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第19章 19
一直等到周五晚上, 兩天過去了,梁煥還是沒有收到筆尖荏苒的回信。
她的微博在更新,每天都會回答幾個粉絲的問題, 所以她人是在的。只是,她沒有回答自己。
——那你現在, 走出來了嗎?
這問題, 很難答嗎?
*
周五下班後, 梁煥如約去了陳亦媛那裏, 在屋子裏等她。
陳亦媛回來得很晚, 進屋時, 身上帶着酒氣, 臉色也差。她一進門就直跑洗手間, 出來後疲憊地靠在門框上, 皺着眉, 單手解着勒人的上衣扣子。
“又去應酬了?”梁煥坐在小桌邊,擡眼看她。
“嗯。”陳亦媛答得有氣無力。
她把臉上的妝洗掉了, 嘴唇失去紅潤, 泛着點灰,看上去有些憔悴。
“被灌酒了?”
陳亦媛脫下外衣,又把襯衣領口解開, 才覺得松快些。她用手掌揉在小腹上,聲音發着虛:“陪酒倒沒什麽,但我今天,肚子疼。”
“是……那個?”
她眨了下眼, 表示回答。
梁煥離開小桌, 走過去,接過陳亦媛脫下的外衣, 放柔了嗓音對她說:“這種日子,就別去應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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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亦媛單手搭到他肩上,翹起指尖,在他耳廓上輕滑一下,臉上卻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剛好,我買的夜宵裏有粥,我給你熱熱。”
梁煥便去熱夜宵。
陳亦媛挪到小桌旁坐下,拿皮筋兒挽着頭發,不忘提醒在微波爐旁忙碌的梁煥:“我只喝粥,東西不吃,你別熱多了。”
“吃點吧,累着了。”梁煥說。
“不行,衣服都緊了,不能再胖了。”
梁煥正要點加熱鍵的手停了一下,轉頭看了眼陳亦媛,發現她倦意的神色中,還帶着些無奈。
他嘴角一抿,安慰道:“你不胖。”
陳亦媛不以為然:“本來沒覺得自己胖,但跟你一塊兒後,就越來越嫌棄自己了。”
她的話似乎說得憤懑,但故作的口氣卻蓋不住隐隐含笑的面龐下偷偷洩出的愉悅。
這種微妙的表達梁煥能聽懂,他索性點下加熱按鈕,正經八百地回:“沒事,我不嫌你。”
喝着熱粥的陳亦媛,嘴邊一直挂着笑,發灰的嘴唇漸漸有了血色。但不知怎地,她感嘆熱粥可口的同時,倒提起了兒時往事。
“小時候,我爸媽天天被農活兒壓得暈頭轉向,不僅沒有功夫顧上我,還指望我能顧好弟弟妹妹。剛開始來大姨媽的時候,沒人教我,第一張衛生巾都是同學給的。嫌貴舍不得換,放學後去接我弟時,漏到褲子外面,被那幫小屁孩兒好一頓嘲笑,還被我弟嫌棄了呢!”
“哎,不丢人就不錯啦,想都不敢想還有人能給碗熱粥喝。”
陳亦媛偶爾會談起舊事,但她的口吻從來都輕快,好像那些事早已是過眼雲煙,再無關緊要。此刻也一樣,她乘着興致說了幾句,便放下勺子直接捧起碗咕嚕嚕灌了一大口。
舒舒服服吞下後,她彎起眼角來,直直盯着梁煥:“現在,真好。”
頭一次聽陳亦媛講述童年往事時,梁煥曾感嘆:吃過苦和沒吃過苦,果真隔着一道鴻溝。
但他從來不對陳亦媛的講述作任何評論,陳亦媛問,他便只答兩個字:“我懂。”
陳亦媛喝完粥,又挑了根烤串來吃,一邊自我批評一邊吃得挺香。但吃着吃着,她又忽地蹦出一句話來:“梁煥,你說我要是不這麽拼命,能行嗎?”
梁煥坐在小桌對面,嘴裏嚼着食物,沒有細聽她的問話,随口回問道:“什麽是能行?”
她認真起來:“就是……行不行啊?”
梁煥收斂起心神,多看了她一眼。陳亦媛沒有問過這話,但盡管是第一次聽到,梁煥的第一反應依然是:這話不必當真。
陳亦媛這個人,他太知道了,這只眼裏只有遙遠終點的千裏馬,哪怕是一路荊棘,也只會披荊斬棘往前跑,不會停下。然而盡管答案不問自知,她卻偏要多此一問,梁煥只好拐個彎,暫時把她看作是個“女人”,才找到重點。
他再次正經八百地回答:“行啊,不還有我麽?”
陳亦媛便一聲笑,似乎很滿意,但說出來的話又自己繞了回去:“不能全指着你,你吃不消的。你家裏還還着房貸呢,我家裏更是一家子都指望着我。以後咱自己還得在北京紮根,買房、養孩子,都是無底洞。不拼命,怎麽行?”
她果然迅速恢複了金剛不壞之身,之前的滿身疲憊和不适也不知消散去了哪裏。
梁煥絲毫不驚奇,慢吞吞銜了一塊烤牛肉在嘴裏,一邊嚼,一邊心不在焉地順出一句話來:
“那就平淡點,也不壞。”
這本是句平平無奇的安慰之詞,但出乎意料地,在把它說出口的一剎那,梁煥竟感到胸口猛地一抽。
這感覺很是意外,卻實實在在生疼。一句話仿佛一根針,紮中了他的命脈,全身的肢體都在瞬間僵住。
他嘴裏的咀嚼半途而廢,喉嚨也開始發澀,再嘗不出味道,再發不出聲音。
……那就平淡點,也不壞……
——原來,自己可以如此輕易地說出這句話來,如此輕易!
可四年前,為什麽不能?
*
“不好吃嗎?梁煥?”
直到陳亦媛伸手過來拉他,梁煥才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失神了。
“……哦,有點夾生。”
他實在無法接着嚼那塊沒了滋味的肉,哪怕只是囫囵吞下,都難。他幹脆把肉吐了出來,包在紙裏丢進垃圾桶,剩下的半串也扔回了盒子裏。
除了罕見地沒把夜宵吃完,梁煥并沒表現出其他異樣,陳亦媛吐槽了幾句賣肉串的店後,也沒多說什麽。
洗漱完後,陳亦媛側卧到窄窄的單人床上,朝沙發上的梁煥招招手:“你也來趟會兒。”
“你不嫌擠?”梁煥懶懶不想動。
“就一會兒。”
一張寬度還不足一米的單人床,兩個人都得直挺挺地側着身子才夠剛剛擠下,連膝蓋都沒法彎,躺不了多久就會累得慌。
梁煥一上去,陳亦媛就拿來一個平板電腦,半舉起來給他看:“你看,我查了一些鑽戒的樣式。咱們只有一天時間,定下幾個店來有針對性地選,才夠用。”
陳亦媛選的大都是些普通的戒指,鑽石的重量和材質都不過平民化水準。梁煥說過貴一點也沒關系,陳亦媛卻說,走形式的東西,沒什麽實際用處,有就行。于是在樣式上,梁煥都不參言,全讓她做了主。反正陳亦媛又不愛追求新奇,選個簡潔大方的沒人能挑得出刺兒。
定了幾個要去看的樣式後,梁煥一直撐着的胳膊發麻了,便想下床去。
陳亦媛卻坐起來,把地方讓給他:“你躺着,我給你揉一會兒。”
“不用,我起來撐兩下就好,你今天怪累的,早點休息。”
“我樂意。”她一臉笑意,不容分說,把梁煥的雙肩平按到枕頭上,順着他的胳膊到手肘,按摩起來,“我按得不好,以後慢慢精進。”
梁煥默默躺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地,輕喚了她一聲:“亦媛……”
“嗯?”
他半張開口,看着俯視着自己目光溫柔的陳亦媛,準備了片刻,一字一句對她說:“亦媛,我會對得起你的。”
陳亦媛詫異,愣了半天才問:“你怎麽突然說這話?”
她“噗”地笑了,“不像你啊。”
為什麽突然說這話,梁煥自己也解釋不清。他只知道,說出來的話,是要兌現的,就像他告訴父母工作幾年後會給他們買房,就真的買了一樣。
說了才能兌現,所以必須說。說了,才放心。
對自己放心……
“戒指,一輩子,只買一次。”忽略掉聽者的疑問,梁煥又将第二句話說出了口。
他的手不自覺抓緊了床單,似乎說出這些話需要費些力氣。而從他深凹的眼眶中投出來的兩束目光,雖然筆直地奔陳亦媛而去,卻發散得厲害,穿過她,不知聚焦在多遠的地方。
陳亦媛眼神越發溫情,輕俯下身将頭枕到梁煥肩上,喃喃而語:“嗯,你說的,我記住了。”
她有些重,但明明被她壓着,梁煥卻覺得自己的身體變輕了。
準确地說,是變空了。有什麽東西被從腔體裏掏了出來,四散而去。于是空蕩蕩的自己,竟在一剎那間不知身在何處。
“你冷嗎?怎麽發起抖來了?”陳亦媛忽然問。
梁煥沒回應,他也是這才發現,自己是真的在發抖,尤其是緊抓着床單的手臂。
他努力鎮定,才控制住身體無意識的顫動。
“還冒汗了,怎麽回事?”陳亦媛摸他額頭,“你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
“真的?”
“嗯。”
“沒有哪兒難受?”
“沒有。”
陳亦媛上上下下仔細觀察,倒也看不出哪裏不對。
“放心,我身體好,一般不生病。”
陳亦媛将信将疑,俯視着他,反駁道:“你這麽瘦,哪兒身體好了?”
梁煥笑起來,腮邊擠出一道溝:“你不是很羨慕嗎?”
陳亦媛不屑:“你這是吸收不好,容易營養不良的。”
“沒那麽嚴重。”
說到這,陳亦媛倒是想起什麽來:“诶,是不是跟你做過手術有關?”
她将手伸到梁煥腰間,從底下解開他睡衣的幾顆扣子,掀開衣擺,将他肚臍周圍露了出來。
梁煥的肚臍右側,有兩處小刀口的痕跡,比周圍皮膚顏色要深,一眼就能看出來。
“割了闌尾而已,不影響消化。你生物都怎麽學的?”梁煥損她一句。
“別以為現代醫學把什麽都給研究明白了,解釋不清的事兒多了去了,誰能說得死?”陳亦媛的手指輕撫上他刀口的留痕。
梁煥不說話,手術的話題,他并不想延伸。
但陳亦媛來了興致:“你怎麽從來都不愛講你做手術的事呀?說說呗。”
“小手術而已,好多人都做過,沒什麽特別。”
“那也是手術呀,上了手術臺的,不比一般生病。前前後後來龍去脈,肯定不同尋常。我沒做過,當然很好奇啊。”
梁煥躲開她一探究竟的眼睛,目光茫然飄向窗外,淡淡道:“好幾年了,記不太清了。”
“不才四五年嗎?我爸以前膝蓋摔過一次,被送到鄉衛生院縫了幾針,怎麽摔的,怎麽縫針的,所有細枝末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不管過了多久,誰一問,馬上就滔滔不絕。”
梁煥漠然閉上眼:“我跟你爸性格又不一樣。”
陳亦媛有幾分掃興,但見勉強不來,也只好作罷。
之後,梁煥便移到沙發上睡覺去了。
不是沒有閑聊的興致,而是這件事,面對陳亦媛,實在無法細講。
突發闌尾炎正是研三那年,發作當天的情形,梁煥記得再清楚不過。
只是,那天的故事裏,不偏不倚,有冉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