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深宅秘事(上)

陸念珠并不懂得他這句“似曾相識”的含義,但仍是因這個略顯暧昧的詞語心中一動,漾起一股暖潮。

尹子恩亦察覺到氣氛的異樣,怔了半晌,方道:“在下失禮,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見諒。”

陸念珠轉過身去,極力隐藏面上抑制不住的局促,低聲道:“我……沒有那個意思。”

尹子恩心下亦是一陣紛亂,擡頭見前方假山上有一座亭子,便轉移話題道:“咱們到那亭上去坐坐吧。”

“也好。”陸念珠應道。

二人登上假山,進入亭中。

亭中正好有丫頭在打掃,見二人前來,便屈身行禮道:“見過少爺。”

尹子恩道:“這位是陸姑娘,父親請來的貴客。”

丫頭遂道:“見過陸姑娘。”

陸念珠點頭微笑。

尹子恩又道:“去沏壺茶來。”

“是。”丫頭應道,言罷,轉身退下。

尹子恩轉頭對陸念珠說道:“姑娘,請坐。”

陸念珠坐下,笑道:“公子不必姑娘姑娘地叫了,喚我念珠便是。”

“也好。”尹子恩笑道,“那念珠,你也喚我子恩罷。”

陸念珠垂首一笑,又道:“你是家中獨子,看得出,令尊令堂都十分疼你。”

“嗯,家父家母為人和善,你與他們相處久了,便也會喜歡上他們的。”尹子恩道。

“聽聞貴府是做酒莊生意,不知子恩你是否喜愛飲酒?”陸念珠問道。

“談不上喜愛,只是在外應酬時喝得多些,在家倒不怎麽喝。”尹子恩道,“說來好笑,我連家父當年最得意的名酒都不曾嘗過呢!”

“哦?是什麽酒?”陸念珠問道。

“千年醉。”尹子恩答道。

陸念珠望着尹子恩,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解釋。

“飲之無味,飲後無醉,如若不飲,千年一憾。”尹子恩道,“你可曾聽過這句話?”

陸念珠搖頭。

尹子恩道:“二十多年前,慕容昭首次到封陵,喝了雲來客棧的千年醉,發出了這句感慨。不久,他便在武林大會奪得了天下第一的稱號。”

“封陵?那是什麽地方?慕容昭,又是誰?”陸念珠問道。

“也難怪你不知道,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你還小。”尹子恩笑道,“我也是聽家父說起的。”

“是什麽事?”陸念珠道,“你這麽說,我愈發好奇了。”

“我也不大清楚。”尹子恩道,“據說從前封陵是個美麗而繁華的地方,居住着武林盟主,後來有個很厲害的人物到了那裏,殺死了武林盟主,再往後,封陵便沒落下來,如今,已經是一片荒野了。”

“武林盟主不應該是好人嗎?為什麽那個人要殺他呢?”陸念珠問道,“那個人也殺了其他的平民百姓嗎?為什麽封陵會沒落成荒野呢?”

“這……我也不知了。”尹子恩道,“這江湖上的事兒,誰又能說得準呢?”

“那千年醉呢?”陸念珠又問道,“難道令尊與這事也有關系?”

“聽母親說,我們的祖籍便是封陵,父親便是從封陵遷到道口的。”尹子恩道。

“看來,這又是一段故事。”陸念珠笑道。

這時丫頭走來道:“少爺,陸姑娘,茶來了。”

尹子恩側身讓開,丫頭将茶具擺放在二人面前,又為二人倒茶。而後方才告退。

陸念珠望着徐徐升起的熱氣,一股茶香撲鼻而來,不由笑道:“原來你不喜飲酒,是因為愛茶的緣故。”

尹子恩點頭笑道:“可以這麽說。茶養人,酒傷身。”他擡眼望向陸念珠,又道,“念珠,你也不妨一試。”

陸念珠垂眸一笑,握着茶杯的手滲出絲絲暖意,在這個秋日的清晨顯得異常珍貴。

卻說陸念珠對尹子恩口中的千年醉倒也沒什麽真正的興趣,她眼下最緊急的任務,便是找出尹府夜晚哭泣的女鬼。她向來自信,此次縱然未能及時察覺,但也不會因此對自己有所懷疑,倒是在這件事上更上心了。

是夜,陸念珠便起身出門查看,為免打草驚蛇,她思慮再三,依然放下了降魔劍。

陸念珠向門外探去,見夜色中的道路略顯濕滑,料想正有夜雨,便轉身拿上油紙傘出門,這樣一來,若是遇上了人見她撐傘,也好有了解釋。

可令她沒有料到的是,屋外的空氣十分幹燥,并無有雨的跡象,而這濕潤的地面又是因何而成?陸念珠不由想起了嶺和鎮的旱雨,

但她随即摒棄了這個想法。陰間與陽間一樣四通八達,嶺和鎮的旱雨既已失敗,必然會傳至道口,同樣的錯誤不能犯兩次,若她再這般想,怕是要低估了那些孤魂野鬼。

陸念珠抱傘行走在夜色彌漫的小徑上,忽而一陣清風吹過,眼前一個白影閃過。陸念珠本以為自己眼花,這個時候哪裏會有人在院中行走,誰知走了幾步,又看見那白影出現,這回卻離她更近了。

陸念珠鎮定心緒,向前邁出兩步,方才看得清那白影的模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丫頭打扮,大抵是這府上的丫鬟。

那丫頭見了陸念珠,垂首行禮,喚道:“陸姑娘。”

“你認識我?”陸念珠語氣裏略顯詫異,她來尹府後只與尹父有過密談,并無下人在場,按理說識得她的仆人不多。譬如今日清晨在假山的涼亭上,那沏茶的丫頭便是經尹子恩介紹方才認識她。

“是啊。”那丫頭面上一陣局促,但旋即恢複平靜,道,“姑娘是老爺的貴客,奴婢哪能不認識呢?”

陸念珠微微點頭,她凝視着那丫頭的眼睛,直到她含羞地移開目光,垂下頭去。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外面?”陸念珠問道。

“我給老爺送茶去。”那丫頭道。她答得不假思索,仿佛全然未知自己手上空無一物。

陸念珠一笑,并不拆穿她。

但這丫頭卻并不給她留情面,只聽她道:“姑娘呢?深夜要往何處去?”

“閑來無事,出來走走。”陸念珠答得不慌不忙。

“那姑娘怎生還抱着傘呢?”那丫頭接着問道。

“下雨了,自然要打傘。”陸念珠笑道。她說着,便愈撐開傘來。

那丫頭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怕什麽呀,下雨了,你沒察覺到嗎?”陸念珠笑道,上前一步,那傘已經在她與那丫頭的頭頂打開。

那丫頭的面色驟然慘白,身體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陸念珠不由一笑,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但你畢竟已經不屬于人間,我不可能再任由你在此逍遙。但你若能配合我完成你們老爺交給我的差事,我一定不會虧待你。”

那丫頭盯着陸念珠,眼裏流露出憤恨,卻一語不發。

陸念珠不再理會她,擡手收傘,那丫頭的身影便被吸入傘中,陸念珠不由暗道:看來尹老爺說的沒錯,這府上确實不幹淨。她将傘背在肩上,望着它又道:“你不說話沒關系,在裏面好好想清楚,什麽時候想說話了,我再放你出來。”言罷,便邁步接着向前走去。

剛走了兩步,便聽傘中傳來那丫頭的聲音:“你都說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抓我又有什麽用處?快放了我罷!”

陸念珠一面走,一面道:“你可別在我面前裝糊塗!你背後的主子放你出來不就是要把你送給我?如若我料得不錯,此時他大概已經跑了。當然,若是膽子大些,許是仍留在原地思索如何對付我。無論如何,他是沒工夫關心你的。”

“你說些什麽啊?”那聲音漸漸滲出一絲哭腔,“我生前是這府上的一個丫頭,死後無處可去,只得在此地做個孤魂野鬼,又礙着別人什麽事了?你憑什麽抓我?”

“你怎會無處可去?”陸念珠道,“人死後自有地府接待,過奈何橋,飲孟婆湯,來世投個好人家。”

“你說得容易!”傘中依舊傳來那丫頭的聲音,“莫說奈何橋,孟婆湯,就連忘憂臺也輪不上我們。”

陸念珠知道,忘憂臺是進入地府的必經之地。人死後,首先進入的不是地府的閻羅殿,而是地府外的忘憂臺,只有經過忘憂臺忘卻了塵世間的煩惱,方有資格進入地府過奈何橋,飲孟婆湯,投胎轉世。這忘憂臺與孟婆湯不同的是,人經過忘憂臺僅能忘記人間憂苦之事,快樂之事仍能留存心間,也即是說此地能使人忘卻在人間的遺憾,了卻與人間的一切牽絆,方能安心轉世。登上忘憂臺,也即是獲得了進入地府,投胎轉世的資格,若是被排斥在忘憂臺外,便成了孤魂野鬼了。

陸念珠停下腳步,問道:“怎麽會輪不上你們?”

“姑娘您是知道的,這幾年上有天災不斷,餓殍遍地,下有戰事連綿,屍骨累累,人間潦倒,陰間卻有了生氣,死的人多了,可投胎的名額是有限的,閻王也沒有辦法。”

“那這名額怎麽分?”陸念珠又問。

“自然是按資歷。”

“何謂資歷?”

“資歷便是做鬼的年頭。當然,這是針對我們這些意外死亡的人來說的。閻王有本手冊,記載了世間每個人的生死期限,到了期限自然而死的人便優先投胎,而像我們這些不是自然經歷生老病死,而是因意外提前死去的人,便排不進投胎的名額,只能做孤魂野鬼,誰先熬到了期限,便能進忘憂臺,再去投胎享福。”

陸念珠聽得感到有些好笑,問道:“你有多久的資歷?”

“一年。”停頓片刻,那聲音接着道,“你可別不信,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陸念珠本來确有懷疑,但聽了她口中的“一年”,卻又頗感熟悉。

“可就在去年,家裏着了一場大火,無緣無故的,到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自那以後,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女鬼哭聲,家裏人都不敢出門,半年前有個丫頭半夜出去,被活活吓死了。”

陸念珠憶起昨日尹老爺的這句話,心下一寒,道:“一年前,府裏着了大火,你是因為那場火出的意外?”

“姑娘如何知道?”

“我能來到這兒,自然有法子知道。”陸念珠道,“如若你有冤屈,大可告知于我,我定會幫助你的。”

“冤屈倒談不上,倒黴卻是自然的。”

“這麽說,那場火,果真是意外?”陸念珠道。

“只是聽說一直沒查出原因,便只能當做意外了。”

“你也不知道原因?”陸念珠疑道。

“不知道,我在院裏幹活,不知怎的便走水了,我想逃,可火愈來愈大,最後,便成了這府裏的孤魂野鬼。閻王說我陽壽未盡,意外而亡,暫時不能安排我投胎。”

“我明白了。”陸念珠輕聲一嘆,道,“閻王是太不知民間疾苦了,可以我的資歷,還進不了地府,不過我可以找我師父幫忙。”

“姑娘你的意思是,可以幫我早日投胎?”

“嗯。”陸念珠聽得出她的語氣裏含着興奮,畢竟今生做丫頭的命不好,自然想早日轉世生在好人家。她思索片刻,又道,“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姑娘盡管吩咐。”

“關于一年前的那場大火,你要原原本本的将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我。”陸念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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