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深宅秘事(下)
秋日的黃昏卷起一陣蕭索的西風,陸念珠望着垂老的黃葉在風中起舞,模糊了視線,緩緩關上了窗子。她轉過身來,正聽見書生說道:“如今天氣轉涼,怎生還用得着扇子呢?”
陸念珠疾步走去,拿起桌上的團扇,道:“可以留着,等來年夏天用。”
書生望着她微微上揚的嘴角,想起午時尹子恩送她回來的場景,心下不由一片黯然。
陸念珠望着扇子上的仕女圖,不由再度想起尹子恩的話:“因為……我覺得扇子上的女子像你……只是有一些像,你比她漂亮些。”
她眼底緩緩流露出的喜悅的溫柔逐漸在夕陽的殘影下融化,化成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
良久,陸念珠擡起眼簾,走向床邊,将扇子放在枕下,回身道:“書生,大後天晚上,我要去白雲布店取件衣服,如果太晚,便不回來了。”
“不回來?那你去哪兒?”書生驚道,“出什麽事了?小姐,你可不要瞞我。”
“也沒什麽大事。”陸念珠道,“就是跟你說一聲。”
“那我該怎麽做?”書生問道。
陸念珠擡頭望着書生,沉默片刻,道:“你回嶺陽去罷。”
“小姐。”書生望着陸念珠,一臉平靜,道,“那是你的家,要回去,也是你回去。”
“你……”陸念珠氣得雙頰泛紅,看着書生平靜的目光,卻終是搖頭嘆道,“算了,當我沒說。”
三日後,夜。
陸念珠站在白雲布店門前,輕叩店門。
持續的叩門聲響了一陣後,門方才打開,門縫裏露出老板娘的半張臉。
“老板娘,還記得我嗎?我來取衣服的。”陸念珠笑道。
老板娘睡眼朦胧地點點頭,道:“今兒個太晚了,要不你明日來取?”
“我不是本地人,明日我便要回家去了。”陸念珠道,“若不是白日裏做生意耽擱了時間,也不會這麽晚來打擾您,還望您多體諒。”
老板娘見她一個姑娘孤身站在夜風之中,月光下的影子顯得格外凄清,不由嘆道:“好罷,你進來罷。”
陸念珠踏進門檻,便見老板娘回身去取衣服。她迅速關上身後的店門,從袖中取出一小根木棍,吹出一口氣将木棍點燃,霎時照亮了整個布店。
老板娘回身望見火光裏的陸念珠,雙眼發直,一個踉跄,跌倒在地。陸念珠俯身察看,方見她已陷入昏迷。
陸念珠舉着火把,緩步向裏邁進。她經過各式各樣的布料,繞過櫃臺,進入裏屋。一張狹窄的小床上躺着一個十多歲的女孩,看樣子是老板娘的女兒。她望着另一邊的小床,思索片刻,還是回到店門後,運功單手将老板娘扶回床上。完成了這事,陸念珠方才發覺這狹窄的裏屋有一扇小門,她輕輕推門而出,看見的是一條同樣狹窄的過道,對面,正是尹府西苑那堵被填了門的牆。原來,這布店原本是與尹府相通的。
陸念珠忽而感到身後一陣風吹過,她舉起火把向屋內照去,果見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老板娘的床前,那身影回過身來,因經受不住火光的強烈照射而用手臂遮住眼睛,身體亦因火光的照耀而動彈不得。
這種火由一種神術點燃,可催眠人類,攻擊鬼魂。如若長期照射,人将終生昏迷不醒,鬼将魂飛魄散。陸念珠知道房中除那白衣女鬼外,還有布店老板娘與她女兒,擔憂會對她們造成危害,見那女鬼已不能動彈,便索性熄滅火焰,丢棄木棍。而那女鬼反應卻極其靈敏,火光一滅,她便當即離開床榻,一躍而起,飛出門外,而後越過府牆,直接進入尹府。
陸念珠縱然輕功再高,也難敵這飄忽不定的鬼影。她一面施展輕功追随那女鬼而去,一面暗暗思忖如何将她制服。那女鬼頭也不回,霎時飛出老遠,落在尹府西苑外的房檐上。陸念珠追趕不及,唯有使出降魔劍,默念咒語,向女鬼擲去。那女鬼收到降魔劍的攻擊,從房檐墜落下來,跌跌撞撞地往前爬去。
陸念珠縱身一躍,跳下府牆,奔出西苑,向女鬼追去。哪知面前忽而出現一列毒蛇,吐着毒絲喧嚣着向她襲來。陸念珠素來怕蛇,若擱平時,尚能使用降魔劍消滅毒蛇,可方才她為追上女鬼,擲出降魔劍将她打傷,此時劍已不在手中,面對毒蛇唯有坐以待斃。她心中膽寒,只感到雙腿酸軟,一時間竟連輕功也施展不出,連連後退。
陸念珠擡眼只見那女鬼愈跑愈遠,心下焦急不已,驀地橫下心來,擡頭不再看地上毒蛇,施展輕功越過蛇群。哪知她後腳剛一離地,便被一只毒蛇纏上,掙脫不開,她心下大駭,身體一沉,登時跌落在地。眼見毒蛇從四面八方将她圍困,她不由得閉上眼睛。
待陸念珠在一片寂靜中睜開雙眼時,看見的是書生關切的臉。書生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陸念珠微微搖頭,她心有餘悸,呆坐在地上,良久無言。
書生扶陸念珠站起身來,那女鬼已沒了蹤影。
陸念珠望着書生,她在閉上眼睛之前,依稀看到一個酷似書生的身影徒手折斷了數條毒蛇,他矯捷的身手與淩厲的目光決不是她平日裏認識的書生,那麽這個人是誰呢?
“小姐。”書生追随着陸念珠的目光,望向一片深邃的黑夜,“你看什麽呢?”
陸念珠上前取回掉落在地上的降魔劍,回身望着一片空闊的院落,道:“蛇。”
“哪裏有蛇?”書生問道,“小姐,你方才怎麽了?”
“我沒事。”陸念珠道,“不過,你看見了什麽?”
“我方才聽見聲音,便出來看看,就看見你摔倒在地上……”書生答道,他望着陸念珠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澈,
“那蛇呢?”陸念珠疑道,“還有人嗎?”
書生搖頭。
陸念珠收起降魔劍,道:“我們回去吧。”
二人回去以後,均不再提起此事。
陸念珠看書生之時,不自覺地多了一道怪異的目光。那一夜恍惚中看到書生手折毒蛇的情景在腦海中愈發清晰,使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毒蛇由何人所放?書生在其中又扮演什麽角色?但她打心底裏是不願猜忌書生的,不只是因為書生那晚确實救了她,還因為他二人多年以來相依為命的情分,她無論如何,是不可能選擇站在書生的對立面的。盡管那蛇群消失的蹊跷,書生出現的更蹊跷,她都願意将之當做一個巧合,或者是一個敵人的陰謀。
書生則對陸念珠的這些心思毫無察覺,按照原有的生活軌跡繼續下去,而無絲毫改變。當然,這也源于陸念珠的有意維持。
自那夜遇蛇失敗後,陸念珠便開始重新思量對策。她記得那女鬼當時逃走的方向一直向東,而尹府的東苑則是尹子恩的住處,聯想起尹父當日的特意交代與尹子恩離奇的失憶,她開始猜想此事會否與尹子恩有關。她躺在床榻之上,眼眸裏倒映着窗外如水的月光,一只手緩緩伸進枕下,觸摸到團扇的扇面,感受着它的絲絲涼意,心底如一陣秋風掃過,一片空蕩。
是夜無風,陸念珠再度起身出門,她點燃一根蠟燭,在其上施加符咒,火苗便如被風吹拂般陡轉方向,果如陸念珠所料,它指向了東苑。
陸念珠依照燭火的指引,一路向東,行至尹子恩的住處。她吹滅蠟燭,悄聲進入院中,向尹子恩的房間走去,只感到陰氣環繞,陰森異常。她凝神細聽,隐約有一陣女子的哭聲傳來,斷斷續續,悲戚不已。她沿着哭聲走去,發覺有一扇窗子輕啓,她屈身沿着窗縫向屋內看去,果見一個白色身影正立于尹子恩床前。
陸念珠不由大驚,險些驚呼出聲。那正是當日她從布店一路追蹤的女鬼。女鬼也仿若感知到她一般,回身從窗縫中輕躍而出,随之而來的陰風吹得陸念珠站立不穩,險些跌倒,撞上牆壁。她知道此次機會難得,決不能再讓這女鬼逃走,于是當即施展輕功再度追去。
她為免有人故技重施,便決意先發制人,拔出降魔劍,在夜空中虛畫符咒,向女鬼刺去。此次二人距離較上回接近不少,故而符咒可在女鬼身上發揮完全的作用,女鬼受符咒攻擊,跌倒在屋頂。她回頭見陸念珠持劍追來,欲起身逃跑,卻腳下一軟,從房頂跌落下來。她驚恐地望着陸念珠,蜷縮着退向牆角。
陸念珠這才看清她的模樣,與巧兒一樣,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子,但與巧兒不同的是,她眉宇間帶有一種天生的貴氣,依陸念珠看來,她決不是府裏普通的丫鬟。
陸念珠緩緩垂下眼簾,向下看去,只見她雙拳緊握,似乎攥有什麽東西。自然,陸念珠已有防備。她左手持劍,指向女鬼頸間,右手擲出一張符咒,貼在女鬼手上,發出刺眼的光芒,而後她的身側出現了兩條毒蛇的屍體。
陸念珠心中雖有後怕,面上仍然不忘微笑,她道:“看不出你這如花似玉的姑娘,竟與毒蛇為伍,為禍人間,實在可惜。”
女鬼別過頭去,不發一言。
陸念珠望着女鬼,驀然發覺她的眼角似有淚痕,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麽,思慮片刻,便收起降魔劍,退後一步,道:“你用毒蛇只是為了對付我,不曾對他人造成傷害,所以,我不能為報一己之仇殺你。當然,你已經死過一次,無懼我的威吓,但你也應當知道,人死後成鬼,尚能投胎,再世為人,鬼死,則是魂飛魄散,永無超生之日,我想,這決不是你所希望的。”她将劍插回劍鞘,又道,“很多鬼把我當成敵人,可他們不知道,其實我是他們的恩人。沒有我,他們便不可能得到超度,投胎轉世,只能做孤魂野鬼,不見光明。你年紀輕輕,想必也是含冤而死,如若不棄,我願替你申冤。”
女鬼轉頭望向陸念珠,默然不語。
“我想和你談談。”陸念珠道,“如果今晚你沒有想好,我可以再等一日,明晚,假山亭上,我們再見。”
言罷,陸念珠便在女鬼的茫然的目光中轉身離去。
書生并不理解陸念珠為何輕易放走了辛苦追到的女鬼,陸念珠卻信心滿滿地答道:“我打賭,她一定會來。”
“若她不來呢?”書生問道。
“那我只好去找她。”陸念珠笑道。
“您是在她身上留了追蹤符?”書生道,他望見陸念珠胸有成竹的模樣,便也放下心來。
翌日,夜。
陸念珠如約在假山的涼亭上等候,無月的夜幕倒映出一池的清涼,不知不覺中,中秋已過。
女鬼如她所言赴約而來,單薄的身軀在夜風中顯得凄涼無助。
陸念珠坐在石凳上,回望女鬼漸行漸近的身影,道:“坐。”
女鬼在陸念珠對面停步,緩緩坐下,低聲道:“我沒有冤情,不需要申冤。”
“那你來做什麽?”陸念珠問道。
女鬼擡眼看向陸念珠,目光誠摯,語氣懇切,道:“我來請你放過我,解除我身上的符咒。”
陸念珠不料她會如此直接地求情,一時竟找不到合适的語言來回應。
“小女子藺秋,生于道口,少而孤,寄居姨母家舍,十七而亡,孤魂野鬼,游經此地,偶遇姑娘,絕無害人之心,望姑娘明察。”
陸念珠望着女鬼不卑不亢的模樣,卻恍然間察覺到她眼底流露出的滿目哀傷,心中一緊,喚道:“藺姑娘。”
藺秋擡頭望向陸念珠。
陸念珠不由輕聲一嘆,道:“我無意與你為難,只是受人之托,故而務必辦成此事。”她望着藺秋,又道,“你說你十七而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年前。”藺秋答道。
陸念珠驚異于如此多的巧合都集中于一年前,若果真如此,那麽這些巧合将不成為巧合。
“你想的沒錯,我是死于尹府一年前的大火。”藺秋道,“在此之前,我也是尹府的一個丫頭。”
“你答的很好,可惜,我并沒有這麽想。”陸念珠道,“我可以确信,你不是尹府的人。”
“你憑什麽如此肯定?”藺秋問道。
“我雖年紀不大,卻也算是閱鬼無數,即便沒些直覺,但僅憑些陰陽術,也是可以把你的老底摸個清楚。”陸念珠笑道。
藺秋聽罷面色一怔,片刻,方才恢複笑容,道:“陸姑娘,你是聰明人,可我也不算笨。你若真有本事把我摸清楚,此刻也不會與我在此心平氣和地談話。”
陸念珠面上顯出一絲尴尬,但旋即被她的笑容掩蓋,她道:“話挑明了也好,免得繞來繞去的耽擱時間。”
“我要說的,方才已經說完了。”藺秋道,“我可以走了嗎?”
“你說完了,我卻沒有問完。”陸念珠道,“姑娘莫急,不妨再稍坐片刻。”
藺秋臉上顯出一絲急躁,道:“那你快問。”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白雲布店?又為什麽逃向尹公子的住處?”陸念珠道,“昨夜,為何出現在尹公子的房間?”
藺秋望着陸念珠,沉默片刻,答道:“白雲布店的老板娘,是我的姨母,我去那裏,是為了看望她。布店與尹府只有一牆之隔,你來追我,逃往尹府是最佳的選擇,至于尹公子的住處,我并不知道,也沒有向那裏逃。”
“你不知道尹公子的住處?那昨夜,你又如何解釋?”陸念珠問道。
藺秋思量片刻,答道:“我曾經在尹府做丫頭,侍奉過尹少爺,他對我還算不錯,所以我去看看他。”
“可你方才明明說你不知道尹公子的住處……”陸念珠道,她目不轉睛地盯着藺秋。
藺秋道:“第一回從布店逃出來時,我确實不知道,因為尹少爺從前是住在西苑的。後來,我是偷聽了尹府丫頭的談話方才知道尹少爺搬去了東苑。”
“從第一回你逃走到昨夜我再看到你,不出三日的時間,你便能打聽到少爺的住處?若當真如此容易,那之前一年的時間,你又為何一無所知?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有心情去看望少爺?”陸念珠注視着藺秋,面上露出一絲戲谑的笑容,道,“你這話,未免太沒有說服力了吧。”
“是你要問我,我說了,你卻不信,我也無能為力。”藺秋別過頭去,臉上帶着一絲漠然。
“我問你,是希望你說實話,而你說的卻是假話。”陸念珠笑道,“對付你這樣的人,不,應該說是鬼,我卻不是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