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第27章 27
梁煥僵在了座椅上, 像一個木樁。
腦子裏發出一種高頻的電流聲,屏蔽掉周圍的一切,世界仿佛頃刻間靜音。
冉苒……不學地質了……
這真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發生的事!
放棄了?轉行了?
為什麽?
因為……我嗎……
當年, 他聽說冉苒突然從北華退學,怎麽都不信, 以為那只是她躲自己的借口。他許多次地跑去北華, 跑到地球科學院研一新生的課堂上尋人, 卻一次次地失望。最後, 他終于相信, 冉苒真的不在北華了。
但即便如此, 他卻從未想過, 一絲一毫都沒有想過, 冉苒竟會同她最熱愛的地質學分道揚镳。
他一直以為, 不管她去了哪裏, 不管換到哪所學校,都會帶着那個夢想同行, 她的頭頂上, 永遠都會是那片星空!
只要冉苒還在星空下,哪怕天各一方,哪怕今生永不相見, 梁煥也終能安心。
可是……
……
“你不舒服啊,梁煥?”李俊的聲音忽然從後面傳來。
梁煥後脖一緊,像被一根針紮中,從沉思中被硬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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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直愣愣盯着手機做什麽?還喘氣。”李俊歪過頭來細看, “诶, 你好像還在冒汗啊,病了?”
梁煥下意識把手機鎖了屏, 放進褲兜裏,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有些僵。
他也不看李俊,用低微的聲音吐了幾個字:“有點事。”轉身便大步往外走,留下李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大喊了聲“喂——”
梁煥從辦公室逃離,躲到洗手間的獨間裏。
他不想被人看見,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态是失控的。
他太震驚了,緩不過勁來,不敢相信,不敢相信!
他用手捂着嘴,盡量不讓自己大口吐氣。另一只手掏出手機來,一遍又一遍地讀筆尖荏苒發來的最後一條回複。
【那你學什麽了?】他繼續問。
筆尖荏苒:【您問這個,還是為了研究《重升》嗎?】
換然一新4:【對。】
筆尖荏苒:【您為什麽對《重升》這麽執着?】
換然一新4:【那幅畫像一把鎖,卡在我腦子裏,我解不開,動不了。求你,幫我解開。】
之後,他等了許久。洗手間裏進進出出了許多人,還有人來敲他的門。他誰都不理,一聲不吭地躲在裏面,一聲不吭地等。
手機屏幕終于亮了,筆尖荏苒發來一個問題:【你登過山嗎?】
梁煥有些疑惑,試着回答自己只爬過山,不知道算不算登山。但他的回答還沒發出去,筆尖荏苒的問題就接連發來了:
【你在山頂露營過嗎?你知道,在溫度零下,刮着大風的山頂過夜,有多冷嗎?】
梁煥遲遲不知該說什麽,此時此刻,他似乎已經不能同她對話,只能當個聽者了。
他只能靜靜地聽,聽冉苒想說的話。
筆尖荏苒:【人,總會需要一樣東西,作為庇佑。追夢的人,夢想是庇佑,求愛的人,愛人是庇佑。追夢、求愛,都像在登一座山,期待越多,山就越高,山越高,山頂就越冷。在山頂露營的人,帳篷就是唯一的庇佑。你說,如果那些帳篷被風吹走了,裏面的人,會不會凍死?】
*
梁煥是請病假離開公司的。他一刻都無法再呆下去,只想馬上回去,打開畫冊,再看一遍《重升》。
他恍惚了一路,大腦像是生了鏽,一轉,就會發出一種刺耳的摩擦聲。
他迫不及待想看到那幅畫,卻又恐懼看到它。這一次終于能看懂了,可看懂以後呢?一切,會變怎樣?
打開門,沖進卧室,拉開抽屜拿出畫冊翻到最後一頁——那片暗淡的群山,那些鮮亮的帳篷,又一次呈現在視框裏。
他連拉出椅子來坐下都忘了,就那麽朝前微傾着上身,雙臂撐在寫字臺上,以垂直俯視的角度,凝視着《重升》。
這只是個縮小版,不應該比直視原畫更加震撼,但這一次,梁煥卻受到了千斤重的盾擊
——他第一次發覺,帳篷上那些鮮亮到極致的色彩,竟比周圍大面積的灰暗更加可怖!
它們根本不是畫面的點綴,不是冷淡中的暖意,而是從将死之軀裏迸發出的血液,是一塊透亮的玻璃沉沉墜地後,飛散的碎片……
它們鮮亮,卻虛幻,無形又無實,好像是唯一的遮蔽,在這冰冷的世界裏散發着最後的熱度,可卻更像一個無情的笑話,吸附上你全部的熱情,轉眼乘風而去。
梁煥拼命睜着雙眼盯住它們,眼睛酸澀到浸出淚水都不敢眨一下,可那些帳篷還是他眼皮底下動了起來!
它們從山崖邊拔地而起,張牙舞爪,帶着最好的色彩騰上雲霄遙遙而去,然後回過頭來,對着山崖邊的殘留肆意地舞蹈,狂妄地嗤笑!
“呵呵呵——!”“哈哈哈——!”那聲音夾帶着重重回響,将四周圍得水洩不通,整個天地在剎那間成了一個煉獄的舞臺!
梁煥浸出的眼淚滴落下去,落到山崖邊那片殘留上。那裏似乎被留下了什麽,卻在淚珠的折射下,怎麽都看不清。
他慌忙用手去擦,但沒用,那裏只有些不成形的東西,只看得出一粒粒模糊的色斑,像蠕蟲一樣在掙紮……
鮮豔離去,剩下的,便是一盤崩碎。
《重升》,原來是一場崩碎……
他快窒息了!
冉苒,一別之後,你去了地獄嗎……
*
梁煥終于閉上眼,雙目刺痛得久久睜不開。他朝一旁踉跄地挪了兩步,身子癱軟着靠到書架上。
那書架是簡易拼裝的,他靠得魯莽,書架狠狠一斜,幾本書就掉落到了地上。他一向愛書如命,此刻卻沒有力氣去撿,光聽到“啪啪”幾聲,連看都沒看一眼。
這畫是成魔了吧,竟能抽幹人的精力。他的手不自覺捂到胸口,仿佛自己被一個大鐵錘狠狠砸中了心髒,血流不止……
沒想到,四年後還能再找到她,更沒想到,找到她,是一件這樣痛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褲兜裏的手機震了,這響動把梁煥從萬丈深淵拉回了地面。他如夢初醒般睜開眼睛,拿出手機來。
是陳亦媛發來的語音邀請。
他沒接,也沒拒絕,就那樣無力地拎着手機,茫然地聽着它震,直到停止。
他朝窗外掃了一眼,天還沒黑。陳亦媛還沒下班吧,怎麽這麽早就來找了?
他垂下頭,兩根手指在眉心之間揉了一會兒,長長呼了口氣,然後挪了幾步,來到床邊,仰倒在床上。
梁煥重重嵌在床單裏,渾身都不想動,什麽都不想管,閉着雙眼,任腦中不停閃現那個畫面。
畫面中,那些帳篷一遍又一遍地飛走。
帳篷裏有誰?
有誰……
手機再度響起,将思緒一刀切斷。
還是陳亦媛。
梁煥頓了片刻,掏出手機來接通。
“梁煥你怎麽了?李俊跟我說你突然請病假走了。”陳亦媛聲音急促,“你生病了?”
“……沒事……”梁煥的聲音像是卡在喉嚨,很悶。
“你說話聲音也不對呀,有氣無力的。到底生啥病了?我在公司呢,要不行我去請個假?”
“真沒事。”他有意調整了語調,讓自己聽起來正常,“就是突然有點胃疼,回來吃了胃藥,已經好了。可能吃壞東西了吧。”
“胃疼?李俊說你直愣愣盯着手機,滿頭都是汗。”
“他瞎說,我哪有直愣愣盯着手機,就會誇張。”
“……”陳亦媛頓了一下,“那你真好了?”
“好了。”
“用不用我過去?”
“不用,忙你的吧。”
“那……你明天還去上班兒?”
“上啊,趕工呢。”
“那行吧……那你今天好好休息。”
“知道。”
挂掉電話後,梁換沉沉呼了口氣,把手機往旁邊一扔,繼續那樣躺着,兩眼無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燈。
周圍十分安靜,在向陳亦媛交代完之後,他更覺得安靜,連自己的心,也靜了幾分。淩亂的思緒啞然失聲,像一只只聽話的雛鳥,各自縮回巢穴。
但他不敢閉上眼,一閉上,那個畫面又會出現,占據全部的感官。他必須看見點什麽,讓自己保持清醒。
可燈光的直射下,視線卻漸漸花了,視框裏的東西變成一塊塊巨大的色斑,彼此交錯,飄來拂去。
地獄……嗎?那個沒有庇佑的世界……
不經意間,《重升》裏的畫面産生了某種拓展,他竟恍然覺得,帳篷飛散而去的場景似乎散發着一種熟悉的味道。
他努力回想,在當初的記憶碎片中搜索。漸漸地,色斑鋪出的幕布上,呈現出一幅模糊而粗糙的圖畫
——“我正在一間小屋子裏睡覺,忽然,房頂被掀了,身上的被子也被抽走了,上面,黑漆漆的天空正壓下來,我好像被裸露在了一個沒有庇佑的世界裏。”
——那是一幅,冉苒曾描述過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