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笑看那戲子瘋癫

第28章 笑看那戲子瘋癫

自那場夢中醒來,我仍覺得恍惚。

——原來從前的我是那般愚蠢,看不出他們的虛情假意,趨之若鹜,上趕着去做他們手裏的刀。

受這一場重傷,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了,這回要是再着了他們的道,可就真是白活了。

“一醒過來就沉着個臉,怎麽了,還不舒服?”

連曲軒從桌邊走過來,一巴掌拍在我頭上,将我剛積蓄起來的怒氣拍了個幹淨。

我捂着頭罵他,“你下手能不能輕點,沒病死也要被你打死了。”

連曲軒輕啧,“哪兒那麽嬌氣。”

他伸手在我眼前比劃了個數,“這是幾?”

我翻了個白眼,“三。”

“還成,沒跟上回似的傻了。”

連曲軒哼笑着,走出門吩咐泠鳶去請謝鎮山過來。

他屋裏屋外的走,我瞧着眼暈,幹脆閉眼又躺了回去。

連曲軒怕我又睡着了,走過來拽我,“先別睡,喝碗湯再睡,不然明日晨時你又該胃疼了。”

我含含糊糊地應了,順着他的力道坐起來,朝他伸手:“湯呢?”

“竈上煨着呢,你等我給你盛來。”

說罷,他又像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我打了個哈欠,又困哈哈地歪躺回去。

我擡手揉了揉眉心,忽然被什麽玩意兒掃着了眼皮。

我坐起身來一看,發現手腕上系了一條挂着鈴铛的紅色流蘇。

豔色的繩子勒着我的皮肉,順垂下來的穗子随着我的動作搖晃,挂在上頭的鈴铛發出清脆的響。

連曲軒回來的時候,我正垂頭理着流蘇。

聽見腳步聲,我擡頭看他:“這不是你護身符上的嗎,怎麽給我了?”

連曲軒點了點頭,“看你睡覺都攥着那玩意兒,我以為你喜歡,就把我的那個取下來給你了。”

“那你那個護身符還怎麽放腰間挂着?”

“放懷裏揣着呗。”

他将湯碗放在桌上,走到床邊來坐下,掏出那塊光禿禿的玉佩來給我看,“吶,咱倆一人一半,都能保個平安。”

我慢吞吞地應聲,“謝了。”

“我是你哥,你跟我客氣做什麽。”

連曲軒在我頭上揉了一把,扭身去桌邊将熱騰騰的雞湯端過來,塞在我手裏,“聽泠鳶說你一晚上沒吃東西了,快喝點湯墊一墊肚子。”

我接過他遞來的勺子,舀了一口雞湯送進嘴裏,嘗到了滿口的辛辣酸苦。

酸甜苦辣鹹,人生五種滋味兒,這一口雞湯就讓我嘗着了三種,能将東西做得這麽難吃,也算是種本事。

我勉強咽下那一口雞湯,丢了勺子,任他如何說都不肯再喝。

“有那麽難喝嗎,真難養活。”

連曲軒嘟囔着,就着我丢在碗裏的勺子喝了一口湯——然後就沒聲音了。

我觑着他隐隐發綠的臉色偷笑,“好喝嗎哥哥?”

連曲軒手顫了顫,咬緊了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怎麽不好喝。”

“哦,那你都喝了吧。”

“喝就喝。”

為了不在我面前露怯,連曲軒又喝了一大口,腮幫子鼓鼓的,卻不見往下咽。

我眨眨眼,“你咽下去啊。”

他聽話地咽了。

然後就吐了。

不偏不倚的,全吐在我身上了,油腥味瞬間爬遍了我全身。

“……”

我很生氣,很難受,想把這厮團起來丢出去。

可一擡手,手腕上的流蘇搖晃,鈴铛輕響,似清泉流淌。

算了,先留他一命。

我抄起手邊輕飄飄的紗帳扔向他,“備水去!”

“小人這就去。”

連曲軒揚手接了紗帳,似深宮後妃般揚帕子欠身行禮,然後腳底抹油飛快地開溜。

“……”

還是想揍他。

算了,再忍忍。

連曲軒的動作很快,我才将衣服脫的只剩中衣,他便提着兩桶熱騰騰的水回來了。

沒把他丢出去已經用盡我所有的涵養了,此刻對着盡心盡力倒水的連曲軒沒什麽好臉色。

他知道我的習慣,瞥見我黑沉的臉色後也沒敢再跟我插科打诨,悶着頭将水倒好了之後便提着木桶出去了。

我脫幹淨衣服坐進浴桶裏,仰着頭閉目養神,連日操勞的疲倦順勢散在了熱水裏。

這時候,我的耳畔忽然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

我駭然擡頭,跟連曲軒四目相對。

連曲軒曲起一條腿,手腕搭在膝蓋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撚着不知從何處撿來的綠葉把玩。

月光斜斜的打在他的臉上,給他的臉撒上了一層銀輝,那條眼尾之下的血痕更給他平添了幾分邪氣。

若是放在平常,我定贊他一句是邪魅風流的翩翩公子。

但他此刻正坐在我的窗外,笑吟吟地盯着我洗澡,我只能啐他一句登徒子。

“要麽你自己下去,要麽我叫人拿大棍子将你打出去。”我往水下沉了沉,眯着眼睛說。

連曲軒丢了葉子,挪了個位置,将天幕上的圓月擋了半輪,“你洗你的,我說我的,不耽誤事的。”

我朝他潑了捧水,“什麽話不能等我洗完了說,別廢話,快滾。”

“待會我便要走了,有些事還是盡早讓你知道的好。”

“那麽嚴重?”

“沒錯。”

連曲軒點頭,眼神十分純良。

這厮雖說看着有些不靠譜,但對我還算不錯,犯不着在這種時候吓唬我。

如今這般急躁,只怕真是有什麽不能為外人所知的要緊事。

想清楚了這一層,我也不疑有他,只點頭叫他說。

他舔了舔嘴唇,問:“緘蠱已除,你可都記起來了?”

“你指的是什麽?”

“全部。”

“我的确記起了許多,但不知是不是全部。”

連曲軒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這就對了。”

“若我猜的不錯——”連曲軒指了指我的腦袋,“你腦子裏還有旁的蠱蟲在,緘蠱只是叫你頭昏眼花,身子疲乏,真叫你疼沒了半條命的罪魁禍首還是它。”

“你可知這是什麽蠱?”我抓緊了木桶邊緣,喉結上下抽動,掩不住緊張。

連曲軒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電光火石間,我想起了樣東西。

“鏡櫃的抽屜裏有蠱藥,你看看能不能瞧出什麽古怪來。”

那是蕭祁借謝鎮山之手給我的蠱藥,說是壓制緘蠱用的,但直覺告訴我沒簡單。

所以除了那次謝鎮山喂我吃下的之外,我從未用過,現在應當還有兩顆。

聽了我的話,連曲軒跳下窗臺,徑直進了屋。

透過玉色的屏風,我看到他在鏡櫃前翻翻找找,将抽屜裏的冠佩玉飾撥得嘩楞嘩楞響,才找到那只墨色的小瓷瓶。

他拔開塞子聞了聞,輕啧一聲,“這是誰給你的?”

我抿了抿唇,冷冷吐出個名字。

“蕭祁。”

“他還真是……”連曲軒嗤笑了聲,問我,“你吃過幾次了?”

我答道:“就一次。”

連曲軒扭身出屋,又爬上了窗扇半開的窗臺,探了半個身子進來與我說話,“你莫碰這藥了。”

“這藥除不了蠱,還會将那只小蟲養得精神煥發,更有力氣折騰你。”

“我将藥帶回南疆去給我師父瞧瞧,看看她知不知這是什麽腌臜物。”

我點點頭:“有勞兄長了。”

連曲軒眉梢輕挑,順手折了樹枝丢我,“你我雖并非是血親,但比同胞兄弟都感情深厚,你總跟我這般客氣做甚,找罵麽。”

我淡淡一笑,“還說你不是賤得慌。”

正說着話,不知何處傳來一道短促尖銳的響聲。

我下意識擡頭,便見一片湛藍在天幕上猛然炸開,四散飛濺,頃刻間又歸于虛無。

“在叫你?”我問。

連曲軒回頭瞥了一眼,無奈道:“可不是麽,哥哥我可是還有要事在身呢。”

他朝我輕揚下巴,“記着替我問叔公安,待我辦得了事再回來瞧他。”

我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你不送送我?”

我往水上派了一把,“難不成,你要我就這麽光着身子出去送你?”

連曲軒摩挲着下巴,似是在想我的話有幾分可行性。

片刻後,他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也不是不成。”

“……”

我白了他一眼,“快滾。”

連曲軒被我罵了,反而笑了起來,“這才對路子嘛,得了,小人告退,你且好生歇着。”

說着,他朝我揮了揮手,從窗臺上跳下去,隐身沒入黑夜中。

四周靜悄悄的,他的話卻仍盤旋在我的耳邊。

字字句句都清晰得很,像是快刀,破開攔路的荊棘,露出一條名為往事的道來。

我的确是記起了很多東西,但那不是全部,我不相信從前的我一直都困在情愛的囚籠裏。

那不是玄之,那不是我。

我坐在桶裏發着呆,一縷夜風從窗戶鑽進來,舔舐過我的肌膚,留下股涼意。

水涼了,我的心浸在其中,也冷硬起來。

皆不該是我。

……

夜深了,我并無出去做夜游郎的想法,便只裹了件長衫。

我坐在桌邊,喝着雪蛟沏好的茶,拿着本書百無聊賴地翻着。

這是謝鎮山不知從哪兒淘來的兵法古本,言語晦澀,難通其意,我瞧着也不過是消磨時間,聊勝于無罷了。

又翻過了一頁,我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我等的人來了。

我将書擱置在桌上,站起身,走到門邊去迎,便見謝鎮山風塵仆仆而來。

我訝然,“叔公這是去了何處?”

謝鎮山面色不虞,聽聞我問,當即便冷哼了一聲,“去會了個老友,回來時遇着了攔路虎,險些着了他們的道。”

我上下打量他,“叔公可受傷了?”

謝鎮山搖了搖頭,拎着我略顯細瘦的肩膀晃了晃,問:“連小子呢,可給你瞧過身子了?”

我點點頭,拉着他到桌邊坐下。

“瞧過了,緘蠱已除,只是他說我體內還有旁的蠱蟲在。”

“旁的蠱蟲?!”

我話音落下,恍如驚雷,震得才被我按着坐下的謝鎮山倏然站起,瞪起眼睛勃然大怒。

他擰眉,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看慣了殺伐的眼睛裏閃過寒芒,更顯得陰郁,“他可說了是什麽蠱?”

見謝鎮山震怒的樣子不似作僞,我也放下心來,将連曲軒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謝鎮山聽完了我的話,默然片刻,忽道:“你覺得,這蠱是誰下的?”

“玄之不知。”

謝鎮山瞥我一眼,哼道:“我還能不知道你的脾氣。”

“若你心中沒有懷疑的人選,也不會松口将此事說與我聽。”

見他看出來了,我也不再藏着掖着。

我斟了一盞茶擱置在他手邊,“玄之懷疑此事與蕭祁有關系。”

“哪個蕭祁?”

“自是望山寺的那個。”

聞言,謝鎮山眉皺得更狠,眉間溝壑更深,“你懷疑他,可是因為那瓶蠱藥?”

謝鎮山雖說粗野,但卻不是個傻的,他能與我想到一路,我半點都不覺得奇怪。

我點頭:“正是。”

“齊靈的巫蠱本事無人不知,連曲軒在她手下學藝,自是也不差。”

“連他都認不得的蠱蟲,那足不出寺,不谙世事的蕭祁是從何處得來的蠱藥呢?”

謝鎮山不答,我卻知他心中已有答案。

“你想如何做?”謝鎮山問。

我冷笑,手指搭在桌面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不着急,有望山寺在,他跑不了,等武林盟會過了再料理他也來得及。”

我看向謝鎮山,“叔公,這溫喻之你是非扶持不可嗎?”

聞言,溫喻之端茶碗的手顫了顫,自茶碗後撩起眼皮來瞧我,“你記起來了?”

我點頭,“記起來了些。”

我收回敲桌的手,籠着手撚着指節,語氣微沉,“玄之不知溫喻之在叔公面前說了什麽,但我不想再為他鋪路了。”

謝鎮山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道:“既如今不喜了,那換人便罷了,這世間可心的人也不止他溫喻之一個。”

他又問我:“你可有人選了?”

我支着頭,眯着眸子思忖,片刻後心裏便冒出了個名字。

只是那人身份有些上不得臺面,我便未與謝鎮山說,只告訴他過幾日再帶他過來。

“再過三日就是武林盟會,你心中有數便好。”

我點點頭,滿口應下。

應過之後我又笑,附在謝鎮山耳邊低語了幾句,将我一番思謀透露了些許給他。

聽了我的話,謝鎮山愣了一下,轉瞬又笑開,“你真是你師父的好徒弟,滿肚子的賊心思倒是随了他。”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謝鎮山的贊許,叮囑道:“風聲要放出去,但凡有人前來拜訪,叔公一律不接便好。”

“待武林盟會那日,玄之請你看一出好戲。”

我用指甲磕了磕茶盞蓋子,意味深長地笑。

奔波了一整個白日,謝鎮山也疲乏得很,因此未在我處多留,與我又說上了幾句之後便回去歇息了。

送走了他,我立刻喚了欽北來,叫他去幫我做一件事。

欽北腳程快,給他一夜便足夠了。

欽北得了令很快就下去了,剩三個崽子在我房裏立成一堵人牆。

“你們三個還在此處做什麽?”

九闕和泠鳶都沒說話,只将雪蛟這個愣頭青推出來探我的口風。

他道:“主子,欽北去尋人,那屬下幾個該做什麽?”

“你們幾個什麽都不用做。”我挑唇一笑,“只與本尊等着看那瘋癫的戲子砸破了戲臺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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