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舊事重提

紫貝尾随那人來到幾日前的馬廄,那人提了酒壺,繞過馬廄,徑自進屋。

“少爺,酒來了。”

紫貝攀着屋檐向下探去,只見得一只蒼白的手覆在那酒壺之上,濃重的酒氣溢滿了整間屋子。握着的酒塞手忽而停住,“我早跟你說要處處小心,被人跟蹤了都不知道。”

“誰?”那人陡然一驚,本能地往後望去,卻只見得食草的馬兒。

酒塞被拿開,一株沁着酒香的暗青色草探出頭來,紫貝陡然間明白,這便是傳說中的還生草。

“你已經見到了,下來罷。”

紫貝縱身躍下房檐,正望見陸離熟悉的面孔,只是較之以往,平添了幾分憔悴。

那中年男子大駭,當即出手向紫貝猛擊,紫貝側身悄然避過。

陸離見狀,擺手道:“算了,她不是生人。”

“少爺,奴才心粗,請您責罰。”那人一臉歉疚,黯然跪地道。

“你先出去罷。”陸離道,他的聲音不冷不熱,聽不出絲毫的情感。

紫貝望着那人離去的背影,緩步上前,在陸離面前坐下。她的目光注視着那株還生草,感受到它因被封存已久而幾乎消耗殆盡的生機,心下不由得泛酸,黯然道:“你留下,便是為了它?”

“我這次回來,亦是為了它。”陸離道。

“你難道不是為了報仇?”紫貝問道。

“報仇,時機未到。”陸離道,“我回封陵,一是為了還生草,再是為了阮城秋。”

“你仍然愛着夫人?”紫貝道,她并未曾意識到這句話對于陸離而言意味着什麽。她只是不經意間問出了埋藏在心底多時的疑問。

甚至乎連陸離自己亦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十指握拳,心逐漸變得堅硬,“我不會再愛她了,不會再愛任何人。”

“可你至少還相信人,一個願意相信別人的人,必定是有感情的人。”紫貝道。她意指他願意讓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去取如此重要的東西。唯有與不懂武功之人,才會對他人的跟蹤毫無察覺。

“感情這東西,是最不牢靠的。”陸離道,言罷一笑,轉而又道,“比如你,前一日還信誓旦旦地報答恩人,後一日便跑到我這邊與你的恩人為敵。”他的笑容裏帶着令人厭惡的嘲諷。

“你錯了,不管我到了哪兒,我都不會背叛他們。”紫貝道。

“是,也許你到這兒來的目的,便是報恩。”陸離笑道,“可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知道了真相,便沒可能再活着回封陵了。”

“我說過,如果能夠了解真相,我情願痛苦,也情願……死。”紫貝注視着陸離的眼睛,“我只想證實,我所堅持的正義,決不是一場笑話。”

陸離笑了,笑得肆無忌憚,他望着酒中的還生草,笑中滲出淚花,但轉瞬即逝。

“一切,還需從這還生草說起。”

紫貝發覺他的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神情,奇異而溫和。

“四十年前,我父親陸遠清從塞北來到中原,師從天仁派先祖淩虛道長,習得一身絕世武功,那時武林尚未統一,江南盟主仇風只得半壁江湖,

而西域魔教勢頭正盛,為禍中原。我父親帶領一批正義之士與魔教抗衡,打敗了當時的魔教教主明幽,還中原一片安寧,後來,他被推選為武林盟主,甚至于得到了仇風的支持。再往後,我父親結識了母親,他們在封陵定居,我父親為了迎娶我的母親,在月牙山上建了一座靈月山莊,靈月,是我母親的名字。”

“靈月山莊?莫非便是今日的柳家莊?”

“不錯。”陸離道,他冰冷的目光裏流露出死寂的仇恨,“柳家莊,秋園,多麽冠冕堂皇!十八年,足以令天地翻新,又有誰會記得當年的靈月山莊呢?”

紫貝看到他的手因陳酒的浸泡而滲出奇異的蒼白,竟與那還生草的顏色生出一種詭秘的和諧。

“二十年前,阮家是封陵的大戶,他們世代經商,積累了不少財富,卻又不拘于行商,他們積極入仕,輝煌之時,曾出過兩名狀元,在封陵很有名望。然而世事變化,興衰無常,無論曾經多麽輝煌,都有沒落的時候。到了阮之行這一代,阮家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盡管如此,我父親依然很仰慕阮家的名望,與阮之行結為好友,陸阮兩家走得很近。阮城秋,便是阮之行的女兒。”

“那你與夫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紫貝道。

陸離的目光有剎那的凝結,這“青梅竹馬”四字仿佛是對他莫大的諷刺,良久,他的臉上現出一抹無聲的冷笑,“不錯,我曾經以為這份感情會純真得天長地久,卻不曾想,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她如此輕易地棄我而去,卻仍不忘給予我致命一擊。”

“阮妹,原來你喜歡杜鵑,我要讓月牙山開遍杜鵑花。”

縱使僅剩下夢中記憶的幻影,他依然無法忘懷那份獨屬于少年的情懷。他曾獻出最純淨的心靈給予他愛慕的少女,卻換來不可挽回的慘烈。然而,那一刻,她明明笑得那麽真誠,卻不知這笑容從何時起,竟變得虛僞可憎。

“在我以為我們彼此愛慕,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時候,一個人出現了。”陸離道,他的聲音冷漠如冰。

紫貝已經明白此人是誰。

“我發覺阮妹開始對我有所躲避,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再也不像從前那般親密無間了。”陸離道,“有一日,我去阮府找她,發覺她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起,待我走過去,那個人卻已經不見了。”

十八年前,封陵,阮府。

“阮妹。”陸離繞過長廊,向阮城秋跑去。

阮城秋背過身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陸離四下張望,卻沒有看見方才的人影,便問道:“方才是否有人來過?”

“是又如何?這是我家,有客來訪莫非還需向你彙報?”阮城秋道,言語間含着沒來由的怒氣。

陸離一時間有些懵了,他道:“阮妹,你生什麽氣呀?我又沒說什麽。”他向來養尊處優,不曾受過別人的氣,眼前若非阮城秋,他早已怒上心頭。

阮城秋似乎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過激,便轉過身來。望着陸離,放緩了語氣,道:“我沒生氣。陸大哥,你別多想。”

陸離本就不曾真的生氣,聽她這般溫和的語調,沉悶的心情亦不由愉悅起來,他道:“阮妹,過幾日便是中秋節了,我爹說想請你們一同到靈月山莊去過節。”

“哦,是這樣。”阮城秋答得不冷不淡。

“阮妹,怎麽了?你不高興?”陸離問道。

阮城秋垂首不語,轉身向長廊外走去,半晌方停下腳步,問道:“我聽說不久前,有個老道曾去過靈月山莊。”

“老道?”陸離道,“哦,你說的是那個鐘道長吧。”他仔細回想一番,又道,“上個月,是有個鐘道長來過,好像是來找我爹的。”

“是嗎?”阮城秋道,“我聽說,他獻給陸莊主一件寶物。”

陸離思慮片刻,方道:“是吧,好像叫什麽草,據說是從雪山帶來的,可珍稀了。”

阮城秋回過身來,道:“那叫做還生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對,阮妹,你怎麽知道?”陸離上前一步,笑道。

阮城秋垂下頭去,嘆道:“我聽說有人病重,曾向莊主求還生草救命,然而,莊主卻拒絕了。”

“我爹拒絕?”陸離顯然并不知道此事,驚訝過後,方道,“那我爹,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我記得鐘道長臨走之時,曾與我爹說了什麽,好像是還生草的事。”

“有什麽理由,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阮城秋的眼裏隐隐浸出淚花,她轉身跑出長廊,頃刻間消失在陸離的視線裏。

“在我服下還生草之前,我也不曾想到是什麽理由,可以讓一向心善的父親見死不救,拒絕贈草的請求。”陸離道,“可你看看我如今這副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模樣,便知道,我父親當年,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紫貝怔然。

“還生草的秘密,世上沒有幾人知道。人們只道它能救人性命,卻不知這代價有多慘重。人若将死,自是命數已盡,若要起死回生,便是逆天而行,逆天而行,自然要付出代價。”陸離的目光裏倒映着看不透的哀傷,“柳乘天少時與祖母相依為命,四處流浪,後來,他們流落到封陵,在這裏,結識了阮城秋,不久,他與阮城秋便産生了情愫。那個時候,柳乘天的祖母病重,阮城秋聽聞鐘道長贈與我爹還生草,便告知柳乘天去求,柳乘天卻被我爹拒絕,其後,他的祖母病死,他将這歸咎于我爹,對陸家懷恨在心,由此,結下禍根。”

“這是你後來才知道的罷。”紫貝道。

“是。”陸離點頭道,“盡管我已經看到阮城秋與一男子幽會,但從未對她産生過任何懷疑。那時候,邊疆戰争不斷,世道蕭條,阮家生意沒落,負債纏身,不久,便徹底敗落了。我不忍看到他們一家流落街頭,便請求父親施以援手……”

“阮家上下數十口人,而我陸家身處江湖,身無長物,為父縱使有心,亦是無力啊。”陸遠清道。

“可是爹,咱們是一家人啊。”陸離道。

“一家人?”

“爹,您難道忘了,您答應讓阮妹做我妻子的。”陸離急道。

“我是答應過,只不過……”陸遠清嘆了口氣。

“那麽爹昔日裏與阮伯伯的情誼呢?”陸離道,“爹一向清高自守,難道從前僅是趨炎附勢嗎?如今阮府沒落,便要落井下石嗎?”

“豈會有你說得這般嚴重?”陸遠清嘆道,“爹何嘗不想幫他們?你若是有心娶那阮丫頭為妻,為父自然不會阻攔。以後若是結成了親家,自然會對阮家施以援手,只是再想過從前的日子,怕是難了。”

“既是江湖中人,又豈能匡于世俗,在乎那榮華富貴?”陸離笑道,“爹,我就知道,您是好人。”

“當我告知她我們的婚期時,她沒有拒絕,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樣,但是也沒有我想象中的喜悅。”陸離道,“如果那時,我不是那麽單純,不是那麽自信,不是那麽愛她,或許,我便會察覺到那一場早有暗示的陰謀;或許,我便不會請求父親下聘;或許,我便不會喝下那一杯毒酒……四月初九,黃道吉日,卻成了我靈月山莊的祭日。”

“占蔔之術,防的是天災,防不了人禍。”紫貝道,“正如天時地利人和,若無人和,縱然天時地利兼具,亦是枉然。”

陸離垂下眼簾,凝視着酒中暗青色的還生草,十指環繞着青色的草葉,漸漸合攏,握成了拳頭。

紫貝若有所思地望着陸離,不經意間,還生草在他的指間冒出新芽,暗青的芽葉纏上他的手指,驀然間,酒壺迸裂,烈酒噴濺到紫貝的臉上,那還生草在他深厚的內力下灰飛煙滅。

紫貝用袖口掩面,拭去臉上的酒漬,她望着陸離臉上伴着汗水垂落的酒滴,心下黯然,問道:“你費盡心思,重回封陵,便是為了毀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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