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第8章 08

“地……質……”

梁煥複述這兩個字複述得特別生硬。

好一個剛硬的詞語,卻由一個那麽軟綿綿的嗓音說出來,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冉苒在他腦海中留下的深刻形象,還停留于那一身粉嫩的“魔法小花仙”——哦不對,是“魔法少女”——萌萌的長相,又會畫畫,還以為是藝術生呢,至少也該是學文的。這……什麽樣的聯想能力,才能把她和“地質學”這個粗犷豪放的學科搓揉到一起?

梁煥一時失神,冉苒以為他不懂,解釋道:“地質學就是地球科學,一門研究地球如何演化的自然科學。”

“嗯。”

懂是懂,但這不是關鍵。

他又看向面前的畫:“你接着解釋吧,但能不能……用我聽得懂的語言?”

“哦,不好意思啊。”她抓抓頭發,“那我還是先講一講這畫是怎麽來的吧,這樣能好懂一點。”

“在北京的西北面,從平原到山區有一處斷層。如果你用衛星地圖看的話,就會看到一條非常明顯的直線。那一帶有個叫虎峪的景區,有很多很适合地質觀察的地方,我們專業所有學生都要去那裏野外實習一次。因為有斷層,在那裏能看到一片一片的山壁,是很壯觀的沉積岩景觀。我畫的這幅畫,除了岩層是想象的,其他都是那裏的實景。”

“蟲子也是實景?”

“呃……”冉苒思索一下,“不算。”

“不算?”

“當時,我在那片山壁上發現了一處奇怪的東西。是個小小的橢圓形,嵌在一層岩石裏,橢圓形上還有些紋路,一條一條的,排列得挺整齊。我想到了資料上見過的三葉蟲化石,真的,可像了!”

“但是實習老師把我痛批了一頓,說,之前明明講過,那裏的沉積岩形成于中元古代……哦,中元古代嘛,就是元古代的中期,總之,是非常非常古老的時代,大概距今15億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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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億年!”梁煥雖對此沒有概念,但憑直覺也知道,這個數字是驚人的。

“是啊,那個時期的生物還只有菌類和藻類,根本沒有多細胞動物,不可能有三葉蟲化石的。”

“那三葉蟲是什麽時候?”

“三葉蟲是寒武紀才出現的,就是物種大爆發的那個時期,已經屬于節肢動物了。寒武紀距今只有5億年左右,當時的山壁裏,确實不可能有三葉蟲化石。我看到的,只是別的什麽原因偶然生成的形狀,有點像而已。”

“那你畫的這只,是三葉蟲嗎?”

“是,是三葉蟲中的齒蟲類,它們身上長着密密的長刺,就是看上去像足,或者觸須的這些。”

“你當時看到的,是這個樣子的?”

“也不是,那個形狀,只是普通三葉蟲的樣子。但是……”

冉苒的目光移向畫中那只蟲子,視線裏忽地閃過一道光。

“那裏不可能有三葉蟲化石,但它太像了,像得讓我覺得它真的就在那裏,真的在那個古老久遠的時代裏存在過。可是,真實的元古代,地殼運動劇烈,物種稀少又原始,對它來說,必定是個孤獨的年代。”

“所以,它得是只腿長的三葉蟲,它得能爬,就像這樣,朝着上面的地層,一直爬、一直爬,沖出元古代,去往生命大爆發的寒武紀!”

*

空蕩蕩的小禮堂裏,回蕩着那個棉花糖一樣的聲音。

梁煥感到耳膜持續發癢,但那聲音說出的話,又有着某種神奇的力量,使之變得厚實而腳踏實地。

他的視線被徹底鎖在了畫裏,恍然理解畫中之意的一刻,巨大的震撼在胸中騰起!

他目不轉睛盯着畫裏那只正奮力向上的三葉蟲,甚至在某一刻,覺得它是活的。那一條條在岩石裏艱難推動身體的蟲足,盡管纖細如絲,卻好像擁有無窮的能量,能讓它穿過堅硬的岩層,越過幾億年的距離!

“在你的畫裏,這只三葉蟲不是化石,而是活物。”沉默許久,梁煥說。

冉苒以為這是個問句,點頭答了聲:“嗯。”

“它上半身所到達的,那層橄榄綠的岩層,就是寒武紀?”

“嗯,那就是寒武紀。”

“所以……”梁煥側過頭來,對着冉苒,眼中盈起一重溫熱的笑意,“它看起來是在向上爬,但其實,它要去的,是未來。”

所以,這幅畫叫穿越!

冉苒正要接話,但梁煥的神情讓她愣住了——那張冷峻的臉,竟笑得那般舒暢。

從未被什麽東西如此強烈地沖撞過,梁煥有些不敢相信,這種感受會來自于一幅畫。他本不懂畫,但這幅奇怪的畫,他看懂了。

世間規律是座嚴謹的牢籠,一顆谙熟科學的大腦,卻指揮一支畫筆去越獄,這是何等極致的浪漫!

這個女孩,是真的與衆不同。

梁煥探究似的看着冉苒,冉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伸手把畫拿回去:“你看好啦?夠你彈琴給我聽的回禮嗎?”

她把畫重新卷起來。

梁煥笑了一聲,兩片眉毛柔順地朝兩側一斜。他舉着一張心滿意足的臉,嘴裏卻答:“不夠。”

“……”

冉苒正卷畫的手一頓。

“《穿越》借我看幾天吧。”

“啊?”

“就一周。”他神秘兮兮的,“還你的時候,會有回禮。”

*

走出展廳,梁煥心情複雜。

五年前的《穿越》是熱烈的,積極的,充滿幻想的。

五年後的《重升》卻一片冰冷,充斥着悲傷、彷徨、掙紮與吶喊。

沒有任何文字說明,“重升”二字,他無法解讀。

“請問,你們有參展作者的聯系方式嗎?”梁煥回到入口處的咨詢臺。

“先生,我們賣的畫冊裏有作者的微博,感興趣的話,歡迎您關注。”

梁煥這才注意到擺在一旁架子上的畫冊,有厚有薄,但都被塑封着,不能翻開。

“裏面是展出的作品?”

“是的先生。”

“哪一種有特邀畫作者的作品?要全的。”

咨詢臺小姐找出一本最厚的來:“這款是豪華裝,所有的展出作品都有。”

梁煥接過來,厚實的一大本冊子,封面都是硬殼的,挺沉。

“要一本。”他說。

回到公寓已是晚上10點,梁煥坐到寫字臺前,将買來的畫冊打開。

和展出順序一樣,全本最後一幅畫才是《重升》。《重升》印在翻開來的左頁,而右頁,也是全書的最後一頁,印着一長串參展作者的微博名稱。最後一排寫着——冉苒:“筆尖荏苒”。

筆尖荏苒……

梁煥默念了一遍。

他沒見過這名字,冉苒從前的網名是取的姓名諧音,叫“染染”,她在所有社交平臺上都叫這個名字。

但從四年前的某一天起,所有叫這個名字的賬號,再也沒有更新過任何消息。□□,微博,人人網……不管哪裏,不管梁煥怎麽聯絡,都再沒從這個名字那裏收到過一條回複。它們,好像都在同一時間,被主人棄用了。

梁煥打開筆記本電腦,點開浏覽器,在微博裏搜索到叫“筆尖荏苒”的博主。頭像是支水粉畫筆的筆尖,粉絲只有稀少的159人。進到主頁,能看到博主總共只發過三條微博。

第一條:歡迎關注“手繪世界奇觀”畫展,。

第二條:特邀畫作者的作品在最後一個展廳,介紹缺失的地方請多包涵。如有疑問,敬請留言。

第三條:非常感謝各位的關注,統一回答一下朋友們關于《重升》的疑問。這幅畫的內容并非想象,而是實景,來源于作者本人的親歷實見。背景山群中有一座是世界名山,符合“世界奇觀”這一參展标準。考慮到美術審美的開放性,展方要求《重升》一畫不透露山名。給您帶來困擾,敬請諒解。

第一條微博是一個月前發的,意味着這是個新開的號,看來這是冉苒第一次參加畫展。第三條是兩天前剛發的,意味着在這個微博上,能聯系到她。

梁煥手心不覺冒汗,盯着橙紅色的“+關注”按鈕,遲遲無法把鼠标準确地移上去。

她會回複我嗎?他不禁問自己。四年前發的那麽多條信息,她其實都看見了吧,只是下定了決心不再理我。四年了,她一次也沒回來找過我,會不會時至今日,仍舊沒有改變決定呢?

心髒躊躇得幾乎張合不勻,梁煥甚至感到一瞬間的心悸。他把目光從屏幕前移開,不再去細看冉苒微博裏的內容,垂頭沉思起來。

深凹的眼瞳中,眸色黯然。

要不,先試探一下?注冊個新號,佯裝成普通粉絲跟她讨論讨論畫,這樣的話,應該能得到回複吧?

他琢磨着,手指不自覺地在鼠标上一下下點,但鼠标只停留在頁面空白處,點再多下也是枉然。

但這樣,就算得到回複,又算什麽呢?他自嘲地一聲笑,身子斜癱到椅背上,擡頭盯着天花板發起了呆。

還是得給她點提示,讓她去猜這是不是我。

梁煥想着,腦中開始構思該起個什麽名字。他想到了冉苒從前起名的方法,用個真實名字的諧音字,把“煥然一新”改成“換然一新”,如何?像她的風格嗎?會讓她産生聯想嗎?

試試看吧,他對自己說着,坐正身子,打開了注冊頁面。但填寫好注冊信息後,他發現“換然一新”這個名字已被人占用。想了想,只能在後面加尾綴了,他試加了一個數字“4”,就通過了。

4,四年的時間。

填好資料,他點了一下申請按鈕,等待審核。

然而,他剛申請完,客廳卻突然傳來一陣開門聲,像是晴空萬裏之中瞬息落下的一道驚雷

——是誰在用鑰匙開門!

這公寓除了梁煥自己,還有一把鑰匙在陳亦媛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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