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4
第54章 54
清澄苑小區門口, 門衛亭旁邊的白牆處,梁煥背靠着牆,靜靜站着。
他下班後過來的, 天色已經暗了。小區有人進進出出,但管理很嚴, 不是業主都不讓進。
他呆了一會兒, 從褲兜裏掏出手機, 打開微博, 發了一條私信給冉苒:【冉苒, 我在清澄苑門口, 出來一下吧。】
冉苒是半小時後才出來的, 她一直沒回信, 梁煥也沒走, 一直等着。
不知她是剛看到, 還是在猶豫要不要出來。上次約見後,兩人并沒有再聯系, 更沒提過還要再見, 梁煥來之前也沒事先打過招呼。
她應是吃驚的。
冉苒從鐵栅欄的縫隙裏出來,朝梁煥這邊走了幾步,停在一米多遠的禮貌距離。
她着裝簡單, 也沒化妝,腦後的頭發還有一些亂蓬,顯然缺乏準備。
“你怎麽來了?”
“你現在時間自由的吧?”省去寒暄,梁煥直接問。
他靠着牆懶散地站着, 微低着頭, 面無表情,雙手插在褲兜裏, 顯得漫不經心。
冉苒沒明白:“你指……”
“每天做什麽自己安排?”
她遲疑着點頭:“嗯。”
“你後來去大理了嗎?”
Advertisement
“……诶?”
“去了嗎?”
“沒有。”
“那去嗎?”
“……”
冉苒怔愣住,站直身體,擡頭看他。
“我五一有幾天假,去不去?”
他的話淡淡的,就像是湊巧路過,随口一約。
冉苒卻沒法随口答應,好半天沒回出話來。
這……很突然。
“……為什麽?”她問。
“不想食言。”他答,“當初承諾過你的,想做到。”
冉苒拽着袖口,沉默了片刻。
她轉過頭去望向小道上來來去去的人流,一輛單車經過,一串叮鈴鈴的鈴铛聲由遠及近,又遙遙而去。
停頓讓她平靜了些,再轉回頭時,她微微一笑:“不用,都幾年前的事了,不用在意。”
“我在意。”
梁煥正視着她,一字一句地,“你那裏的句號畫完了,我這裏的還沒有。”
暮色下,他的目光十分複雜,有期待,有堅決,又隐含着藏不住的畏懼,和彷徨。像有一團亂麻在瞳仁中橫沖直撞,彼此矛盾。
冉苒神色凝住,半張着口,不再吱聲。
她靜靜看着他,眉心漸漸蹙起。
答應這件事,在她那裏是有難度的吧,梁煥想,她的人生計劃裏,早沒這些了……
邀請她一起去大理本就是個無厘頭的馊主意,他并不知道這樣做能有什麽用,能不能幫助他做出決斷,斬斷彷徨。他只是覺得,至少,當初的未完之事得先了結。
了結了,才好談将來。
梁煥等了一會兒,不見冉苒回答。
夜幕降下。
他嘴邊撇起一絲淡笑:“不過想把當初欠下的補上,不用勉強,你要實在沒興趣,就當我沒來過。”
他并不表露出失望,神色恢複寡淡如水,好像她的反應早在意料之中。
馊主意嘛,她同意才奇怪呢。
“冒犯了。”
他也不逗留,擡手一揮,轉身便朝大路的方向走去。
後方并沒有傳來聲音,冉苒沒有喊他,他便沒有回頭,沿着小道一直走到大路上。
在大馬路邊等了一會兒,打到車,坐進去,手機卻震動了一下。
微博私信有了新消息。
筆尖荏苒:【去大理,你就能畫上句號嗎?】
梁煥看着手機屏幕上的一句話,陷入短暫的沉思。
出租車沿着馬路往前開,他仰靠着,閉上眼。
她終是沒有那麽絕情,盡管,接受他的邀請被她解釋成了一種施舍:如果答應,那是為了幫助他。
但這已經很好了,至少,她有了答應的理由。
那個句號是她畫上的,不是他,他很想自己也能畫上一筆,變得像如今的她那樣,不戀舊。
【我想試試。】
車開到公寓樓下,梁煥付完錢下車,掏出手機來回了幾個字。
冉苒似乎思考了很久,一直到夜深,他快要入睡,才發來回複。
一個字:【好。】
*
假期的第一天早上,兩人在機場彙合。
梁煥先到,在大廳裏等了一會兒,冉苒就拖着個行李箱從電梯裏走出來了。
她穿着最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戴着頂漏頂鴨舌帽,背着個背包,一身标準的旅行裝束。但她的箱子卻是個大號的,比梁煥的還大。
幾天的旅行而已,需要帶這麽多東西?
梁煥從靠椅上站起來,對她點了個頭:“去拿登機牌吧。”
五一人多,兩人排了半天,終于輪到了。冉苒很快将證件擺到了櫃臺上,用的不是身份證,是護照,并在服務員開口前就要求:“行李直挂大理,謝謝。”
這趟航程是要在昆明中轉一下的,梁煥還沒去考慮行李直挂的問題,一聽冉苒這麽說,思緒頓了一下。
出國幾年,飛來飛去果真駕輕就熟,連證件用的都是護照。
冉苒的箱子雖大,但放上傳物帶後梁煥才發現其實很輕,只有5公斤。
他驚訝地問:“沒多點東西,幹嘛用這麽大的箱子?”
冉苒彎腰調整箱子的擺放,頭也不擡:“過去會買東西啊。”
梁煥心頭一怔,這再正常不過的事,他竟拐了個彎才順過來。他恍然悟到一件事:自己似乎從來沒把冉苒當成個普通女生看待過,總是默認她的興趣點、愛好,都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樣,難以想象她的包裏會裝着發飾香水和化妝品。
現在,是該改觀了吧。
托運好行李,兩人拿着登機牌從人群中脫出。
“我的座位是32A,你呢?”冉苒問。
兩人的機票是約定好航班後各自買的,五一假期人多滿座,櫃臺沒能給他們調整到一起。
梁煥看了看自己的登機牌:“20J,比你靠前,應該是個過道的座位。剛才在櫃臺那裏掃到一眼客艙布局圖,座位應該是三個一排的,你的靠窗,旁邊那個夾在中間的位置就是最差的。我的位置好多了,只要人家不是兩人一起,肯定願意跟我換。”
果不其然,登機後,梁煥輕而易舉就換到了冉苒旁邊。
北京到昆明有三個多小時的航程,冉苒幾乎從起飛開始,就一直目不轉睛看着窗外。她身子朝左側扭着,頭幾乎碰在舷窗上,只留出一個後腦勺給梁煥,長時間都不回頭一下。
是不是坐得太近了不自在?梁煥琢磨着,沒有主動去搭話,甚至很小心地不把胳膊放在共用的那條扶手上。
萬米高空,即便是機艙內,氣壓也略微偏低,容易困倦。梁煥翻了一會兒機上雜志,一不留神就眯着了。
他足足睡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開始發放飛機餐,周圍有了些動靜才醒過來。
冉苒還在看窗外,但她的小桌板放下來了,上面放着一杯快要喝光的橙汁。
還是喜歡喝果汁啊,梁煥看了一眼,也放下自己的小桌板,等待開飯。
吃飯時,冉苒終于把身子正了回來,鼓搗起餐盤,挖了一勺飯放進嘴裏。
“你腰不酸嗎?”梁煥問了一句,像是在打招呼,目光卻對着自己的飯盒,一點沒向她轉過去。
“習慣了,我坐飛機都這樣,只要不是大晚上什麽都看不見,就會一直看的。東京飛成都要6個小時呢,都能扛得住。”她嘴裏還嚼着東西,話說得口齒不清。
梁煥卻一愣,不自覺轉過頭去看她:原來她只是喜歡看窗外。
從沒跟她一起坐過飛機,還不知道她有這愛好。
他心頭升出一絲自作多情的尴尬,卻一點不表露在臉上,正經八百地問:“外面能看到什麽?”
“很多啊,不過每條航線能看到的都不一樣。”她大口吃着飯,似乎是要趕緊吃完,接着繼續她的“觀察事業”。
“飛機上一般不就能看見雲層嗎?”梁煥也朝窗外望了望,外面有些薄雲,看着紋絲不動,“這有什麽好看的?”
“這是剛剛才來的一點雲,之前一直都沒有的。北京往南好長一段都是華北平原,那一帶缺水,一般都沒有厚雲層,能很清楚地看到地面。湖北境內今天天氣也很好,剛剛從巫山一帶飛過,也看得挺清楚的。”
“……”梁煥失語了好幾秒,一邊眉毛都擰了,“你看外面就能知道我們飛到哪兒了?”
“嗯,中國各地的地貌特征都挺明顯的,高空往下看,一目了然。”
梁煥拿着叉子,手卻僵住,可能是飛機餐不誘人,他竟忘了吃。
“一萬米,很高吧?”他忍不住驚嘆,“這個高度看下去,山都是扁平的吧,更不可能看到城市裏的房子,怎麽區分哪兒是哪兒?”
冉苒側頭看了他一眼。
她大概本沒打算細說,但見他一臉好奇,想了想,把口中食物吞下去,慢慢道來。
“其實只要足夠了解,就能區分的。一條航線大致會經過哪些地方是知道的,哪怕只是估算時間,也能大致圈出範圍。再結合山體的輪廓,河流的位置,以及城鎮和農田的分布方式,準确率其實挺高的。”
“我估摸這條航線會沿着四川盆地的邊緣走,而四川盆地容易積水汽,常常都堆着厚雲層,什麽都看不到,就特地選了左邊的位置,好往東邊看。之前我望了一眼右邊的窗戶,能遠遠看到厚雲層,大致就知道是到這一帶了。”
“……”他卡了半天才卡出一句話來,“你是這麽選座位的啊……”
“嗯,我一般都選最後幾排,避開機翼,視野好。”
“靠前不也能避開機翼?”
“前幾排不容易選到,而且前面還有引擎,也會擋住。”
“……”
“我給你看剛才我拍到的。”講到興頭上,冉苒放下餐具,把手機拿出來,翻出一張照片給梁煥看。
那照片有些模糊,一看就是把焦距拉到了最遠,連色彩都是糊的。整個色系就能看出是綠色,中間有一條河川流而過。
“這是哪條河你知道嗎?”
梁煥搖頭。
冉苒笑了一聲:“這是長江。”
他驚了:“這麽窄!”
“這已經很寬啦,畢竟遠嘛,而且是上游。”她指着圖中攔跨過江面的一條白線,“這個,是三峽大壩。”
“……!”他更驚了,仔細看才發現,那條線的兩側,江面的寬度的确差出了三倍,上游寬下游窄,還真是大壩。
“你怎麽确定這就是三峽大壩,不是別的大壩呢?”他又問。
“一個是大致方位對得上,再一個就是……”她又往旁邊指了指,“這塊淺白色是宜昌城區。宜昌城區是一面臨江,一面環山的被包夾的地形,城區部分的江面上還有葛洲壩,非常好認。這個輪廓只能是宜昌了,而三峽大壩就在宜昌城區的上游一點點,錯不了。”
梁煥用餘光偷瞄了一眼冉苒,她專注地看着照片,臉上帶着滿足的笑意。
那片遙遠的山河,此時,就裝在她心中。
“你這機票很賺啊。”梁煥說,“只是飛過,就跟去過了一樣,要實現去看很多地質奇觀的目标,這樣倒是很效率。”
這話叫冉苒一頓,她很快将手機收了回去,像是突然醒悟,不打算再繼續聊了。
一不小心說多了?
梁煥有些納悶,卻不打算就此打住,又問:“我說得不對?”
“……不是。”
“那就是可行啰?”他仍舊擺着一張好奇臉。
冉苒有些無奈地咬了咬唇,解釋道:“能親自去的地方,肯定還是親自去的好,去不了的地方可以用這個辦法。”
“去不了的地方?比如……哪裏?”
“珠穆朗瑪峰。”
“……!”梁煥又一驚。
“太高了,爬不了,最多去一下珠峰大本營,就是山腳下登山者集結的地方。以後要是有機會去尼泊爾,就一定坐成都直飛加德滿都這條航線,這條航線會從喜馬拉雅山上翻過,運氣好一點就能看到珠峰。”
機艙裏,空姐開始收垃圾,冉苒聽到聲響,剛說完就埋頭大口清理起剩下的飯菜來,很努力地想趕上這一波。
梁煥卻沒動,側着頭,看着她,一時失了神。
即便不再學地質學,她還是那麽喜歡這些,張口就是天南地北。
即便她身上有了很多變化,整個人好像從頭到腳都蒙了一層陌生的紗,那一瞬間他還是覺得,眼前的冉苒,和幾年前那個他熟悉的冉苒,有了某種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