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深潭老妪(上)

冬日的黎明總是姍姍來遲,清冷的山間彌漫着濃重的晨霧,肅穆的野林宛若一排排□□的士兵,守候着這個荒涼的山嶺。

陸念珠沿着一條山路走出百裏,終感體力不支,倒在一棵樹旁,她環顧四周,只感眼前之景頗為熟悉,半晌,方才驚覺又回到了原點。她扶着樹幹掙紮着起身,霧氣沾濕了她的發梢,結成一朵霜花。無限的恐懼如呼嘯的狂風向她襲來,她極力撥開阻擋視線的大霧,飛身向前樹林深處去。

天色逐漸泛白,一絲陽光點亮了陰森的山林,大霧漸褪。

陸念珠緩緩走出枯林,眼前是一方碧綠的深潭,一座茅屋坐落在深潭對面。

斷斷續續的木樁在潭面若隐若現。陸念珠輕輕擡腳,踏上第一個木樁,徹骨的冰冷從腳底直入頭頂,在心頭留下持久的寒意。她一步邁出,自然不可能回頭,于是她開始邁出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地向對岸那座陽光籠罩下的茅屋走去。

陸念珠踏上地面,雙腳已凍得難以站立,她蹒跚着往前走去,探首一望,隐約看見那茅屋大門虛掩,門後坐着一個模糊的身影,一陣細細的織布聲從那門內傳來。

陸念珠雙手環抱着臂膀,嘴唇因寒冷泛出青紫色,小腿不停地打着哆嗦。她在門前止步,試探地問道:“請問屋裏有人嗎?”

織布聲戛然而止,門随後而開。一位老妪佝偻着背從門裏走出,她頭發花白,皺紋滿面,眼神渾濁,扶着門柄艱難地站立,将陸念珠上下打量了一番。

陸念珠垂下頭去以示禮數,輕聲道:“婆婆。”

老妪的目光落在她潮濕仍冒着寒氣的腳上,問道:“你是從木樁子上走過來的?”

陸念珠點頭道:“小女子在此地迷了路,不知婆婆能否指點迷津?”

“你是從山上下來的?”老妪問道。

“是。”陸念珠答道。

“山上有個無憂教,你是那裏的人?”老妪接着問道。

“不,我不是。”言罷,陸念珠不由感到後悔,不知這老妪是否與魔教有關,自己這般作答又會否引來魔教的人。她輕輕擡眼望向老妪,只見她長得慈眉善目,心底亦莫名安定幾分。

老妪又道:“你是從那裏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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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念珠猶豫片刻,微微點頭。

老妪微微點頭,她指着斜前方的松林道:“從此處繞行東南,便可下山。”

陸念珠順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見一片青松傲立,心中漾起一絲波瀾,回頭對那老妪笑道:“多謝婆婆指點。”言罷,便轉身朝那方向走去。

“且慢。”老妪蹒跚着走出房門,喚道。

陸念珠轉過身來,望向老妪,不知她是何意。

老妪笑道:“姑娘從寒潭走過,足下生涼,不宜遠行,不如先進屋泡泡腳,暖暖身子,再走不遲。”

陸念珠面對她突如其來的邀請,不由得一陣怔然,但腳底如墜冰窖,每行一步,便有此骨疼痛,于是便答應下來,随老妪進屋。

老妪将織布機移到門後,搬來火爐,招呼陸念珠在裏屋坐下。她端來一個木盆,放在陸念珠腳下,而後又從火爐上取下一壺熱水,倒入盆中,白色的水汽熏濕了陸念珠幹裂的臉龐。老妪道:“這是剛燒好的熱水,寒潭水冷,泡泡腳吧。”

陸念珠望着老妪,那慈愛的目光照在她的眼中,激起一身的暖意。她緩緩脫下鞋襪,将雙足伸入熱氣騰騰的水中,只感到一陣暖流從腳底襲遍全身。

“姑娘,你身後可是有人追殺?”老妪遞給她一條熱綿巾。

陸念珠接過綿巾,貼在臉上,答道:“沒有。”

“那你為何不顧寒冷,踏過寒潭?”老妪問道。

“我……我不知道。”陸念珠緩緩擡眼,望向老妪的目光裏蒙上了一絲薄薄的霧氣,“婆婆,你是誰?”

“我只是個普通的老婦,是姑娘的有緣人。”老妪道。她的聲音十分柔軟,仿佛穿過陸念珠的雙目,進入她的夢鄉。

夢裏依舊大霧茫茫。陸念珠在霧裏穿行,尋覓着光亮。肩上的疼痛使她不得不睜開眼睛,白衣滲出暗紅血色,師父那一劍仍在她身上存留,疼痛而持久。

“別動。”老妪從門外進來,她渾濁的眼睛裏盡是焦急,“我剛剛重新給你上了藥,七個時辰之內不能起身。”

“可是,我要盡快離開這裏。”陸念珠急得猛咳了幾聲。

老妪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她将她扶回床上,墊好棉被,笑道:“別怕,在老婆子這兒,沒人敢找你麻煩。”

這句話有種無聲的力量,帶給陸念珠莫名的心安。她望着老妪慈愛的眉眼,那神情令她想起了故去已久的老父,僅僅是一個眼神,都足以為她建起一座堅實的港灣,擋卻一切的艱險與憂煩。

“你這傷是怎麽回事?”老妪問道,她見陸念珠癡癡地望着她,并不作答,便笑道,“也罷,不提那傷心事了。你這傷雖未在要害,但未能及時治療,只是草草包紮,又經歷長途奔波,自然會惡化。我給你用了上好的草藥,你需好生靜養,以免落下病根。”

“嗯。”陸念珠喉間幹澀,想說些感謝的話卻難以發出聲音,她望着老妪眼角的皺紋,在日光下顯出奇妙的紋路。

“睡吧,再睡一覺,傷好了,便能起身了。”老妪笑道,她的手覆上陸念珠的額頭,掌心傳遞出縷縷溫暖,浸入她的心底。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夢裏百般顏色迷亂她的雙眼,一個模糊的身影漸行漸遠,崎岖的山路消失在遙遠的雲端。

“娘。”

陸念珠睜開眼睛,正看見老妪微笑的臉,繁密的皺紋因笑容而顯得可愛。

“做夢了?”老妪笑道,她拿出一塊汗巾為她擦去額上的汗珠。

“娘。”陸念珠猛然抓住老妪的手,問道,“你是我娘嗎?”她的眼睛裏充滿着企盼。

“傻孩子。”老妪掙開她的手,笑道,“我這麽大年紀,怎麽可能是你的母親?”

“對不起。”陸念珠支撐着身體坐起身來,靠在床榻上,看來已清醒不少,“我真傻,我娘在我出生時便去世了。”

“你這是燒糊塗了。”老妪道,她放下汗巾,又端來一碗藥湯,“來,把藥喝了。”

陸念珠欲擡手去接,勺子已經遞到唇邊。她微微張口,任那苦澀流入喉中。

老妪一面喂藥,一面道:“一會兒天黑了,你就從後門走,那兒有個地道,可以通到山下。”

陸念珠咽下最後一口藥,呆呆地望着老妪。

“出去以後,便把地道口炸了。”老妪交給她一個包袱,“這是□□。”

“婆婆。”陸念珠望着老妪,她感到她渾濁的眼睛裏閃爍着淚光,帶給她無盡的不舍與眷戀。

“屋內何人?”

老妪猛然一震,顯是驚慌萬分,道:“他們竟然早來了一步。”她迅速将包袱塞進陸念珠懷裏,道,“念珠,你快走。”

陸念珠被她拉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後門跑去。她望着老妪移開暗格,忽道:“您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老妪一怔,旋即把她拉上前來,只見門後是地道入口,“別管這些,從這兒走,記住,出去以後,一定要炸掉出口。”

陸念珠被她推入地道,卻無法反抗。她回頭望見老妪迅即關上暗格,方才驚覺她在焦急之中語速加快,步伐矯捷,早已不似先前老态。

地道狹窄而陰暗,毫無生氣,陰森可怖。陸念珠低頭看着懷中的包袱,心下一橫,挎起包袱,順着地道往外走去。行至一個轉彎,忽見一個影子閃過,她上前看去,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這是孩童的聲音,“你看得見我?”

“我當然看得見你。”陸念珠道,她此時已明白眼前這個孩童是個魂魄,看來只有四五歲的模樣。

“你是神仙?天上的?還是地下的?”那孩童問道。

“我是人,只不過有雙好眼睛。”陸念珠答道。

“哦,這我知道。”孩童笑道,“是陰陽眼嘛!”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如何會在這裏?”陸念珠問道。

“我生下來就在這兒了。”孩童道。

“這是什麽話?你爹娘呢?”陸念珠道。

“我爹娘在修這條地道的時候被山上的石頭砸死了,聽說那天發了好大的水,山上的石頭全都滾了下來,砸死了好多人。”孩童道,他說着,嘤嘤地哭了起來。

“你別哭了。”陸念珠心有不忍,但仍是好奇,忍不住問道,“那怎麽只剩下你了?”

“後來不知道從哪來了個臭道士,把所有人都趕走了,聽說是要趕到什麽洞裏去,我爹娘把我藏在石頭下面,壓了好幾日,才逃過這一劫。”孩童道。

“既然如此,你們為何不去投胎?”陸念珠問道。

“大家都是山下的老百姓,被那該死的魔教教主抓上來修地道,冤死在這鬼地方,誰也不服……那魔教教主害怕冤鬼報複,就找了個道士,要把我爹娘和鄉親們引到那什麽洞裏去,把他們一網打盡。”孩童說着,哭得更兇了,哭了一陣,他才顫顫巍巍地擦幹眼淚,看着陸念珠,問道,“你怎麽在這兒?這條地道是魔教教主修的密道,只有他才知道。你是什麽人?”

“你說這地道只有魔教教主才知道?”陸念珠驚道,她想起老妪慈善的臉容,急忙制止住自己不該有的猜忌。

“當然。”孩童答道,他仰頭打量着陸念珠,又道,“看你長得也不像壞人,不過,你怎麽會到這兒來,你跟山上那些大魔頭是什麽關系?”

“我是被抓到那魔教去的,逃了出來,有個老婆婆救了我,給我指了這條密道。”陸念珠答道。

“是這樣?”孩童仍是将信将疑,“那我就暫且相信你,給你讓條道好了。”

陸念珠微微點頭,邁步向前走去,行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着幽深的地道,踩着來時的腳印原路返回。

陸念珠移開暗格,從地道爬回茅屋後門處,又将暗格關上。她輕輕推開裏門,只見那老妪正站在前門口,深潭以外,是成群的魔兵,整齊的排列着。

“你回來做什麽?”老妪問道。

“婆婆您對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小女子不能把您一人留下而一走了之。”陸念珠道。

“你既然不肯一個人走,那就只能讓我和你一起走了。”老妪道,她回過身來,一張年輕美麗的臉龐呈現在陸念珠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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