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還生之謎
陸離似乎并不懂得紫貝這話的含義,他轉頭望向她的側臉,只見她眉頭微蹙,繼而道:“我得罪了扶搖子,如今正值風口浪尖,回去只能自讨苦吃。”
陸離道:“柳乘天不是向來仁義為懷,俠濟天下嗎?縱使扶搖子小肚雞腸,你那盟主大人又豈會聽信他呢?”
紫貝察覺到他語氣中的戲谑,道:“我不過一介女流,後生小輩,又出身苗家,對于莊主而言,只是他好心收留的一個孤女,如何能與扶搖先生相提并論?我若此時安然而返,縱使扶搖子不言,亦會引人懷疑。畢竟,你的武功,不只是柳家莊,大半個武林都見識過了。”
“懷疑?”陸離笑道,“懷疑你與我沆瀣一氣?”他微微一嘆,又道,“估不到你小小年紀,心思竟然如此複雜。”
紫貝似乎不滿于他這般以長者自居語氣,心中不平,道:“你這樣子,像極了我爹。不過,他可同你不一樣。”
陸離饒有興趣地看着她,等待她接下來的解釋。
紫貝道:“從小,我爹便教導我,如何去做一個心思複雜的人。”
陸離不由笑道:“我向來只聽聞父親希望子女志慮單純,從未聽說過希望子女心思複雜的。”
“那你如今算是聽說了。”紫貝道,“因為,只有做一個心思複雜的人,方能看清這複雜的世情,方能在其間保全自己,求得生存之道。”
陸離聽罷,萬千思緒湧上心頭,良久,方才嘆道:“你說得對。若是家父也能這般教我,若是我能早些懂得這道理,也許,我便不會有今日了。”
“所以,請你不必顧慮,請你告訴我十八年前的事,縱然世事難分對錯,我亦想知道,我的恩人,我最敬重的人,他曾經是怎樣的人。”
紫貝望着陸離,語氣無比鄭重。
“但是,這是我的事。”陸離的聲音冷漠如墜冰窖,“你想知道的事,大可以去問你想了解的那個人。”
紫貝的目光保持着持久的熾熱,仿佛執着的要去融化他眼中的寒冰,她終于忍不住吐露心聲:“可你知不知道,如今我最想了解的人,是你。”
陸離的眼裏閃過剎那的驚異,心頭湧動起莫名的溫熱,他将目光緩緩移開,投向喧鬧的街巷深處。
紫貝穿過街道,來到對面的馬廄,她沒有拿出掌心的碎玉,而是掏出了身上僅剩的一錠銀子,換了兩匹馬來。她牽着馬回到陸離身邊,将一只馬繩遞給他,道:“我可以送你一程嗎?”
陸離沒有答話,他牽着馬,往城門外走去。
紫貝一言不發地跟上他的腳步。
二人很快便出了城,城外長亭處,有人依依惜別。遠離了城鎮的喧嚣,城外寧靜的山野令人沉醉。
紫貝問道:“你去哪兒?”
“雪山。”陸離答道。
紫貝自知不該多問,便索性沉默不語。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陸離竟主動開口道:“你聽說過還生草嗎?”
紫貝心下起疑,擡頭望向陸離。
“不是九死還生草,是真正的還生草,能夠使人起死回生的還生草。”陸離道。
紫貝因驚疑而放緩腳步,“我曾在古籍中看到,八百年前,雪山盛産一種藥草,埋藏于雪中,有起死回生,返老還童之效。人人都想得到它,他們跋山涉水,趕赴雪山,事後,卻無一人能返。後來,雪山便成了不祥之地,還生草亦成了不祥之物,漸漸地,也沒人再提起過它了。”
“他們不是不能返,而是等不到能返的那一日,便已在悔恨中死去。”陸離的聲音逐漸低沉。
“死去?”紫貝道,“還生草,難道不是救人求生的嗎?”
“是。”陸離道,“然天下諸事,有舍有得;天下諸命,有死有生,若要求生,必先歷死。”
老馬在他的身後發出一聲憂傷的嘶鳴。
天色漸暗。
陸離緩緩停下腳步,他的眼睛随着黯然的天色陷入黑暗,“我早說過,我是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我已經死過一次,再生,不過是為了完成心中的夙願。可惜,我的餘生太過短暫,我的時間已所剩無多……”他望着紫貝的目光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柔和,“你同我,到底不是一路人。”他輕聲一嘆,又道,“天下之大,除過苗疆,封陵,總還是有去處的。找個地方,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吧。”
紫貝的目光追随着陸離的背影在晚霞裏漸行漸遠,不知不覺中,夜幕已然降臨,覆蓋了整個大地。
“你同我,到底不是一路人。”
紫貝的耳畔久久地回蕩着這句話,思緒萬千,心亂如麻。良久,她悠悠地嘆了口氣,轉身欲行,卻遲遲邁不出腳步。她掏出懷中的碎玉,仿佛仍殘留着陸離的溫度,憶起昨日種種,往事重現,不由心潮暗湧,剎那澎湃的心緒使她翻身上馬,調轉方向,騎馬奔去。
陸離仍舊牽馬而行,他的腳步沉重而遲緩,他像一個幽靈在黑暗中緩慢地前行,這沉郁的身軀仿佛并非昨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伴随着愈來愈近的馬蹄聲,陸離默然駐足。他的目光停留在雜草叢生的地面上,他的身軀驟然變得僵硬,餘光中,是紫貝腰間銀色的鈴铛,因馬兒颠簸而發出悅耳的聲響。
紫貝跳下馬來,她的勇氣在這一刻充滿了心胸,她道:“我想去雪山。”
“去那兒做什麽?”陸離沒有擡頭,他的聲音亦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那麽冷的地方,不适合你去。”
“我厭惡過去的生活,我不想再回到過去,我希望重新選擇我的人生。”紫貝道,她的決心從她堅定的語氣中顯露出來。
“你能這樣想,很好。”陸離道,他的目光緩緩上移,又道,“可是這與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紫貝的心驟然冰冷。她緩緩擡手。張開手掌,掌中的碎玉在夜幕下黯淡無光。
陸離側望着那因浸毒而變成黑色的青玉,心中忽而一痛。
“我還是要謝過你的救命之恩。”紫貝道。
“不必了。”陸離道,“你也救過我。”他擡手收回那半塊碎玉,“你我已是兩不相欠。”
紫貝點頭,“是,兩不相欠,後會無期。”她轉身上馬,揚鞭離去,夜風拂過,她的眼角泛起一片濕潤。
說好的重新選擇,說好的不回封陵,不過是虛無的意願,這意願終究阻擋不住現實的腳步。她還是回到了封陵。不為什麽,這只是一種習慣,一種本能。
封陵城門緊閉,四下一片肅靜。與往日的喧鬧繁華不同,這死寂的靜默帶給她無限的驚疑與失落。她在城門外停留半晌,終是掉轉馬頭,沿着來時的方向返回。她依然在猶疑她的決定,她為何不願再回到封陵?她為何厭惡過去的生活?她不再感恩她的莊主與夫人了嗎?她忘記了她代替夫人被抓的初衷了嗎?
“紫貝,你一定要查出他的秘密,他現居何處,是否還有幫手,這十八年來,他究竟做了什麽。”
夫人的話猶在耳畔,而她卻已非昔時的堅定不移。
“我想去雪山。”
紫貝仍不知道,當她道出她想去雪山之時,是懷着如何的心境,她是在遵守夫人的囑咐去查出陸離的秘密,還是出于她的本心,出于那一剎想要随他而去的沖動?她陷入了迷惑。
道旁的酒家傳來濃郁的酒香。紫貝下馬走入酒家,小二上前招待。
“姑娘要點什麽?”
“有茶嗎?”
“姑娘既然進了咱們着酒館,飲茶有什麽意思?不如來壺上好的‘千年醉’,也不枉來封陵一趟。”
紫貝微微擡頭,方才注意到門匾上題着“雲來酒家”四字。
“你們與封陵城內的‘雲來客棧’有何關聯?”紫貝問道。
“這關聯可大了。”小二道,“說白了,那雲來客棧是百年老店,是老子;咱雲來酒家是兒子……這麽說吧,雲來客棧的少東家便是咱們這兒的老板。這聞名封陵的‘千年醉’,可是打咱們這兒傳出去的,所以說呀,還是咱雲來酒家最正宗。”
紫貝笑着點頭,卻并未将他的話放在心上,這店家小二的話,誰知幾句為真,幾句為假。“好,我也想嘗嘗正宗的千年醉。”
“得嘞!”
“聽說柳家莊出事了。”
“怎麽了?”
“柳夫人被人抓走了。”
紫貝側眼望去,果見有三四人在旁閑聊。
“這怎麽可能?柳家莊高手如雲,誰有那麽大本事擄走柳夫人?”
“這你可不知道了。如今坊間都傳開了,說是陸家的後人來尋仇了。”
紫貝心下一驚,凝神細聽。
“陸家?”
“我聽我爹講的,前任武林盟主姓陸,也是封陵人,十八年前,卻突然消失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麽會消失呢?不是說柳盟主打敗了前任盟主,那老盟主主動讓位于他了嗎?”
“說得好聽,可細細想來,誰會無端端地讓位?況且當年柳盟主名不見經傳,一步登天,誰曉得背後用了多少手段?”
“你這話可是胡謅了!盟主是什麽人,莫說封陵,全天下都曉得。如今多少武林高手,當年不都是名不見經傳,一步步打拼上來的嗎?”
“好,好,是我胡謅。不過這事兒,你可千萬別說出去。要不,你跟我都沒好果子吃。”
“知道還不閉嘴!”
“姑娘,酒來了。”
紫貝神色凝重,默默地注視着門外雜草叢生的地面,不知何時,已飄起毛毛細雨。她的手指在桌上微微劃動,忽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往門外奔去。
細雨中沁着荷花的清香,令她憶起了柳家莊的荷花池,她嗅到了初夏的氣息。
策馬回到封陵,緊閉的城門□□出一道青光,紫貝心中暗念咒語,擡手擲去,袖口飛出一串銀鈴,與那青光相觸,一聲巨響,銀鈴破碎,幻象已破,城門大開,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如既往。
紫貝緩緩收手,她的目光裏寫滿失落,盡管早有所料,親眼面對之時仍免不了心傷。她知道,扶搖子能在城門設法,柳乘天必然知情準允,而此法,正是為了測她是否仍對莊主忠心,只有心誠之人,方能看得見打開的城門。
城門雖開,卻已經失去了走進去的價值。
出城的人群中走出一個中年男子,盡管他已經剃了胡子,紫貝依舊一眼認出他便是當初賣馬的人,他提着一個酒壺策馬出城而來,不知為何,那看來普通的酒壺此刻在紫貝眼中異樣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