破詩便忘了姬慕的真面目。”
“我怎會……你耗費高階符紙,就只為提醒我這個?你,你簡直……”隋秀腦子大亂,皺着眉頭道了一聲,“荒謬!”
說罷,隋秀不知是氣惱還是心緒雜亂,一氣之下甩了杜長柔,落荒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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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之前,錦室內。
杜絡拽着姬慕的手,滿臉糾結,待到快把姬慕的皇族袖子扭爛了,這才委屈巴巴地說:“不好意思啊慕慕,我也想給你上巳詩會的請帖,可是我怕老姐知道了生氣,她一生起氣來可恐怖了,有可能半塊靈石都不會再給我……”
姬慕拽了拽袖子,想縮回手,奈何杜絡手上的勁兒實在太大,她根本掙不開。
見杜絡還旁若無人地在那裏的嘚吧嘚吧,姬慕只好無奈地笑了笑道:“沒關系,我與靖王世女做伴,不也一樣進來了嗎?”
關系大了,蕭豔是個沒腦子的蠢貨,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打打殺殺,滿燕京城的貴女裏,除了杜絕,就沒一個跟她玩得好的。
偏偏靖王府與盛國公府一樣手握重兵權柄,長輩在朝簡在帝心,姬慕不好得輕易得罪她們。
姬慕回想起自己數日之前親自拜臨靖王府,求取上巳詩會的請帖。
她本以為,蕭豔會因先前在盛國公府誤傷她而心懷愧疚,對她以禮相待。
卻未曾想,才堪堪時隔一兩個月,蕭豔便已經将那些事情通通抛之腦後了。
練武場邊,聽七殿下說她想要參加上巳詩會,蕭豔嘭的一下将長|槍拄在地上,沒頭沒腦地問了一聲:“啥意思?你想要當我的随從混進碧波亭裏嗎?”
姬慕額頭青筋一跳。
她微笑着解釋,是想要借蕭豔的請帖一用,而不是想要跟随她。
“可是我只有一張請帖啊!”蕭豔拍拍腦門子道,“皇上不給閨女們發請帖是怕她們結黨營私,姬蔭都沒去,你去了幹嘛?”
姬慕挂不住了,禮貌的笑臉一瞬間凝滞在當場。
說是不許皇女結黨營私,可是她那二三十個姐妹裏有一大半——年年都要弄到請帖進這上巳詩會來,趕在春闱前結交有志之士。
這事兒早已成為燕京城一衆默認的慣例了,便是連母皇知道了也不曾多言過幾句,眼下卻被蕭豔這個大白嗓給炸炸咧咧的一口氣講出來。
饒是憨憨蕭豔此刻也看出姬慕笑得勉強,所以便為難地說:“不好意思啊,不是我不給你,是杜絕那家夥她要去。她都在擠眉弄眼的勾搭隋觀山了,我怎麽着也得結識個比隋觀山更掉書袋子的臭文人跟她打對家吧!”
如此,姬慕無語,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原本進了碧波亭會場也就罷了,姬慕大可以先跟随蕭豔入內,再與其分道揚镳。
偏生蕭豔那丢人的,見姬慕一繞過屏風就要跑,想都沒想便伸手拽住她。
蕭豔說:“喂你上哪兒啊?不是說好要跟着我的嗎?”
當場,不少待考舉人、文人墨客皆将視線投向了她們,姬慕巡視了一眼,果不其然見到她那幾個姐姐妹妹躲在角落,對身邊的貴女竊竊私語,嘴角泛着輕蔑的笑意。
窸窸窣窣的嗤笑聲此起彼伏。
一皇女道:“看她那副德性,為了混進來都肯給靖王世女當随從了。”
另一皇女道:“真是不要臉面,上一個不知死活湊上去讨好蕭仲白的人現在還被打得卧病在床養傷呢。”
一貴女道:“不過這位傳聞中的七殿下最是溫和寬厚,配上那喜怒無常的蕭豔倒也是絕妙了。”
她身旁的皇女道:“性情互補又怎樣?蕭豔那粗女人見了路邊的狗都能踩一腳,七殿下好歹也算知書達禮,我反正是不信她們倆能長久處得來的。”
衆人議論紛紛,蕭豔一手抓着姬慕,一手不耐煩地撓了撓耳朵,呵斥一聲道:“嗡嗡嗡的叫什麽叫,要講出來講,看哪只蒼蠅來我面前不拍死她!”
霎時間,會場這個熱鬧的角落一下安靜了許多,衆人慌張移步。
姬慕觑了一眼像抓小雞仔一樣扣着她肩膀的蕭豔——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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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別朝不同,姬朝皇家子嗣泛濫得像漲潮的魚一樣,自然地位也不高。
仙葫蘆這玩意兒屬于天材地寶,卻也并非稀缺。
對于皇帝而言,只要她每月取一枚卵子寄養在仙葫蘆之中,再賞賜給看得順眼的郎君,一年便能噼裏啪啦誕下十二個嬰孩。
例如姬慕,她光姐妹就有二三十來個,其餘不受寵的皇子就更是不計其數了。
故此,姬氏的皇女圈子就像一個大型的養蠱場,先被淘汰的是無靈根無仙緣的皇女,再來就是像姬慕這樣父族不顯、修為低微又不受寵愛的人。
許多時候,那些皇女自恃皇家的身份,地位卻常常連燕京城一些中流的貴女也不如。
姬慕深知自己實力低微,為了能在養蠱場中存活,不說是碧波亭裏貴女和皇姐皇妹妹這陰陽怪氣兩句,便是旁的再怎樣的羞辱,她都能面不改色地一一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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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最後還好,詩會到一半,蕭豔尋不到杜絕,誤以為自己被耍,便氣哄哄地跑掉了,只留姬慕在場,好歹與人多說了幾句話,交流了一些詩。
人的氣質擺在那裏,姬慕待人溫和,又彬彬有禮,從不因她人出身寒微而有所偏見,遂一來一回的功夫,那些先前聽了些風言風語的旁觀者便對姬慕大有改觀。
後來,待到詩會快結束,姬慕盯了那位待定新科狀元隋秀好一陣,卻因隋秀一開始被衆人環繞無法脫身,後來又徑自上了杜長柔的游船,只能作罷,退而求其次與杜絡一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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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上,杜絡心疼地牽着姬慕那一雙白皙細膩的手,問道:“蕭豔那家夥天天來找我姐較勁,你跟我玩得好,她沒怎麽叫你為難吧?”
“仲白她或許沒太在意這些,”姬慕緩緩搖了搖頭,流露|出一副略微有些落寞的神情,“況且……近一月你幾番疏遠我,便是有心的也看不出你我曾經那樣親昵了。”
七皇女殿下是位一等一的溫婉美人,鵝蛋臉,柳葉眉,嘴角無言便已帶了三分笑意,說起話來一停一頓,頗有風姿。
這情态,在哀婉時更勝。
杜絡忙道:“不是我不想帶你玩,哎呀,之前我不是天天帶你去畫舫嘛,沒想到開了春,我姐在搖風小館下了禁令,那些個本來見了我就笑盈盈的弟弟們,現在一個二個都不搭理我了。”
姬慕低垂下眼眸,輕聲道:“你自然該苦惱,是我小性了。”
“哎呀,是我對不起嘛。”杜絡見不得美人委屈,又想起她姐那張兇巴巴的臉,兩相比較之下,腦殼都痛了。
“我只是怕你忘了,”姬慕遞了一串珠鏈給她,“年前你說心氣浮躁,我到大亘寺上為你求了一串菩提珠。”
“大亘寺?”杜絡略微驚訝,“大亘寺三千級臺階,這是你一步一拜求來的?”
姬慕颔首道:“心誠才靈,我只希望你莫要嫌棄。”
杜絡接過菩提珠,果真察覺到一股佛意滲進體內,使她靈臺清明,通體舒暢。
大亘寺菩提,心愈誠愈靈,果真名不虛傳。
“嗚嗚嗚嗚你對我太好了吧,”杜絡當即就跳起來抱住姬慕,“都怪我沒給你請帖,還故意冷落你,我……我……你不是在赈濟災民嗎?我有好多靈石,嗝,都,都給你嗚嗚嗚好慕慕。”
抱着姬慕,杜絡絮絮叨叨道:“都怪我姐!是她讓我不要跟你玩!她一定是誤會你了!我現在就帶你回家找她!”
姬慕慌張地拍了拍杜絡,忙道:“不用,絡絡,盛世女她……也是為你着想,總歸日久會見人心。”
姬慕心道,不知為何那盛家世女對她心懷敵意,上次她去盛國公府就在杜絕手裏吃了個悶虧。
人總不能在一塊牆上撞死,哪怕她想找個機會解除誤會,拉攏杜絕,現在也還是避其鋒芒為好——
她的當務之急,是籌集靈石給玉佩充滿靈力,以彌補那日玉佩在盛國公府時釋放護身罩的虧損,同時更進一步,聯絡到玉佩內的大能神識。
可惡,明明就差一點,再差一點就能給玉佩充夠靈力,借此與大能交談了。
都因那日意外濫用護身罩浪費了許多靈力,害得她不得不去大亘寺磕了三千個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