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師徒再遇

晨光缥缈,朦胧中驅散了一夜的陰霾,醉人的朝霞穿過天邊的游雲投入大地的懷抱。

陸念珠站在一棵枯柳之下,驟然感到臉上一滴冰涼,本以為是朝露,擡起頭來,才發覺柳枝已枯,初冬的寒風迎面吹來,她伸手觸摸頰上的冰涼,而後将手指放在鼻尖,竟嗅到了雪的氣息。

不知何時,蕭索的西風已成了凜冽的北風。而她,永遠行走在這風雨之中。

尹子恩睜開雙眼,陽光撲面而來,他在洋溢的曙光中緩緩起身,仿若頃刻間消除了一夜的疲憊,洗盡了昨日的塵垢,重獲得嶄新的生命。

陸念珠緩緩回身,望見尹子恩正一步一步地從廟門走出,他望着她,平靜的眼眸裏含着一絲淡淡的笑意,他正向她走來。

陸念珠于是也回過身去,面向尹子恩,她上前邁出幾步,在他面前駐足。

“念珠。”到底是尹子恩先開了口,他的語氣輕快,神色明朗,一如陸念珠初見他時那般溫文爾雅,渾身滲透出陽光的味道。“你怎麽也在這兒?”他問道。

“你不記得了嗎?”陸念珠故做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她望着尹子恩茫然的神情,又嘆了口氣,道,“昨晚你受了傷,大概是病糊塗了吧。”

“昨晚?”尹子恩眉頭輕皺,仿佛在極力回憶着什麽,然而終是徒勞,腦海裏一片空白,“昨晚發生了什麽事嗎?”

“昨日你送我出城,結果遇上了土匪……”陸念珠道,“你為了救我,受了傷,不過幸好不算嚴重,我已經幫你止過血了。”

“送你出城?”尹子恩不由一怔,“你要走嗎?”

陸念珠心下一顫,她凝望着尹子恩,真切地感受到他眼神中的那一絲不舍與挽留,這于她已是莫大的幸福,但她卻不得不将這份幸福拒之門外。“嗯。”她微微點頭,“我家裏有些事,趕着回去。”

“緊要嗎?”尹子恩問道,見陸念珠不語,方才意識到這話問得不妥,笑道,“瞧我盡問些沒用的話。你這般焦急,定是要事,為我耽擱了一晚,我當致歉才是。”

“言重了。”陸念珠垂首道,“若非送我出城,你也不會無端受傷,是我該向你道歉。”言罷,她微微擡眸,望向尹子恩,面上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道,“這些日子,承蒙你多照顧,這份情誼,念珠将永遠記在心上。”

“你我相識已久,已是朋友,又何必如此客氣?”尹子恩道。

“是,能結識尹公子這樣的朋友,真乃我三生有幸。”陸念珠道,她平和的表情下是酸楚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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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陸姑娘。”尹子恩似乎已感到她這份突如其來的疏離,不自覺地換了語氣,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還會回道口來嗎?我們還能再見嗎?”

“會的,會的。”陸念珠點頭,她答得無比鄭重,心潮澎湃,幾乎要滲出淚花,“我們會再見面的。”

“陸姑娘。”尹子恩望着陸念珠,似有滿腹話語卻無從開口,唯有以沉默相伴別情。

“既然你已無大礙,我便可以放心上路了。”陸念珠輕聲道,她的目光移向不遠處的書生與兩匹馬,再度回首對尹子恩笑道,“子恩,後會有期。”這是她最後一回放縱自己。她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再見了。

陸念珠前行上馬,沒有再回頭看尹子恩一眼,她不知道他是否曾面對她的背影呼喚她的名字,但即便有,那呼聲也被淹沒在風中了。

揚鞭數裏,策馬回首,已不見尹子恩的身影,唯有道口的城門在熹微中安靜地伫立。

書生望着陸念珠的目光在霞光朦胧的城門中久久停留,回過頭來,一滴清淚劃過臉頰,卻于轉瞬之間被風揩去。這凄涼的,蕭索的,是年最後一縷西風。

嶺陽于道口之南,雖相隔不遠,但也耗費了幾日的行程。到達嶺陽之時,正逢午後,溫暖的陽光親吻着面頰,為這個靜谧的小鎮增添了一抹夢幻的色彩。便是在這一刻,多日的苦寒凄冷盡消,唯留明媚的日光下金色的溫存。

酒館久未打理,已落滿了灰塵。陸念珠放下行李,打開窗子,讓陽光照進幽暗的屋子,送來飄零的花香。這時節繁花已落,萬物凋敝,這股悠遠的清香,顯得那般飄渺,又是那般醉人。

書生推開裏門,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他拿出掃帚将屋裏屋外細細地打掃了一遍,揚起的灰塵嗆得他一陣猛咳。

日光不知不覺已經散去,夕陽染紅了天邊的雲彩,輕柔的晚風穿過窗子迎面吹來,吹起陸念珠鬓角的碎發。窗外的落葉随風肆舞,對書生半日的辛勞視若無睹。

書生放下掃帚,揩去額上的汗珠,回過頭去,透過窗子,望着晚風中陸念珠安詳的面容,靜谧的側臉,如水的目光在歲月裏悠悠流淌,未曾為那飛舞的黃葉所擾,百轉千回,終流入他的心底,成為徹骨的冰涼。

暮色四合,陸念珠方才驚覺自己已在窗前靜坐了半日之久。窗外老景依舊,而她卻再不能似從前般潇灑自在了。然而重回嶺陽,明明是為了擺脫羁絆,但身已在此,卻仍是感到有如枷鎖環繞,負重不堪。她緩緩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壺,一股淡淡的茶香沁入鼻間,她猛地打開壺蓋,果見壺底躺着幾片殘留的茶葉,她的眉眼霎時舒展開來,笑道:“他來了。”

書生因陸念珠突如其來的喜悅驚奇不已,還未來得及詢問,便見陸念珠趴在窗口張望,看見書生,笑道:“我師父來了。”

陸念珠四下尋找,她歡喜地跑進跑出,一一查看各個房間,卻并未能見到她期待已久的師父,空寂的院落只有她與書生二人相視無言。她的笑容漸漸逝去,垂首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大門外的街道亦因天色漸暗而愈發冷清了。

“小姐。”書生走來與她席地而坐,“你說的是雲希道長嗎?”

“嗯。”陸念珠點頭道,“那是他最喜歡喝的茶,聽我爹說,師父他第一回來我家,我爹給他泡的便是這種茶。他喝了很是高興,答應收我為徒。後來我爹便在家裏常備了這種茶。”

“那許是道長來過了。”書生道,“會否因家中無人,便先行離去了?”

陸念珠垂下眼簾,微微一嘆,再也不發一語。

長夜逝去,東方泛白,天氣轉陰,寒風為整個嶺陽蒙上了一片蕭瑟的氣息。

陸念珠在睡意朦胧中,聽見書生若有若無的呼喚,她睜開惺忪的眼睛,正看見書生站在窗外喊道:“小姐,雲溪道長來了。”

陸念珠聽罷,登時睡意全無,急忙整理好衣衫,下床洗漱梳妝,往酒館跑去。

酒館離她的卧房僅有一牆之隔,待她繞過短牆,從後院進入酒館,正望見雲希道長站在門前,長身而立,器宇不凡。

陸念珠不由得笑逐顏開,她欣喜地喚道:“師父。”疾步奔上前去,單膝跪地,拱手拜道,“徒兒拜見師父。”

“珠兒。”雲希道長扶起陸念珠,示意她一同坐下,笑道,“為師算出你今日回來,不料你竟早到了一日,看來師父也老了。”

“是徒兒在路上換了匹快馬,特意回來迎接師父。”陸念珠笑道。

“瞧你這丫頭,說起假話來眼睛都不眨一下。”雲希道長道。

陸念珠面上一紅,又道:“師父可是已來過嶺陽?”

“嗯。”雲希道長點頭道,“半個月前,我來過一次,當時只有一個夥計看門,不過他也心細,給我泡了壺茶……”

“哪裏是他心細?是我交待他的。”陸念珠語氣得意,“不過話說回來,師父怎生突然想起徒兒了?”

“想來自從放你回家,你我師徒二人便未曾見過面了。”雲希道長笑道,“一晃五年,你也長成大姑娘了,我這做師父的怎能不來看看我這位得意弟子呢?”

“師父。”陸念珠聲音忽而放低,神色亦黯然下來。

“怎麽了?你這次去做的那家生意,去了這麽久?”雲希道長問道。

“是我做的最後一次生意了,自然要久一些。”陸念珠答道,“我打算收山了。”

“哦?這才出道幾年,便要收山?”雲希道長笑道。

“師父。”陸念珠擡頭望向雲希道長,“徒兒自知學藝不精,仍想追随師父左右,不知師父能否準允?”

“這……”雲希道長似乎有所猶豫,“你天資聰穎,又肯苦練,年紀雖幼,已學成我七成功夫。當初肯放你回家,也是出于此由。後來聽聞你在江湖上闖出了名聲,為師亦甚為驕傲。只是今日為何……”

“師父,自家父故去,徒兒便只剩下師父一個親人了。”陸念珠道,她望着雲希道長,目光真摯,懇切地說道,“實不相瞞,徒兒這最後一單生意的确是受了大挫,深感自己學藝不精,不願再如此害人害己,只想再追随師父精進武藝……更想從今往後侍奉在師父身邊,以盡孝道。”

“看你的樣子,是在外面受了氣。”雲希道長道,“不過以你的性子,不以牙還牙,而是這般深刻自省,着實叫我驚訝。”

“這其中,自然有諸多緣由,一時間也難以說清。”陸念珠道,“但有一事,務請師父明白,那便是,徒兒此刻絕對是真心真意,懇求師父允我再度追随您身邊。”

書生站在後院,心中沉悶不已,他知道若是雲希道長答應,那麽陸念珠勢必将會離開他,而且,也許永生難以再見。他似乎從未如現下這般清楚自己在陸念珠心中的地位,是那般無足輕重。但他已無需為此難過,因為不論是從前,抑或是現在,他在小姐眼裏都是一文不值。他想着,不由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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