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堀州之戰(下)
衆人經過商議決定先将陸念珠軟禁在一間營帳裏,此時書生也被各派視為公敵,但待尋他之時,卻已尋不得他的蹤影,于是前來逼問陸念珠書生的去向。陸念珠卻自被華山弟子指認為兇手之後,便不發一言,對于書生之事,自然也不會開口多說一句。衆人雖然氣憤,但因已經答應了雲澤道長,故而也奈何不得她。
陸念珠掀開簾子,望着漆黑的夜幕中一輪高懸的滿月,寒冬圓月,着實少見,但她的心卻早已是殘缺不全,這皎潔的月光映在萬物凋敝的大地上,不能給予她絲毫的慰藉。
夜色中,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簾外。
“念珠。”書生歷經奔波早已風塵仆仆。
陸念珠驚道:“你來這做什麽?”
“我來帶你走。”書生答得不假思索。
陸念珠聽罷,忙探出頭去張望,只見四周守衛已然倒地。
“放心,他們沒死。”書生道,他伸出手來,欲拉陸念珠出來。
陸念珠卻輕輕後退,搖頭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便會被當作畏罪潛逃。”
“你在乎這些?”書生問道,他望着陸念珠,目光怔然,“你曾經說過,你不在乎罵名……我以為……”
“第一回,我确實以為自己不在乎。”陸念珠的眼裏閃爍着一絲淚光,“可這是第二回,我怕了,我真的害怕會再經歷一次那種徹骨的疼痛……我怕整個世界都會與我為敵,我沒有那麽強大的力量,可以與所有人對抗,我怕……”她步步後退,顫抖的身軀,仿佛随時都能跌倒。
“念珠。”書生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陸念珠的手,道,“你留在這裏,只會更怕。”
“那我能去哪兒?”陸念珠沙啞的聲音裏含着她撕心裂肺的呼喊,“你說要帶我走,你要待我去哪兒?我已是中原武林的公敵,又與魔教大将結下梁子,天下之大,哪裏有我容身之處?”話音未落,她已是淚光盈盈。
“不。”書生的目光堅定而執着,他望着陸念珠,沉聲道,“有我在,便一定有你的去處。”
陸念珠感受着書生的掌心傳來的溫度,垂眸間淚水已打濕了他的手背,她的聲音開始哽咽,“可是,我想徹底地擺脫這個罪名,像從前一樣,無所牽絆地活着。”
“我懂了,念珠。”書生緩緩放開她的手,“我會幫你達成這個心願的。”言罷,他深深地凝望了陸念珠一眼,而後,頭也不回地邁出帳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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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念珠終于支持不住,踉跄一退,跌倒在地。淚水肆意地劃過臉頰,轉瞬被凜冽的寒風揩幹,只留下刺骨的疼痛令她面如刀割。
書生便這樣徹底的消失了,一連數日,未曾聽到過他的消息。各派聯盟對敵魔教,無暇顧及陸念珠的事,自然對書生的去向亦不再追問。
轉眼,陸念珠已被軟禁半月有餘,期間,丘山諸人或勝或敗都已與她無關。她初時打敗魔教的熱情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一顆麻木不仁的心,等待着一個未知的結果。
終于,一個小勝魔教的午後,她被幾名正派弟子帶到衆位掌門面前。在丘山腳下,她見到了程樂兒。
今日的程樂兒,潦倒不堪。她跪坐在寒風中,發絲被吹得淩亂不已,面上因風塵沾染的污垢久未清洗,衣衫褴褛,面黃肌瘦。
陸念珠望着她的模樣,竟不由得笑了。笑後,卻是陣陣凄酸。
程樂兒見到陸念珠,蹒跚着爬到她身前,淚水滑過頰上的血污而變得渾濁,她凄楚的目光投向陸念珠,顫聲道:“念珠,都是我的錯,我已經告訴他們了,是他們不相信……我什麽都說了,我真的都說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
陸念珠意識到程樂兒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很可能是書生的手筆。但她并不想多說什麽,在此之前,她也未曾料到她的心竟然這麽狠,狠到面對這樣的程樂兒,依然無動于衷,甚至幸災樂禍。那又如何?是程樂兒先負了她,她為何要對背叛自己的人心懷憐憫?即便她此刻死在了她的面前,她也不會為她掉一滴眼淚。
“你這妖女,從哪兒找來個瘋子,為你脫罪!”朱山掌門叱道。
“我不是瘋子!我說的都是真的!”程樂兒回身喊道,“都是我的錯,是大少爺逼我的!他要陷害念珠,害尹老爺都是他的主意!這件事,念珠完全是被冤枉的!”她一面喊着,一面攥緊了陸念珠的裙角,仰起頭來,望着陸念珠的眼睛,顫抖着聲音,幾乎咬到舌頭,“念珠,你看,我都說了,我什麽都說了。求求你,放過我吧!大少爺,還有我相公都已經死了,給我留一條活路吧!你們不能趕盡殺絕啊!”
“依弟子看,定是這妖女威脅她。”一朱山弟子上前對掌門說道。
“不錯,要不她怎會這般苦苦哀求?”朱山掌門道,他轉頭望向雲澤雲希二人,笑道,“不知道長如何認為?”
雲希不語,雲澤一時亦不知如何開口。
程樂兒睜大了眼睛。連連搖頭,道:“她沒有威脅我,我說的都是真的,請你們相信我,放了念珠,放了她吧!”她驚恐的眼神再度望向陸念珠,終于從中看到了一絲溫柔。
陸念珠緩緩擡手,覆到程樂兒的手上,“是書生去找你的?”
程樂兒顫抖着唇,說不出話來。
“你是因為怕他,你是因為怕死……所以才把真相說出來?”陸念珠的聲音在風裏飄忽不定。
程樂兒急忙搖頭,“不……不,我是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該那麽對你……念珠,求你……求你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原諒我……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程樂兒的手猛然被陸念珠拿開,她的身體亦随之後跌,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陸念珠面上露出一絲冷笑,“你以為我還會再相信你?”
程樂兒的面頰貼着地面,因急促的喘息而吐出的呼氣沾濕了寒冷的大地。她的身體停止了顫抖,縱使依然寒冷徹骨,她的唇角上揚,露出一絲死寂的笑容。
陸念珠轉過身去,背向程樂兒,道:“當日你雖有意置我于死地,但畢竟未能得手;所以,今日,我也不會殺你,這便是你我之間最後的情分。”
程樂兒拂去衣袖上的塵土,緩緩站起身來,回過頭去,冷漠的眼睛裏發出一道詭異的光,她看着陸念珠,幽幽地說道:“總有一日,你會後悔的。”
話音未落,她便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她迎着那一雙雙質疑的目光,腳步虛無,神情癫狂,一面走,一面笑道:“不錯,我就是陸念珠找來脫罪的瘋子!她殺了我全家,逼我至此,如今又翻臉不認賬,這種人,死一千次都不夠!你們不是個個都號稱什麽英雄好漢嗎?殺了她,快殺了她呀!這種女魔頭,你不趁早吃了她,早晚會被她啃得骨頭都不剩!”她的笑聲愈發癫狂,言語亦愈發狠毒,字字如針,紮在陸念珠的心上,但她絲毫不後悔方才的決定,她情願痛苦地清醒着,至少,她能夠看清所有人的真面目,即使全部醜惡,那也沒什麽關系,起碼,她還有自己可以相信,可以依戀。
程樂兒是被兩個浩坤弟子擡出丘山的,她飄浮的腳步一路跌跌撞撞,穿過堀州大街小巷,人煙荒蕪,蕭索一片。
寒冷與饑餓侵蝕着她的身心,她蜷縮在破廟的一角,這蕭條的世道,連菩薩也享用不起香火供品,更別提她這凡人了。她望着廟外碧藍的天空,明媚的晴空卻無法洗滌她一身的污垢。
不知何時,一個陰影遮擋住她的視線。她坐起身來,望着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走近。
那是一個青年男子,面容周正,氣度不凡,渾身散發着從容與自信。他在程樂兒面前停下腳步,蹲下身子,目光望向程樂兒的眼睛,笑道:“我留意你很久了。”
“你是誰?”程樂兒本能地問道,她察覺到此人來者不善。
“從此刻起,我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他道。
“你如何救我?”程樂兒嘲諷地笑道。
“衣食無憂,富貴榮華。”那男子笑道,“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可以達成你的任何心願,包括,殺死陸念珠。”
程樂兒微微擡眼,問道:“她是你的仇人?”
男子并未答話,只是搖頭一笑,道:“你現下願意讓我做你的救命恩人嗎?”
程樂兒注視着男子深邃而詭秘的眼睛,緩緩起身,颔首拜道:“恩人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
陸念珠此刻卻站在丘山面對各大掌門的審問,他們顯然并不相信程樂兒,但程樂兒的出現無疑是對她的重磅一擊,她的罪名非但未能洗脫,反而更加一等。昨日仍對脫罪有所期盼,今日卻已心如死灰,腦海裏揮之不去的,仍是程樂兒臨走前癫狂的笑聲。
“依老夫看,此女不除,後患無窮。”
“只是現下與魔教激戰正酣,用人之際,不宜……”
“正是這緊要關頭,才不能讓魔教的奸細混入我方。”
“但這妖女只是在道口犯下命案,與魔教又有什麽關聯?”
……
陸念珠靜伫于寒風之中,她單薄的身影在人群之中顯得格外孤寂,揚起的裙角沾滿了風塵。
魔教的突襲打斷了六派關于如何處置陸念珠的商讨,他們不得不暫緩此時,提刀上陣。衆人陡然離去,于陸念珠而言自是逃走的絕佳時機,但她卻未能等到這個時機,魔教已經打到丘山之上,她已身陷重圍。
呼嘯的風聲淹沒了刀光劍影,陸念珠在人群中見到了久未謀面的書生。但今日,她不應該再喚他書生了。他身着一身銀色铠甲,騎着高頭大馬,揮舞着銀光閃爍的長刀,他的臂上,繡着與姜孟一樣的圖騰。他是意氣風發的魔教将軍,他站在姜孟身旁,他們并肩而戰!
陸念珠靜靜地望着書生,她還是改不了口,畢竟是叫了那麽多年的稱謂,遠比名字親切。可惜,她所知道的,卻未必是他真正的名字,正如她此刻面前站着的,已非真正的書生。
他策馬而來,一把将她拉到馬上,長刀沾血,濺在她的臉上,那是中原正派弟子的血。陸念珠別過頭去,任鮮血在頰上冷卻,她知道她将與丘山徹底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