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2

第72章 72

十六年前, 四川宜賓,某座小鎮。

9歲的冉苒放學回家,剛到門口就聽到屋裏傳出一男一女激烈的争吵聲。

“冉廣立你還是不是人!你杖個不去死!”

“個瘋婆娘, 當年不是你們屋頭逼我,威脅說要告到我單位頭去工作都給我弄落, 我吃錯藥了才和你結婚!”

“你狗日的說得出來, 爽的時候杖個不想哈呢, 把別個肚皮搞大了還想跑?你跑得脫嚒?”

“喊你打了, 打了, 你不聽, 我還不曉得你打的啥子算盤嚒。現在安逸了, 生個自閉症出來, 養撒, 你慢慢兒養撒。”

“是我一個人的娃兒嚒?你是不是個畜生哦冉廣立!”

歇斯底裏的女聲剛落, “啪”地一聲大響,什麽東西被狠狠摔碎, 門口的冉苒應聲一抖!

“瘋婆娘你要做啥子!再弄信不信老子摻你一耳屎!”

之後, 門裏一片混亂的腳步聲、推搡聲和家具撞擊聲。

冉苒已經數不清是第多少次聽到他們吵架了,從記事以來就沒消停過,前一陣子被他們帶去了趟市裏的醫院後, 他們就吵得更兇,還經常打起來。

每一次吵架,無論從哪裏起頭,最後都要落到她身上。

她, 是那個原罪。

冉苒不再繼續聽, 轉身走出樓道。

家旁邊有條河,叫寧心河, 河上架着一座石橋,兩端下方有三米高的橋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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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雜草叢生,橋孔被亂生的藤條占領,原本兩側相通,現在卻幾乎不透光,就算在白天,看上去也是一個黑漆漆的大洞。

小孩子們玩捉迷藏有時會躲到橋底下,但沒人敢靠近橋孔,都說看着很可怕,裏面肯定有怪物。

哪有怪物啊,就有些蟲子、老鼠、最多有蛇,這些東西跟吵架的爸爸媽媽比起來一點都不可怕。

只有冉苒敢爬到橋孔裏去,她最喜歡來這裏,只要想一個人呆着,就會來。

這裏最安靜了,都沒人來,只要鑽進橋孔,就沒人能看見她。

別人嘴裏的危險黑洞洞,她覺得很安全。這是一個獨立的世界,這個世界裏,只有她一人。

冉苒一直在橋孔裏呆到晚上才回去,終于,家裏沒有吵架聲了,因為爸爸已經走了。

“你杖個又搞得髒兮兮的喲,叫花子嚒?”

李毓蘭指着冉苒一頓數落,“給你說了好多回了,再搞成這樣不得給你洗,自己洗去!”

媽媽嘴角有淤青,眼睛腫着,冉苒看了兩眼,默默去卧室換衣服,又把髒衣服拿到陽臺去洗。

洗衣臺太高了,她夠不着,只好拿盆接水蹲在地上洗。

時間已經很晚了,還沒吃晚飯,肚子咕咕叫。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洗完,還有沒有飯吃。

“你老漢兒升官了,每個月要多關幾百塊了。”

一個聲音傳來,冉苒擡頭,看到媽媽來了陽臺。

“他還是有本事,找得到幾個臭錢,我不得行。”

李毓蘭靠在欄杆上,“他嫌我沒得文化,對頭對頭,他有。”

“攤上我這個媽是你運氣不好,還好你老漢兒得行,你還是有福享的。”

冉苒不太懂,剛剛才吵得你死我活,怎麽一轉頭,媽媽就誇起爸爸來了。

李毓蘭居高臨下看着蹲在地上的冉苒洗衣服。她意外懷孕生下女兒時才18歲,現在風華正茂,正當一個女人的外貌巅峰,光優雅斜靠在欄杆上的姿勢就足以讓人駐足。

她的眼神,是不滿足的。

“以後注意點哈,莫裹一身灰回來。”

冉苒的動作實在有些慢,李毓蘭沒耐心,悻悻走開。

她邊走邊唠叨:“唉,沒得錢,買個糍粑塊兒說晚上餓了吃都舍不得,吃了明天早上就沒得吃啰。”

冉苒洗了一個小時才把衣服洗好晾起來,回屋時,媽媽已經睡了。

她小心翼翼去廚房,打開冰箱找吃的,但冰箱裏唯一一樣可以吃的,是媽媽剛才提到的糍粑塊。

透明熟料袋包着,散發着誘人的油香,冉苒捧着糍粑塊,手掌上沾了點油漬。

她盯着被炸得焦黃的糍粑塊看了許久,吞了吞口水,還是把糍粑塊放回了冰箱。

她舉着小小的手掌,把沾上的油漬舔掉。

那一晚,冉苒餓着肚子睡覺。

那一晚,爸爸沒有回家。

*

一個月後,學校要召開家長會,冉苒回家告訴了媽媽。

李毓蘭擺擺手道:“我沒得文化,啥子都聽不懂,去了也沒得用,找你老漢兒給你開。”

冉廣立正在外面應酬,李毓蘭告訴了冉苒是哪家飯店。

從那天起爸爸就經常不回家了,冉苒只好找去。

飯店的包間裏,冉廣立和一桌人相談甚歡,冉苒在包間外,從窗戶的縫隙往裏看。

她不進去,光在外面等,服務員問她小朋友找誰呀,她也不回答。

後來有人出來上廁所看到她,才回頭朝包間裏喊:“冉科長,你娃兒來了。”

冉廣立沒叫冉苒進去,他自己出來了,把冉苒帶到飯店外面。

“家長會?”他點了跟煙,“喊你媽去就是了撒,我沒得時間。”

“……媽媽說聽不懂……”冉苒拽着衣角,說得很小聲。

“有個啥子聽不懂的哦,就曉得豁你。”冉廣立滿臉不屑地吐着煙圈。

他也很年輕,就30出頭,但已經顯出一點啤酒肚了。

“你媽一天在店店兒頭守幾個鐘頭就夠了,松活得很,你跟她好好說嘛,說我沒得時間,她就去了撒。”

冉苒小心地看着爸爸,沒說話。

冉廣立從褲兜裏掏出一張十元鈔票給她:“去買粑粑。”

冉苒顫巍巍接過錢。

“等哈兒。”

冉廣立又回了趟飯店,出來時手上多了瓶芬達,拿工具開了瓶蓋遞給她,“就在這兒喝,好還瓶瓶兒。”

冉苒就接過芬達來喝,爸爸在等,她盡量喝快點。

“你曉不曉得,是你媽非要生你的?”

突然的一句話叫冉苒嗆到,咳嗽起來。

“啧……”冉廣立幾分煩躁,“跟你說這個早很了,以後你就曉得了。”

“反正就是說,只有你媽才管你,你非要喊我來管你的話,我就只有給你找個後媽了喲。”

冉苒手一抖,玻璃瓶一斜,黃色的芬達灑出來打濕了鞋子。她急忙拿好,使勁喝剩下的,往嘴裏倒得太快,溢出一些染黃了衣領。

終于喝完,她把玻璃瓶還給爸爸,爸爸在她肩上拍了下,說了句“早點回去”,就轉身回飯店了。

家長會那天,全班只有冉苒一個人的位置是空着的。

第二天,冉苒剛到教室坐下,就被幾個嬉皮笑臉的小孩圍住。

“你爸爸媽媽為啥子不來呀?他們是不是不要你了?”

“對頭,我媽媽說她是從垃圾桶裏撿回來的,因為她經常跟叫花子一樣哈哈哈哈——”

“那她媽媽肯定不喜歡,叫花子髒得很。”

“我媽媽說她爸爸也不喜歡她。”

“你們看她嘛,一個悶包,哪個喜歡悶包嘛,哈哈哈哈——”

……

冉苒縮在位置上,低着頭,剛翻開的書頁上滴上了眼淚……

*

沒撐過半年,在冉苒剛過完10歲生日後,冉廣立和李毓蘭離婚了。

兩人這些年的恩怨糾葛太多,財産分割上無法達成和解,最終對簿公堂。

法庭上,法官問冉苒:“孩子,爸爸和媽媽,你更喜歡誰?”

控方和辯方的中間擺着一張椅子,冉苒被安排坐在那裏,面朝法官。

“……都喜歡。”她用細微的聲音回答。

“更喜歡誰呢?”法官追問。

冉苒低下頭去,不回答。

法官:“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三十六條第三款規定,夫妻雙方解除婚姻關系的時候,如果子女已滿十周歲,撫養權的判定應當尊重其真實意願。”

“也就是說,孩子,你10歲了,可以選了,爸爸和媽媽,你想跟誰?”

冉苒像塊石雕凝固在椅子上,許多的畫面瞬間湧入腦海,她仔仔細細想了很多遍才終于相信,真的是這樣……

她緩緩擡起頭來,轉向左邊。

媽媽坐在那裏,抱着手臂偏着頭,沒看她。

-- 攤上我這個媽是你運氣不好,還好你老漢兒得行,你還是有福享的。 --

她又轉向右邊,爸爸正翻閱文件,和律師小聲讨論着,沒空搭理她。

-- 只有你媽才管你,你非要喊我來管你的話,我就只有給你找個後媽了喲。 --

之前不懂他們為什麽都說對方好……

“孩子。”

法官的聲音把冉苒從恍惚中叫醒,她尋聲看過去。

小小的臉蛋煞白煞白的,法官鼓勵她道:“孩子別怕,你有選擇權,爸爸和媽媽,你選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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