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原來全都是我

第27章 原來全都是我

天徹底黑下來了,四下都是沉沉的一片。

坐在假山上的我看不見溫喻之和黎楚川臉上的表情,只能靠聽到的聲響來猜他們的動作。

啪——

黎楚川打了溫喻之一記耳光。

啪——

這是溫喻之回敬的巴掌。

短暫的沉寂過後,二人喘着粗氣,又扭打了起來,拳頭對上拳頭,骨骼撞上骨骼,聽起來打得很是激烈。

我坐在假山上靜靜地聽着,心裏并沒有什麽波瀾,只覺得可笑。

這算什麽?是內讧,還是懷揣着滿腹狼子野心的壞種幡然醒悟?

不管是哪一種,都讓我倒足了胃口。

我從腰封裏摸出兩把飛刀,摸着黑朝他們的方向擲過去,驚得打鬥聲戛然而止。

他們都沒說話,我猜是在看我丢出的暗器。

此處沒有燭火,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認出來,這是幻胥尊主的柳葉飛刀。

咔——

正這般想着,便見黎楚川燃起了火折子,燭火在他指尖搖曳跳動,昏黃的一團,算不得特別亮,卻足矣照亮我的臉。

我歪頭輕笑:“又見面了。”

瞧見了我,二人皆是一驚。

“尊主……”

率先回過神來的是溫喻之,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山石下,仰起頭來顫聲喚我。

火光在他的眼睛裏跳動,照亮了其中的熱切和虔誠,仿佛我是什麽神明,合該受此膜拜。

可在此之前他還滿口刻薄之言,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間為樂,怎麽現在就成了心悅誠服的朝聖者?

這判若兩人的态度,究竟哪個是假的?

亦或者,都是假的。

那黎楚川呢,也是如此嗎?

我的視線落到黎楚川身上,他站在半明半暗之間,更叫我看不清。

“尊主。”似是不滿我的視線旁落,溫喻之抓住我的衣擺扯了扯,“方才的話盡是些胡言,你莫要往心裏去。”

我垂下頭看他,微微一笑:“本尊聽見的多了,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句?”

“不過你有一句說得挺對的。”我踢開他的手腕,踢得他一個趔趄,險些栽在地上。

我盯着他,滿含了惡意,一字一句地道,“的确很惡心。你,你們,都叫本尊覺得惡心。”

我的話像是什麽魔咒,立刻就叫溫喻之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淨。

我從假山上跳下來,慢條斯理地撫平了衣上的褶皺,躲開溫喻之伸來的手,又偏頭看向黎楚川。

“他的戲演完了,你可要再演上一出?”

黎楚川臉色也同樣不好看,他抿了抿唇,眼裏有悲戚,卻不見心虛,“你信我,我不曾做過。”

我嗤了聲,虛虛指他,截住他的話,“本尊不在乎。”

“從前如何本尊皆不管,只是今後,誰再來犯,本尊定不輕饒,可聽懂了?”

黎楚川沒說話,只抿着唇瞧我,仿佛受了委屈的人是他。

我實在厭惡他這惺惺作态的樣子,當即不願再與他們多作糾纏,轉身拂袖而去,将昏黃火光遠遠丢在身後。

我胸中含着火氣,在夜色裏腳步匆匆。

不在乎,怎麽可能不在乎。

我睚眦必報,誰若是敢叫我掉塊皮,我不将他全身血肉剮下來都不算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這口氣怎麽咽得下去。

不過是如今尚沒有眉目,才說出那等話來撐場面。

待我皆查探清楚了,這起子腌臜人一個都別想跑。

正想着,我踩到了什麽東西,腳踝一痛,猛然向前栽倒。

我伸手去撐,沒摸着堅實的青石板,卻摸到了一只溫熱的大手。

“呦呵,投懷送抱啊。”

他笑了聲,伸手将我拉入懷中。

聞着那股熟悉的香味,我心下已知來人是誰。

“連曲軒?你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從我吩咐泠鳶去送信到現在,前後不過兩個時辰,他是長了翅膀飛來的不成?

連曲軒将我安安穩穩放在地上,一手搭在我肩上,勾着我往前走,“昨日我便從南疆往此處趕,若不是路上碰着了問劍山的人,我還能再快些。”

說罷,他又笑:“為了你,我可是将宋巍得罪了個徹底,你可得護好我,斷不能叫旁人欺了我。”

“哪個不長眼的敢欺你,也不怕被你一捧毒煙全放倒了。”

說着話,我們便走到了後院的門廊。

門廊上高挑着兩盞燈籠,燭火在其中跳動,照亮了燈罩上描畫的幾只祥鳥。

就着昏暗燈火,我看清了連曲軒面上的血痕和他眼下濃重的烏青。

為我而來,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狽,是否也稱得上一句為我奮不顧身?

我揉了揉眼睛,掩去異樣,“臉上的傷怎麽回事兒,要緊麽?”

連曲軒聳肩,無所謂地笑笑,“只是被樹枝刮了一下,不礙事。”

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擡起來,捏了捏我的耳珠,“快走快走,我要渴死了,你快給我整碗茶喝。”

“沒茶,只有冷水。”

“冷水也成。”

說罷,連曲軒拉着我快步進屋,直奔着桌上的水壺而去,看起來真是渴狠了。

他一連灌了好幾杯水,打了個水嗝,懶懶散散地在桌邊坐下,一副主人翁的姿态朝我招手,“過來,讓哥哥瞧瞧你長高了沒有。”

我啐道:“我都二十三了,還長個勞什子的長。”

那般說着,我卻還是走到了他近前。

連曲軒扯着我的袖子左晃右晃,盯着我左瞧右瞧,“瘦了,憔悴了,沒有從前好看了,果然離了兄長我還是不行。”

我白了他一眼,笑罵:“瞎了你的狗眼,本尊主風采依舊。”

“是是是,尊主大人說的都對。”

連曲軒嘴上不甚走心地應付我,起身将我按在椅子上,拉開架勢給我診病。

他一會兒撩我的眼皮,一會兒撬我的嘴,像集市上買牲口似的看我的牙和舌頭。

我任他擺弄,只仰着頭,有些口齒不清地問:“你那從不離身的藥匣子呢?”

連曲軒攤手:“沒帶來。”

“那你怎麽給我治病?”

連曲軒從懷裏掏出只窄口大肚的瓷瓶出來,“就靠這個。”

我蹙了蹙眉,“這是何物?”

聽這般我問,他古怪一笑,拔掉塞子,從其中倒出來了一只圓形的,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蟲子。

那只小蟲無翅,渾身披甲,在燭火的照耀下閃爍着詭異的彩光。

它不怕人,慢慢從連曲軒的掌心爬到指尖,兩根觸須顫巍巍的擡起,像是在尋找着什麽東西。

我覺得有些膈應,不禁往後挪了挪,“這是蠱蟲?”

“還蠻有見識的嘛。”連曲軒将蟲子重新裝回去,哼笑道,“這是我從師父那兒求來的蠱王,有了它,保準除去你體內的緘蠱。”

“怎麽引?”我問。

連曲軒輕咳了聲,不太自然地說:“就是得吞下去,然後它就會将那蠱吃了……”

我瞪圓了眼睛,倏然站起來,指着他手裏的瓷瓶,說:“吞下去?把它?”

連曲軒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飄忽,“你別着急,它會自己爬出來的,就是嗓子會有點癢。”

“……”

我想象着将那只蟲子吞進肚子裏的畫面,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就沒有旁的法子了嗎?”我抿緊了唇,死盯着他手裏的黑色瓷瓶。

“倒是也有別的辦法。”連曲軒晃了晃瓷瓶,無奈道,“但都沒有這個來得快。”

“別的辦法是什麽?”

連曲軒伸出一根手指,自他的胸口一路劃到下腹,“從這兒到這兒全都剖開,然後在你的肚子裏慢慢找。”

“而且——”

他略頓了頓,一只手按在我的後腦上,迫得我迎着燭光,直視他黝黑的眼睛,“如果它在你的肚子裏那便皆大歡喜。若是已經爬到了你的腦子裏,那就算是我師父親自來了也難救你。”

他語氣淡淡,卻叫我起了一身冷汗。

我雖通醫術,但對巫蠱之術不甚了解,本以為只是尋常蠱蟲入腹,卻沒想到它也能在我的體內四處亂爬。

真是下作又惡毒的東西。

我吐出一口濁氣,擡眸看他,“依你的法子,多久能除了我身上的蠱蟲?”

連曲軒笑着伸出一根手指。

“一天?”

他搖頭,晃了晃手指,“一柱香。”

聞言,我下意識看向了那只擺在桌上的瓷瓶,“真有這麽神?”

連曲軒眉梢輕挑,環臂抱胸,“我師父的本事你還不知道,這是她親自養出來的,還能诓你不成。”

“也罷,就依你的法子。”

我深吸了一口氣,胸中怒火愈來愈旺,“待事成之後,我勢必要将這起子人都抓起來,叫他們都嘗嘗這蠱蟲的滋味不可。”

“到時候,你就算是要挖他們的祖墳,哥哥我都陪你去。”

連曲軒哼笑着解下腰間的荷包,取了一枚暗紅色的小藥丸塞進我嘴裏,“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就什麽事都過去了。”

“真能都過去?”

“不清楚。”連曲軒輕啧,在我額頭上點了點,“問那麽多呢,睡你的吧。”

那藥丸不知是拿什麽制的,見效極快。

我吞了藥丸,灌下了一口水,不過幾息之後便覺得頭昏腦脹,沒了骨頭一樣軟倒在了椅子上。

連曲軒将我抱起來放到了榻上,那條流蘇靜靜地躺在我的枕邊,絲縧四散。

我用尾指勾住了它,迷迷糊糊地哼哼。

吃過了那藥,我的腦子不甚清醒,說出的話盡是些沒什麽意義的胡話。

連曲軒似乎每一句話都回應我了,可我哪一句都沒有聽清,終是勾着流蘇沉沉睡去。

雖是睡了,卻仍睡不安穩。

我做了個古怪的夢——

夢裏,我孤身站着,四下皆是霧,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遠方,也難見來路。

我就在霧裏不知疲倦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耳邊忽然有了聲音。

我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只在霧中見到了許多模糊的影子。

有高大挺拔的,有蒼老佝偻的。

無一例外,他們都在放聲大叫,還翻來覆去地念着兩個字。

我離得近了,才聽清他們念的是我的名字。

“玄之——”

“玄之——”

“玄之——”

欣喜的,驚惶的,恐懼的,痛恨的,湊在一塊兒攪得我心煩意亂。

我崩潰地叫他們閉嘴,可我的聲音猶如滾油鍋裏落進的水,激得他們的聲音拔高了一個調子。

我被吵得頭疼,在霧裏奔跑了起來,妄圖逃脫掉這貫耳的魔音,可無論我怎麽跑,他們都緊咬在我身後。

忽然,我看到了一點烏色的光。

在滿目的白裏,那一點黑格外紮眼。

危險,不祥,但在此刻,它就是我逃離的希望。

我飛快地跑過去,被猛然拉進了濃稠粘膩的黑暗中。

待那陣黑暗褪去,我看到了我自己。

是我,卻又不像我。

他頂着我的臉,眼下淚痣的位置與我分毫不差,卻跪在男人腳邊,猶如搖尾乞憐的狗一般,碎了我滿身的桀骜風骨。

這是我嗎?

原來從前的我會做這等事?

還未等我想出一二三來,眼前的畫面就又變了。

依舊是我,依舊不是我。

我看到那個我拎着溫家祖傳的血扇,為一人,屠盡一城。

我看到那個我在幻胥宗中,笑吟吟的,與誰拜了天地。

我看到那個我,為誰擋了一劍,性命垂危,卻仍求他一個青眼。

荒唐!

真真是荒唐!

這不是我!

這不該是我!

我多希望這只是一場荒謬的夢,可熟悉感告訴我,這不是夢,這是我的記憶,是我遺忘了的記憶。

都是我。

作惡多端的是我,蠢鈍如豬的是我,為情所困,色令智昏的也是我。

原來,都是我。

我幡然醒悟,這怪夢卻仍是未止。

我如看客一般,站在遠處,定定地看着從前的我被一個又一個謊言欺騙,做起了他們鏟除異己的刀。

他們是誰呢。

是黎楚川,是溫喻之,是蕭祁。

他們變臉如翻書,個個都是做戲的好材料,将我耍得團團轉。

憑什麽?

他們要成大業,我不曾擋他們的路,為何還要遭此算計?

與我何幹?

與我何幹!

走馬燈般的記憶看完了,我心裏五味雜陳,痛心與委屈混雜在一塊兒,終究還是憤怒占了上風。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墊腳石。

任何人,都休想踩着我往上爬。

從我身上得來的東西,都要給我吐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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