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旱雨驚雷(下)
是夜,陸念珠如約到達白日裏相約的山坡,一路走來,寂靜非常。
小霖早已在山下等候,大抵是黑夜的緣故,她的氣色看來比白日裏要好得多。
陸念珠卻在靠近小霖之前打開了一把油紙傘,傘面是素淨的青白色,印着一朵淡藍色的花。
小霖不知那傘裏藏着什麽名堂,想起白日的定身符,知陸念珠功力不淺,不由得心生懼意。
陸念珠見小霖緩緩後退,不由發出一絲輕笑。
小霖這才注意到陸念珠此行是孤身一人,并無書生作伴。陸念珠雖道法深厚,但終究是一介女流,比她還要小上幾歲,此番深夜獨行,着實應令她放松警惕,但不知為何,她惴惴不安的心卻遲遲不能放松。
陸念珠的傘不知何時移到了她的頭上,“好姐姐,你累了罷,不妨歇息片刻,事成之後我再叫你。”
小霖只覺得身體随着耳畔徐徐傳來的聲音變得柔軟,漸漸失去力氣,眼前亦愈發模糊,逐漸倒在陸念珠的懷裏。
在小霖消失的剎那,四下燈火通明。
陸念珠合起傘來,轉身望着四周游走的火把。她知道,這不是陽間的火,而是陰間的鬼火。
風中搖曳的鬼火下,是衆多若隐若現的鬼影。
陸念珠輕身躍起,落在一塊堅石之上,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那一簇簇的火苗正燃燒着雀躍地向陸念珠簇擁而來,陸念珠将食指在眉心一點,而後在夜幕中虛畫了一道字符,鬼火當即熄滅,露出衆鬼可怖的臉色。
陸念珠未等衆鬼反應過來,便再度開傘,那傘在夜空中迅速旋轉,衆鬼一一被收進傘內。
陸念珠擡眼望去,果見一黑衣男鬼正從她身前向山上飛去。她将傘合攏往身後一扔,書生正在其後穩穩接住。陸念珠輕聲道:“在此等我。”話音未落,便已施展輕功,追随那男鬼而去。
這男鬼長期吸收陽間雨水,力量倍增,較小霖等有所不同,雖在意料之中,但陸念珠亦并不能胸有成竹。她背上背着一個金葫蘆,手持降魔劍一路追來,随着陰氣加重,她漸漸體力不支。
男鬼察覺到陸念珠體力消耗大半,便轉身攻擊。他滿面胡須,蓬頭垢面,目光兇狠,面目可怖。陸念珠當即出劍,她身法靈活,劍在手中施展娴熟,轉眼已反守為攻,漸占上風。
男鬼發覺陸念珠步法奇特,似乎有意引他往某處去,他料那定是陷阱,想要逃開,卻已是不能自控。原來那降魔劍早已在他身上下咒,此刻他只能跟随陸念珠跳入陷阱,無法脫身。
陸念珠翻身躍入白日與小霖談話的亭子,擡手收劍,那男鬼亦受劍牽引邁進亭內。陸念珠迅疾出手,持劍朝他面門擊去,男鬼退無可退,方才驚覺這亭中布滿符咒,他寸步難行,陸念珠則一擊即中,男鬼當即跌入石桌之內。
陸念珠取下背上的金葫蘆,将男鬼收入其中,塞上瓶塞,方敢長舒一口氣。
陸念珠撤下亭內符咒,正看見書生站在亭外,不由大吃一驚道:“你何時來的?”
書生道:“我擔心小姐,所以便跟來了。”
“你見着我收鬼了?”陸念珠問道。
“嗯,見着了。”書生道。
“我怎生沒看見你?”陸念珠喃喃自語道。
“小姐,你沒事罷?”書生臉上露出一絲擔憂。
“沒事。”陸念珠搖頭道,“定是那家夥吸了我不少陽氣,弄得我現下還頭暈眼花。”她将金葫蘆投給書生,道,“把他們送去超度。”
“那小姐你呢?”書生問道。
“我要回去歇着。”陸念珠道,“三日以內,不許打攪我。”
書生點頭應道:“是。”
“對了,還有鎮長那些人,後續的事兒,你去跟他們說,都別來打攪我。”
“知道了。”書生答道。他望着陸念珠揚長而去的背影,心裏卻不知作何滋味。
書生将油紙傘與金葫蘆同放入一個包袱中,送往郊外的一所寺廟。這所寺廟喚作圓覺寺,是他們來時陸念珠在路上指給他的。寺中住持法號空由,年過花甲,在這一帶很有聲望。
書生進入圓覺寺,見到空由住持之時,已是翌日正午了。
午後的圓覺寺一片寂靜,唯有斷斷續續地黃葉飄落聲點綴着這份毫無色彩的安寧。
書生靜坐于庭院內,聽着遠處傳來低沉的誦經聲,心下卻紛亂無已。
表面的風平浪靜過後,是另一場狂風暴雨。
書生暗憂莫非又是一場旱雨,但直到眼見雨水打濕地面方才放下心來,這才憶起那衆鬼怪已被陸念珠收服。
疾風驟雨淹沒了寧靜的寺院與朗朗的誦經聲,伴随着落葉飛舞,樹枝交雜作響,平地裏響起一聲古怪的音調,遂奏起一曲奇異的幻樂。天際烏雲翻滾,霎時湮滅了日光,一個黑色影子從大雨中奔來。
書生驚覺那個影子的方向是自己。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已經被他抓住了脖頸。書生認出眼前黑影并非昨夜的男鬼,他渾身長滿長須,模樣甚是駭人。
書生慌忙念咒,陸念珠曾教給他一段自保的咒語,平日裏對付小鬼卓有成效,但此刻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似乎失去了效用。書生不由得愈念愈慌。
這境況未能持續多久,長須鬼便開始招架不住。書生心中一喜,未來得及思考,便感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後倒去。
長須鬼原本抓住書生的長須瞬間被一柄長劍纏住,擡眼看去,正是似笑非笑的陸念珠,她手中握着的是號稱佛界第一神劍——降魔劍。
陸念珠挑劍斬斷劍上長須,翻身向長須鬼擊去,激烈的打鬥再度展開。但此時,陸念珠無疑是抱了必勝之心而來,她劍法靈活,出手既快又準,招招致命,氣勢淩人,來勢迅猛。長須鬼斷須之後,失了士氣,盡快仍極力堅持作戰,依舊遲遲未占上風。眼見陸念珠攻勢愈猛,加之雖有烏雲蔽日,依舊并非黑夜,長須鬼遭陽氣侵蝕,元氣大傷,漸露敗勢。
陸念珠知道一般的小鬼不能見陽光,但經修煉之後,定期吸取活人陽氣,便可在陰天行走。這長須鬼便是如此,況且他不僅吸取陽氣,亦享用了衆鬼收集的雨水,自然能修煉得更加強大。陸念珠昨夜在那假冒的男鬼身上吃了虧,自然有所防範,用草料制成熏香遮蓋身上陽氣,長須鬼不能在她身上吸取陽氣,打鬥中又無法飲用雨水,自然元氣消耗殆盡,無法抵禦陸念珠的連環攻擊,最終落敗。
陸念珠望見長須鬼倒在庭院中,猛然出劍,長須鬼被吸入劍身之中,陸念珠将劍插入劍鞘,回身望向書生,見他仍昏倒在地上,不由搖頭嘆氣,默念咒語,食指指向其面門,方見其睜開眼來。
書生醒來第一眼看見的自然是陸念珠笑意盈盈的臉。他不顧頭暈目眩,當即站起身來,喚道:“小姐。”
“走,跟我去見住持。”陸念珠道。
陸念珠向住持恭敬地行禮,而後行至其身側,打開金葫蘆,拔劍将劍峰對準葫蘆口,送那長須鬼進入葫蘆後,方才收劍回鞘,蓋上塞子。
“大師,有勞了。”陸念珠回身對住持說道。
空由合掌回道:“阿彌陀佛,姑娘為嶺和百姓解此災難,極盡恩義,老衲感激不盡。”
“多謝大師。小女子先行告退。”陸念珠笑道,再度躬身行禮。
住持還禮。
書生随陸念珠走出圓覺寺,方才問道:“小姐,您跟這位住持是否是舊識?”
陸念珠笑道:“舊識談不上,他是我未曾謀面的一位師叔,我常聽師父提起他。”
“師父?是雲希道長嗎?”書生問道,他記起陸念珠曾提起過這位師父。
“對,空由大師從前與我師父是結義兄弟,後來遁入空門,方才進了圓覺寺。”陸念珠道。
原來陸念珠約莫四五歲的時候,雲希道長便曾雲游至嶺陽,借宿陸家,見陸念珠資質不凡,慧根顯露,便提議收她為徒。陸父正愁女兒頑劣,無人管教,雲希道長又來自中原第一大派浩坤派,此番肯收她為徒,自然是陸家一件幸事,當即應下。
待陸念珠長到六歲的時候,雲希大師雲游回來,帶她一同回到浩坤派,也即是說,陸念珠從六歲起,便離家跟在雲希道長身邊學藝,一直到十三歲。這期間,她跟随雲希道長學習驅魔之術,她天資聰穎,縱然頑劣,但只需很少的功夫便能學會他人許久所學的本領,因而雲希道長對她很是喜愛。但縱然陸念珠自小在浩坤派長大,與浩坤派各路師叔兄弟打得火熱,卻遲遲未曾加入浩坤派,其中緣由,大抵只有雲希道長知曉。所幸陸念珠對此并不在意,只要習得驅魔之術,平日裏逗逗小鬼,于她而言便是一件不小的樂事。
陸父原本有個兒子,但因病早夭。其妻傷心過度,身體虛弱,養了多年方才懷上一女。然而生下陸念珠後卻難産而死。陸父老來得女,對陸念珠很是疼愛,故而使她嬌縱成性。本想請那雲希道長好好管教一番,豈料與女兒一別便是七年。期間,雲希道長僅允許陸念珠歸家探望過三回。陸念珠十三歲那年,陸父病重,雲希道長方才放她回家。陸念珠雖說頑劣依舊,但對父親還算孝順,一直伺候在父親床前,得她悉心照料,病情好轉起來,卻再也不肯放陸念珠離家了。陸念珠便是在這時候開始接捉鬼除妖的生意,沒多久,便在道上打出了名堂,也是這時候結識的書生,書生無意間撞破她捉鬼的事,陸念珠便收他做了徒弟,以免他向父親告發。
過了兩年,陸父舊病複發,不久撒手人寰,陸家的酒館便留給了陸念珠。陸念珠哪裏是做這明面生意的材料,便遣散了夥計,關了酒館,專心做起捉鬼生意來。當然,書生也留下來做她的徒弟兼助手。
這時候,陸念珠再想起雲希道長,亦是止不住的懷念,說來,她也有五年未見過她的師父了。
二人回到客棧,便見鎮長在門前等候。
鎮長上前道:“多謝姑娘為我們嶺和鎮除一大害啊!”
陸念珠笑道:“客套話暫且免了,我得去睡上個三天三夜!酬金的事,跟書生去說便是!”
鎮長忙笑道:“是是是,若非姑娘,老百姓哪裏能淋得到這麽好的雨啊!姑娘辛苦了這麽久,理應休息。在下也不便打擾了。”
陸念珠聽罷一笑,轉身進店,徑直上樓進房。
書生見陸念珠離去,唯有在原地賠笑道:“若鎮長不嫌棄,便讓晚生送鎮長回府罷。”
鎮長點頭應下。邁出客棧,方才發覺雨已經停了,空氣裏彌漫着久違的雨後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