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道口舊人(上)

陸念珠是在第三日清晨被書生吵醒的,書生拿來一封信,令她當即疲倦盡褪,精神倍增。

書生見陸念珠難得沒有怪罪,便知是這封信的功勞,正欲問起,便聽陸念珠興高采烈地說道:“是樂兒,她要成親了。”

程樂兒是她少時玩伴,在浩坤派學藝時,程樂兒便随父母居住附近,與浩坤派所在地僅隔了一個山頭。陸念珠在一次回家探親途中偶遇程樂兒,志趣相投,便即結成好友。自那以後,陸念珠便常借練武為由去找程樂兒玩。這少時情誼如今想來亦甚為珍貴。只可惜陸念珠自十三歲那年離開浩坤派,與程樂兒也斷了往來。直到兩年前兩人方在嶺陽重遇,程樂兒才講起幾年前家被大水淹沒,一人流落在外的事。陸念珠本欲留她在嶺陽,她卻執意離去,說要去找遠房姑母,二人自那時起方才恢複了聯系。然而程樂兒行蹤不定,唯有她給陸念珠寄信,陸念珠卻難以找得到她。

“樂兒怎生知道我在嶺和鎮?”陸念珠疑道。

“大抵是隔壁張媽告訴她的。”書生道,他看到信上來址是嶺陽,故而有此猜測。

“嗯,她定是親自到嶺陽給我送喜帖,可惜我不在家。”陸念珠點頭道。

“那小姐打算何時回去?”書生問道。

“現在。”陸念珠道,“不,不回去了,直接去道口,樂兒成親可一定少不了我。”

書生難得見小姐如此喜不自禁的模樣,心中亦是一陣歡喜。

“快收拾東西,咱們這便走。”陸念珠道。

程樂兒來信中的婚期距今僅剩十日,從嶺和鎮到道口,大抵有四五日的行程,也難怪陸念珠如此心急如焚。

書生昨日便從圓覺寺空由住持那裏取回了陸念珠的油紙傘與金葫蘆,這兩樣物事同那降魔劍一樣是雲希道長所贈的三件法寶,陸念珠十分珍視。此番啓程離去,亦是首先檢查了這三樣法寶。

待一切收拾完畢,二人便牽馬上路。

“小姐,咱們還未同鎮長告別。”書上提醒道。

“不必了。”陸念珠道,“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告別,走便走了,再說什麽惜別之言亦是無用,白白地耗費感情。”

書生雖不認同,但不得不承認她言之有理。

二人快馬加鞭,趕到道口,亦是五天之後了。

道口是個富饒的小城,其中居住着不少大戶。程樂兒的未來夫君,便是一家大戶的少爺。

陸念珠進城以後,便依着心中的地址去尋程樂兒姑母的住處,那是一所破舊的平房,地處城西,位置偏僻,輾轉了十多個胡同,方才找到。

盡管已經分離數年,陸念珠依舊一眼認出了程樂兒。姐妹重逢,太多的感慨均被即将而來的婚事喜悅取代。

程樂兒本與陸念珠同歲,但此時看來卻盡顯成熟女子的妩媚,想來亦是将為人妻的緣故,連同氣質一并脫離了少女的模樣,這倒令陸念珠對眼前的昔日好友倍感陌生。

程樂兒的遠房姑母是個和藹的婦人,慈眉善目,待人溫和,對陸念珠與書生二人亦是款待熱情。

待一切安頓好,已是入夜。這第一晚陸念珠便答應與程樂兒同房,兩女同床共枕,壓抑了多年的私語都在此夜傾訴出來。

陸念珠一想到程樂兒即将嫁為人妻,便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惆悵萦繞心頭。她望着窗外夜幕中的璀璨繁星,嘆道:“真想不到過幾日,你便是別人的妻子了。”

“你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最渴望的便是有個家,有個穩定的依靠。”程樂兒笑道,“如今,就快要實現了,你不為我高興嗎?”

“你若是高興,我也應當高興。”陸念珠道,“只是我這些年一個人潇灑慣了,從沒想過這些,如今聽你說起,倒真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臉上是一片若有若無的茫然。

“念珠,你生在好人家,又遇上好師父,自己有本事,又有祖傳的家業,不管怎麽着,都能過得好。”程樂兒道,“我卻跟你不一樣,小時候便不被爹娘喜歡,後來有了弟弟,便要和爹娘一同照顧他,省吃儉用,好的都留給他。再後來,一場大水淹了家,流浪異鄉,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時候,才明白從前的好。可明白了,也回不去了……”她說着,想起記憶中幽深的竹林,眼眶不自覺地便濕潤了 起來。

“樂兒……”陸念珠輕輕握住她的手,嘆道,“可惜那時候我不知道,也沒能幫到你什麽……”

“不,這是命,有些注定經歷的磨難,是不會因為他人的善意與幫助而改變的。”程樂兒道,“念珠,你別笑話我,我這個人,沒什麽雄心壯志,走到今天,總算找到個歸宿,便很滿足了。”

“我不知道是什麽人讓你能夠如此放心的托付一生,但對這些事,我總歸是個外人,好壞無法評說。”陸念珠道,“不過,看你這麽幸福,我也着實為你高興。”

程樂兒聽罷一笑,轉臉望向陸念珠,笑道:“念珠,你能來,我比什麽都高興。”

程樂兒的婚禮如期而至,這一日,陸念珠也總算見到了程樂兒的夫君。那人姓趙,家做米面生意,祖上又出過狀元,在道口很有名望。據程樂兒講,她與那趙公子是在一次廟會上認識的,彼此投緣,便常有來往,不久,便互許終身。起初趙家因門第觀念曾反對二人這門親事,好在趙公子極力堅持,方才拗過父母,娶程樂兒過門。

不過,激起陸念珠好感的卻不是這位趙家公子,而是婚宴上的一位來客。

那位來客也是個年輕公子,衣着華貴,一舉一動頗顯貴族之氣,想來也是哪戶大戶人家的少爺。程樂兒一方除了她那位遠房姑媽,也沒什麽親戚,婚宴上大多是趙公子一方的賓客,自然與趙府門庭相當,如此想來,也不足為怪。

那位年輕公子生的俊朗,身姿挺拔,言談得體,眉宇間的一絲溫和的憂郁吸引了陸念珠的眼睛。她長到這個年歲,似乎從未為哪個男人如此駐目過。不過真正認識這位公子,還是因為趙公子的介紹。

新人拜堂以後,趙公子出來敬酒,走到他們這一桌時,曾指着陸念珠對那位公子說道:“子恩,這位便是我跟你提起的陸姑娘。”

陸念珠目露詫異,又聽趙公子道:“這位公子姓尹,名朗,字子恩,是我的好兄弟,尹趙家也是世交。”

陸念珠點頭笑道:“尹公子。”

趙公子笑道:“你們先聊,我先去了。”

尹子恩點頭微笑,目送趙公子離去,方回頭看向陸念珠,道:“聽聞陸姑娘家中經營些酒館生意,碰巧家父也在道口經營酒莊,你我算是同行,有幸結識,當是子恩的福氣。”

陸念珠不料他竟提起酒館的事,想是程樂兒曾向趙公子提起,趙公子轉告于他。對于陸念珠而言,酒館自父親去世後便她的成了副業,到如今,恐怕連副業也算不上。她雖不是正經的生意人,但也知道同行忌諱同行的道理,這尹公子主動結識,不知存何居心。但無論如何,她總算與他正式認識,往後的事往後再談,今日這場婚宴,她倒是沒有白白參加。

結束了婚宴,本欲再與那尹公子多講幾句告別的話,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蹤影了。陸念珠不由得暗自失落,回到程樂兒姑母家中,方想起一日未曾見着書生。待她進門,問了姑母,方知書生已經回來了。

陸念珠推開房門,正看見書生在桌前作畫。不由氣道:“一整天的,你到哪兒去了?”

“我去趙府了,就坐你鄰桌。”書生答道。

“是嗎?你可別騙我,我怎生沒看見你?”陸念珠問道。

“我哪兒敢騙小姐啊?”書生嘆道,“是小姐你一直盯着人家公子哥兒看,沒空搭理我便是了。”

陸念珠聽罷,面上一紅,但霎時恢複如常,道:“說什麽呢?我……我是在看樂兒和趙公子!”

“小姐。”書生忽而放低了聲音,放下手中的畫,走到陸念珠身邊,道:“說實話,你今天有沒有覺得趙府有點兒不對勁兒?”

“沒有啊。”陸念珠思索片刻,依舊搖頭,道,“你是喝多了吧?人家大喜日子,你別在那兒瞎想!”

“我沒喝酒。”書生否認道,“我是真覺得,那裏面有點兒……”

“算了罷,我都沒感覺出來,你在那胡謅什麽?”陸念珠道,她相信自己的感覺。

是夜,陸念珠未能睡個安穩覺。倒不是被書生的話影響,而是夢裏總出現尹子恩眉宇間的那一抹淡淡憂郁。

翌日清晨,睜開眼睛,太陽已然東升。陸念珠心情沉悶,便獨自出門散步。仿若是早有預料一般,轉個街角,便碰上了尹子恩。

“尹公子,真巧。”陸念珠笑道,沉悶的心情亦一時間煙消雲散。

“陸姑娘,我正好來找你,可這兒胡同太多了,我都走迷了路。”尹子恩笑道。

“找我?”陸念珠疑道,“公子有什麽事嗎?”

“哦,是這樣,家父年輕時在生意上與令尊有些來往,算是舊識。”尹子恩道,“如今想請姑娘到舍下坐坐,有些生意上的事兒,想跟姑娘讨教。”

“讨教?”陸念珠聽罷,笑道,“公子與令尊真是太高看我了。實不相瞞,家父去世以後,家裏的生意也日益慘淡,幾年前,便已經開不下去了。”

尹子恩卻道:“這事兒家父有所耳聞,但此番知道陸姑娘到道口來,說什麽也要見上姑娘一面,也當是再見見故人之女。不知姑娘能否成全?”

“公子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看來我是非去不可了。”陸念珠笑道。

“姑娘放心,舍下距此地不遠,不會耽擱姑娘太多時候。”尹子恩道,“而且,相信姑娘定會不枉此行。”

“好罷。”陸念珠道,“待我回去向姑母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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