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豈不是枉為人夫
第35章 豈不是枉為人夫
演武場坐落在鳳陽城郊,青磚石板圈的一大塊地,圍牆修得高高的。
另有一道城門般大小的紅木門,漆得油亮,刷着金粉,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絲竹管弦樂從門縫透出來,勾得門外人頭攢動,卻因親兵在門邊鎮守,不敢上前去,只在門外吵嚷作一團。
瞧見我的車辇到了,挎着長刀的親兵行至小窗邊,擡手在窗上輕敲了敲,“閣下可是幻胥尊主?”
我未言,只撩起了小窗上的簾子,露出來半張臉。
那親兵瞧清了,立刻揮手,叫人開門,放了我們進去。
進了演武場之內,雪蛟尋了個地方拉缰停車。
欽北跳下車,繞到一邊挽起了車簾,“主子,我們到了。”
“公主呢,可也到了?”我半彎着腰從車廂裏走出來,偏頭掃他一眼。
欽北四下看了看,而後擡手指向一處,“公主她們在那邊呢。”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瞧見了坐在小凳子埋頭吃糕的許怡安,和立在她身側吞口水的九闕。
“此處人多,難為你眼尖,一眼便瞧見了她們。”我眯着眸子瞧了兩眼,忽的發笑。
欽北略勾了勾唇,“公主打扮得豔麗,自是紮眼的。”
我跳下車,垂頭理着衣衫,聽聞此言不由得揶揄出聲,“究竟是公主好看,還是你情人眼裏出西施,你心裏頭自當有數。”
欽北笑意更深,糅了幾分羞赧在其中,“都有,都有。”
知道欽北臉皮薄,我不再臊他,只叫他去與許怡安他們彙合。
“那主子呢?”
“本尊還有朋友要會,待會兒再去尋你們。”
欽北點點頭,轉身走了。
雪蛟想與他一同走,被我在後腦勺上拍了一把,才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主子還有何吩咐?”雪蛟捂着頭,委屈地問我。
我理了理袖子,“與本尊去會會那兩個老禿驢。”
“哪兒來的禿驢?”
“望山寺。”
我冷笑着惡狠狠吐出三個字,領着雪蛟徑直上了演武場的那座小山。
我前夜與謝鎮山說過,要他将望山寺的那兩個和尚約到個安靜地方去,供我問話。
思來想去之下,我們敲定了後山上清泉邊的那座竹屋。
僻靜,少有人來,還有一潭清泉,萬一談崩了還能将他們溺死在裏頭。
好吧,這是信口胡鄒。
我打一個靜言還成,若是再加上個敬虔住持,勝算還真不大,只是耍個嘴罷了。
我上山至此處,不見謝鎮山,只有徐管家在竹屋外候我。
“少爺。”徐管家走到我面前,回身朝竹屋一指,壓低了聲音說,“敬虔與靜言兩位師父已在其中候着了。”
我往竹屋處瞄了一眼,問:“叔公在何處?”
聽聞我問,徐管家聲音壓得更低,“上清蕭家派人來了,想來盟主是正在招待他們。”
“蕭家派了誰來?”
“是那個叫蕭祁的。”
喲,蕭祁啊。
姓蕭名祁,單字一個何是吧。
正巧了,今兒這倆禿驢落到我手裏了,怎麽着也得将那兩兄弟的前世今生吐幹淨不可,否則就是謝鎮山來了,我也得叫他們橫着出去。
我推門走進竹屋,入目的便是坐在矮榻上打坐的倆和尚。
陽光從半掩的窗透進來,照在他們的光頭上,還挺亮堂。
“二位許久不見啊。”我反手關上門,斜斜倚在門邊,一條腿後曲着蹬住門框,不給他們一絲一毫逃脫的機會。
“尊主這是怕我等跑了不成。”
敬虔住持瞧見了我的動作,微笑了一下,眼角細紋被牽動,蕩開幾分蒼涼蕭條的氣息。
啧,他什麽時候老成這樣了。
我挑了挑眉,從門邊走開,到桌邊坐下,隔着一張茶桌與他們遙遙相望。
“本尊記着你今年才不過五十,何至于如此老态?”我一只手撐在腮邊,意味深長地笑,“是走火入魔了,還是為了給人運功療毒啊?”
随着我一字一頓說完了話,敬虔深潭似的眼裏起了絲漣漪,連帶着他身側的靜言都面露了幾分警惕。
瞧着他們的反應,我不禁笑得更深,“看來本尊猜對了。”
敬虔略略颔首,只道:“尊主眼明心亮,自是看得清的。”
我讨厭敬虔,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說話總喜歡拐彎抹角,似是而非,無論說什麽都給留着詭辯的餘地,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本尊不想與你扯皮。”
我曲起手指在桌面上輕敲,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蕭祁為何會在望山寺?”
敬虔微微一笑,答得仍是滴水不漏,“尊主說笑了,蕭祁公子如今正與謝施主喝茶呢,怎會出現在我望山寺。”
我不說話,只沉沉地盯着他。
敬虔回視我,面上絲毫不見心虛。
最讨厭了跟這種人打交道了,狐貍一樣,八百個心眼子。
我煩了,順手掼了只茶杯向他。
茶杯飛至敬虔臉側,忽然炸開,碎瓷片四濺,在他的臉頰上添了幾道細碎的口子,洇着血絲。
靜言倏然起身,沉着臉擋在敬虔身前,生怕我再次發難。
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冷笑出聲:“趁着本尊還有耐性與你們好好說話,你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好。”
“否則,你們,還有外頭的那些小和尚,誰都別想走。”
敬虔拂掉面頰上的血,站起身來,行到桌邊坐下,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之後,終是松了口。
“不過是些陳年舊事罷了,尊主既想聽,老衲說便罷了,尊主何須動怒。”
看,事不關己的時候,誰人都是能高座明堂上,片塵不染身的。
等這刀子真落到了他身上,是半點扯皮的心思都沒有了,恨不得立刻說出來避禍才好。
畢竟蕭家面子再大,蕭祁為人再如何,也終究是個外人,比不得望山寺中弟子們的性命來的重要。
此乃人之常情,就連高僧都不能免俗。
我自然樂得見此情況,當即便取了新杯給他斟茶,意有所指道:“喝了本尊的茶,可是半點私都不能留的。”
“否則,本尊非得要破肚開膛将這口茶讨回來不可。”
“老衲明白。”
敬虔自是明白,所以喝了我的茶,将靜言屏退了,将蕭祁頂了蕭何的名字,住進望山寺的事仔仔細細說了一通。
我翹着腿聽着,偶爾發上幾句,他皆對答如流,我對此深信不疑。
該如何站隊他心裏已有了答案,犯不着也沒膽子再來诓我。
只有一樁事我實在想不通,便也問了一嘴,“蕭何與蕭祁雖說甚少露面,但見過他們的人也大有人在,蕭何為何還敢如此抛頭露面,就不怕露餡了麽?”
敬虔垂眸淡道:“他們只需瞞過蕭家主便罷了,至于其他的,自有旁人為他們堵嘴。”
“旁人?何來的旁人?”
敬虔不言,只在我掌心寫了一個字。
我籠緊了掌心,忽笑出聲,“原是這層血親,倒是合理。”
敬虔撚着佛珠誦念了幾句,複對我道:“今日老衲在此處躲清閑,不曾見過什麽人,也不曾說過什麽。”
我明白他的意思,忙點頭:“自然。”
話已至此,我也再無多留的必要,站起身來理好了衣衫便要走,行至門邊又折返了回去。
“不知那延曲莊的寧靜沉可來了?”
敬虔點了點頭,卻不知我為何發問。
我未答,只告訴他要多多為那厮備些外用傷藥。
我一出竹屋,便見樹下那與雪蛟湊在一塊說話的大光頭。
真亮堂。
我吹了聲哨子,引得倆人止住話聲,齊齊回頭來瞅我。
靜言雙手合十,口中念着阿彌陀佛,躬身朝我行禮。
我略略颔首,也算是打了個遲來的招呼。
拜別過後,他進了竹屋,我領着雪蛟往山下去。
怕這沒底兒的匣子藏不住事,一邊走着,我還一邊提醒他,叫他不要将此事說給九闕和欽北,尤其是欽北,無論他問是不問,半個字都不要透露。
雪蛟不理解我的意思,木着張臉問我為何。
為何,為何。
我使勁捏了把他的臉蛋子,咬牙道:“就該叫許怡安拿你寫話本子,寫個《十萬個為何》,不比旁的來的都精彩。”
雪蛟還是不明白,“所以為何不能叫他們知曉啊?”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聽話,你回去燒竈臺吧。”
“不去。”
“那你說說你跟着本尊有何用。”
“屬下雖說笨些,但打架可是一把好手。”
我幾乎要被他氣笑了,“什麽人本尊打不過,還得你出手?”
雪蛟拂開遮眼的樹葉,一臉諱莫如深地說:“有些人主子不能親自出手料理,會折了身份,落人口實,所以得屬下們來。”
“喲,你還知道什麽叫落人口實呢。可是泠鳶教你的?”
雪蛟喜滋滋地點頭,純良的臉挂上那點笑更顯得傻氣。
我又問:“那你說說,什麽時候得你出手。”
說着話的時候,我們已走盡了山路,到了演武場。
不遠處的前頭有人聲吵嚷,男男女女的交雜在一塊,喧鬧異常。
雪蛟往那處看了幾眼,忽眼睛亮了,“那不就是了,九闕和公主他們都在。”
聞言,我朝那處看去,便見了一群着一身竹葉青色袍子的小弟子們将九闕和許怡安圍了,像是在吵架。
許怡安的身形在一幹人的映襯下顯得嬌小玲珑,卻站在欽北身後,分毫不讓地梗着脖子跟人對罵,像跟奶貓似的朝人龇牙,瞧着滑稽又可笑。
雪蛟還在我身側喋喋不休地說着:“主子此等身份肯定不能跟那幹小弟子一般見識,所以——”
“不。”
我擺手打斷他,輕笑了聲,“這回本尊還就要跟他們一般見識才好。”
“啊?”
“啊什麽啊,跟上。”
我走到近前,也不急着往那群人裏鑽,只咳了兩聲,便有懂眼色的給我讓開了條道。
許怡安瞧見了我,先是一愣,随後便如倦鳥投林般撞進了我懷裏。
她勾着我的腰,半張臉埋在我的胸口,在旁人瞧不見的地方朝我做了個口形,要我給她撐腰。
确定我看見了之後,她便裝模作樣地嬌聲笑道:“你怎麽來了?”
我垂眸瞧着她,心裏忍不住為她的做戲功夫驚嘆,面上卻做出副深情款款的模樣來,“本尊的未婚妻子遭了欺負,本尊若是不來,豈不枉為人夫。”
許怡安輕咳了聲,搭在我胸口上的手悄悄為我豎了個大拇指。
我全當沒看見,捏着她的下巴轉向那群弟子,“哪個欺負了你?”
許怡安頓時來了精神,大手一揮,點兵似的飛快指了幾個人,看得我眼花缭亂。
“罷了,不必說了。”我攥住她的手,“既仗着人多勢衆,那便都殺了吧。”
我話音落下,雪蛟三人立刻便有了動作,人群跟着騷動了起來。
“啊,倒也用不着——”許怡安壓低了聲音想為她們說情,被我搖頭制止。
我微低下頭,低笑道:“你不必慌,且再等等,自會有人來為她們說情。”
“真的?”
“真的。”我眯起眸子,擡手将往此處匆匆而來的男子指給他看,“那就是。”
許怡安踮起腳瞧了兩眼,“你別說,你還別說,那人長得還怪好看的,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對了,仙風道骨。”
“他是誰家的公子啊,有婚配了沒?”
“那是逍遙子,他今年正正好好三十歲,比你大上十幾歲,你能下得去口?”
“逍遙子就是跟你有仇的那個吧?”
“是。”
許怡安撇了撇嘴,偏頭啐了一口,“呸,道貌岸然人面獸心的東西。”
“……”
我沒忍住笑了一聲。
這臉變的,比蜀地來的戲班子都快。
我将她歪掉的步搖向裏插了一把,替她理順了珠穗,“待會兒躲遠些,留神別沾了血。”
“誰的血?”
“你想是誰的便是誰的。”
許怡安朝我豎了個大拇指,狗腿地将我身上穿着的半邊輕铠擦得亮可照人,“太帥了,這身文武袖穿在你身上是它的榮幸。”
我正欲回話,便感覺一道陰沉沉的視線落到了我身上。
我朝那處看去,沒瞧見人,只匆匆瞥見樹後一閃而過的緋色衣角。
“怎麽了?”許怡安問。
“無事。”
我收回目光,攬着許怡安往亂哄哄的人群裏去,“少說話,萬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