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73
第73章 73
冉苒沒有選, 最終,法院把她判給了李毓蘭。
那天從法院出來後,媽媽獨自回家了, 是爸爸把她送去媽媽家的。那之後的好幾年,她就沒再見過爸爸了。
李毓蘭和從前一樣, 在店裏打零工, 掙點口糧錢, 冉廣立每月給三百塊撫養費, 但大部分被李毓蘭拿去穿衣打扮了, 兩人的日常開銷十分拮據。
冉苒長個頭慢, 但還是長的, 衣袖和褲腿漸漸不夠長, 手腕和腳踝露得越來越多, 卻一年到頭也沒件新衣服。
李毓蘭對她說:“有啥子辦法嘛, 你自己不選老漢兒,我又養不起你, 只有想辦法再給你找個老漢兒撒。等到, 等找個有錢的老漢兒你就有新衣服穿了。”
媽媽身邊開始出現陌生的叔叔,常常晚上不回家,冉苒就自己把門鎖好, 自己睡覺。
媽媽不回家的日子,有時會在桌上放幾塊零錢讓她出去吃碗面,有時也忘了。于是冉苒每次只點素面,攢下五毛一塊的, 遇到媽媽忘了的日子, 就至少還能買個包子。
但媽媽身邊的叔叔冉苒其實都沒見過,都是聽院子裏的阿姨們說起才知道。
聽得最多的兩句話, 一句是:“你們曉不曉得,那個李毓蘭又換了一個。”
還有一句是:“她杖個可能找得到好的嘛,帶個自閉症的娃兒,哪個要嘛。”
一天晚上,媽媽突然對冉苒說:“這個星期天,有個姓俞的叔叔喊我把你帶出去耍。”
媽媽從來沒帶她見過哪個叔叔,冉苒整個懵掉。
“俞叔叔喊的,要去哈。”
這不是商量,冉苒乖乖點頭。
李毓蘭好聲好氣地:“平常不帶你去,也不是媽媽不想,我們這個小地方嘛,壞事傳千裏,他們一聽說你的情況就不要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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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苒兩只小手緊緊抓着褲腿。
“媽媽不是說怪你哈,媽媽就是跟你說,這個俞叔叔是外地來的,說普通話,不得跟這些小地方的人打交道,就不曉得撒,你只要表現好點,他看不出來就好了嘛。”
“俞叔叔是大老板,工地上百多個人,有錢得很,你要好好打招呼,要喊人曉得不?”
“學校裏頭老師教了你們說普通話的撒,媽媽說不來,你多說點話嘛,讨俞叔叔喜歡。”
冉苒咬着唇,鼓着勇氣點頭。
星期六,李毓蘭帶冉苒去街上買了條公主裙,冉苒從來沒穿過這麽好看的裙子,套到身上連路都不會走了。
星期天一大早,李毓蘭就讓冉苒穿好公主裙,把她帶到路口等着。沒一會兒,一輛油亮油亮的黑皮小轎車開來,停在她們跟前,車上走下來一位中年叔叔。
李毓蘭用很蹩腳的普通話對冉苒說:“幺兒,這是俞叔叔,快喊俞叔叔好。”
“俞……俞叔叔好。”
俞叔叔開懷:“小姑娘聲音真好聽,溫溫柔柔的,肯定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那是。”李毓蘭立馬跟着稱贊,“這孩子從來不調皮搗蛋,衣服都自己洗,聽話得很。”
俞叔叔伸手摸冉苒的腦袋,冉苒一動不敢動。
俞叔叔開車,媽媽坐副駕駛,冉苒坐後面。
早上剛吃了豆漿油條,車窗都關着,混着汽油味的空氣悶悶的,冉苒很少坐橋車,這氣味有點不舒服。
李毓蘭很習慣,高興地和俞老板攀談着。
冉苒忍了一會兒,越來越惡心,覺得胃裏有東西在往上湧,正想開口和媽媽說,就聽俞叔叔呵呵笑道:“你說這車啊?哪是什麽合資,看清楚,純進口!”
李毓蘭:“我說這麽氣派嘛,進口的呀,俞大老板的車車怎麽可能不好嘛。”
冉苒默默把話吞了回去,不能說這車的壞話,不能說坐得不舒服。
鄉下的路拐來拐去,車子時快時慢左右搖晃,冉苒一下下作嘔,只好用雙手捂着嘴拼命忍着。
終于,俞老板從後視鏡裏看到,驚吼一聲“哎呀這孩子要吐!”便一個急剎車把車停到路邊。
急剎車的那一下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嘔吐物從口中沖出,捂都捂不住,俞老板火急火燎跑過來開車門,就看到了座椅和地板上沾滿的污穢。
俞老板臉色驟變:“怎麽暈車都不說一聲,就開個窗這麽簡單的事兒,實在不行停車出去吐不就得了,沒長嘴還是怎麽着搞成這樣!”
冉苒還在一下下作嘔,停不下來,聽到媽媽正驚慌失措地賠不是。
她知道,完了……
游玩計劃終止,俞老板掉頭往回開,直接把車開進了洗車場。
冉苒看到俞叔叔給了媽媽一疊錢,然後對她手一揮,轉身離去。
母女倆在路邊攔了輛大巴車回去,沒位置,兩人都站着,媽媽臉色很難看,一直沒和她說話。
車開到鎮上菜市場附近,有人大喊一聲“師傅剎一腳!”車停了,那人下車。
就在車門即将關閉的一刻,李毓蘭突然一個蹿步溜下了車!
冉苒反應過來時,大巴車已經又往前開了,她看到媽媽頭也不回地走掉。
還差一點到家,媽媽提前下車了,沒帶上她……
車子穿過了小鎮開出很遠,冉苒一直沒喊停,直到終于有人要下車,才跟着下去。
她沿着公路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回到鎮上,回家敲門,沒人開,媽媽還沒回來。
她今天沒背書包,身上沒有鑰匙,只能在門口等。
天漸漸黑了,媽媽一直不回來。
冉苒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早上吃的都吐了,到現在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
又等了很久,周圍的人家都關燈睡覺了,冉苒知道,媽媽今晚不會回來了。
她不再等了,走到寧心河邊,爬進了她最喜歡的橋孔,夜晚的這裏更加漆黑,就更加安全。
冉苒蜷縮在布滿橋孔的藤條裏,聽着河水靜靜流淌的聲音,和時不時的蟲鳴,在心頭默默念叨:不是說有怪物嗎,怪物快出來吧,快來把我吃掉,這樣媽媽就不會被拖累了。
翌日清晨,冉苒再回到街上時,又變成了叫花子的樣子,粉白的公主裙被藤條上的刺戳得爛兮兮的。
李毓蘭回來時一身酒氣,一看到她就兩眼赤紅,掄起胳膊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
*
那兩年,李毓蘭找了各種各樣的人,眼光逐漸放低,從要麽大款要麽年輕有為,到有個工作的普通人,同樣帶孩兒的二婚,再到長她十幾二十歲游手好閑的帶娃老男人,甚至三婚。
她的脾氣越來越差,冉苒越來越怕她。
眼看年紀快到30,李毓蘭一咬牙,嫁給了一個拄拐杖的殘疾人。
這人叫餘富貴,因為身有殘疾還不能生育,四十好幾了還沒娶上媳婦,他自己沒娃,明明白白說,只要冉苒肯叫他爸爸,他就不嫌棄。
餘富貴雖然身上有毛病,腦子卻機靈,在菜市場開了家五谷雜糧店,生意興隆,有點小錢。還說只要李毓蘭嫁他,就給她也盤個門面鋪子自己做買賣,不再給別人打工。
李毓蘭左思右想,終于決定嫁時,要冉苒喊餘富貴爸爸,冉苒不習慣,好半天也沒能喊出來,李毓蘭就說:“你是不是要媽媽一輩子都毀在你手頭?”
冉苒哭得兩眼通紅,拼命搖頭,抽泣着朝餘富貴喊:“爸……爸爸……”
冉苒跟着媽媽搬到了餘富貴家,餘富貴把她戶口本上的名字都改了,改叫餘春苗。之後餘富貴就給李毓蘭盤了鋪子,讓她在街邊開了家服裝店。
李毓蘭自有了自己的服裝店,頭都擡高了三分,但她從前只幫人推銷,沒算過賬,一看賬單上那一串數字就頭疼。那時冉苒上初一,聽學校老師說她數學學得很好,李毓蘭就叫她來算賬。
能幫上媽媽是冉苒最開心的事,她每天放學都去店裏幫媽媽算賬。她口算都比李毓蘭用計算器快,李毓蘭很吃驚,把她算的賬本給餘富貴看,餘富貴比對了幾次,确定都是對的。
李毓蘭就想,沒想到這娃兒還有點用。
自己開店要忙的事太多,李毓蘭轉不過來,一放暑假就讓冉苒整天都呆在店裏幫忙。
冉苒記東西快,沒兩天就把每款衣服的喊價和最低賣價都記了下來,但她完全不會推銷,讓她來賣,不僅賣出去的東西少,最後的成交價還準是最低賣價,一毛錢都提不上去。
“人家試了衣服,你就要誇好看撒,杖個好聽杖個誇,誇高興就買了嘛。”李毓蘭循循善誘,一遍遍讓她觀摩自己是怎麽把東西高價賣出去的。
冉苒很認真地觀察,但就是學不來。她張不開口,說不出媽媽随口而出的那些誇贊和奉承,就是使勁憋出一兩句來,也半點聽不出“真誠”。
而且只要別人往下壓價,她就撐不住,一個勁退,直到退到最低賣價退無可退。甚至有人直接問她最低賣多少,除了那個真實的最低價,她就說不出別的。
她覺得,這件事,好難。
“這有啥子學不會的?懶!”李毓蘭覺得這不比算賬簡單多了。
她一邊不滿意冉苒的表現,一邊又無可奈何地在自己外出進貨時讓她暫時看店。
結果沒兩次就出了幺蛾子。
一天清晨,冉苒獨自看店,一位撿垃圾的老婆婆看中了一件T恤。
“婆婆,這個最少10塊。”冉苒看老婆婆渾身上下都是破補丁,直接報了媽媽規定的最低價。
老婆婆從髒兮兮的兜裏掏出一團揉在一起的零錢,展開來數了數,一共7塊5:“妹兒,我只得這點兒。”
冉苒不知道該怎麽辦,沒說話。
“妹兒,我給我孫女兒買,你賣給我嘛。”老婆婆央求。
自從見不到爸爸了,冉苒也沒再見過爺爺奶奶,她有些想念。
“婆婆你等哈。”她說完,回到櫃臺翻自己書包。
餘富貴隔三差五會給她幾塊零花錢,昨天給的還沒花,有3塊。
冉苒把T恤賣給了老婆婆,只收了7塊,賬上記的卻是10塊。當天李毓蘭回來查出貨和進賬,一切正常。
這事本沒什麽,少吃兩根冰棍就是了,然而就在兩天後,幾個大媽鬧上了店。
一開始也沒鬧,幾人只是來買衣服,都想買同款夏季T恤。李毓蘭從标價開始跟她們一塊一塊往下磨,這幾人難纏到連李毓蘭都磨到了最低賣價。
“10塊不得行,明明7塊都賣的嘛。”有人說。
李毓蘭擺手:“不可能不可能,從來都是這個價,10塊最低了。”
冉苒在裏屋做暑假作業,聽到有人報價7塊心都提到嗓子眼。
“別個親口說的,就在你們這兒買的,一模一樣的T恤衫,7塊!”
“對頭,就是那個撿渣滓的老婆婆兒說的,我們都聽到的。”
“就是,老板兒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啰,收我們就要收10塊?”
……
七嘴八舌把李毓蘭給說蒙了,仔細問了日期才明白過來,7塊的價格是冉苒賣出去的。
李毓蘭沒辦法,只有放血低價出售,大媽們圖便宜一口氣買走了七八件,李毓蘭求爹爹告奶奶求她們千萬不要傳出去。
顧客一走,李毓蘭就翻臉了,大白天的把卷簾門往下一拉,生意都不做了,氣沖沖地把冉苒從裏屋揪出來質問。
“好啊,你娃兒膽子大了哈,敢騙老子啦!”她使勁揪着冉苒的耳朵。
冉苒渾身抖如篩糠,字字發抖:“……媽媽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敢了……”。
店裏随手一抓就是衣架,李毓蘭氣急,拿起衣架就往冉苒身上狠狠抽:“老子打死你個敗家女兒!”
冉苒不敢動,低着頭咬着牙,任媽媽打,眼淚一顆一顆滴到地上。
從那天起,冉苒的零花錢沒了。
倒不是餘富貴不再給,李毓蘭怕餘富貴怪女兒不中用,壓根兒沒敢告訴他。餘富貴還是一如既往時不時給幾塊零錢,但每次錢還沒在冉苒手裏捂熱,就被李毓蘭沒收走了。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
也是冉苒獨自看店的短短半天,來了一個客人在店裏試衣服。
這人冉苒是眼熟的,之前就來過幾次,每次來都挑店裏最好看又最貴的衣服來試穿,在鏡子前360度看來看去,然後又換一套試。她試來試去,卻從來一件不買,李毓蘭伺候了她幾次臉色就不好看了,她看出店家不高興,這兩天也就沒來了。
但李毓蘭不在的這天,她又來了。
“給我拿那條試哈。”客人指着一條絲薄連衣裙。
“……哦。”冉苒用晾衣杆取下來拿給她。
“簾子簾子。”客人拿着連衣裙站到換衣的角落。
冉苒幫她把簾子拉上。
客人穿着連衣裙一邊在鏡子前左右扭着腰看,一邊又指指另一面牆:“那個套裝我試哈。”
冉苒又把套裝給她取下來。
試完套裝,她又要試另一條裙子,然後是一件夾克,一條牛仔褲,一條披肩……
拿了超過十樣了,冉苒終于鼓起勇氣很小聲地問了她一句:“姐姐……你喜歡哪件?”
客人還在欣賞着鏡子裏的自己,漫不經心道:“喜歡哪件,多比較才曉得嘛。”
冉苒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了。
李毓蘭回來時,店裏面跟被打了劫似的,一大半的款式都被從牆上和架子上取下來了,冉苒正努力地一件一件整理好挂回去,但她的速度顯然跟不上試衣者的要求,一大堆試完的衣服堆在櫃臺上。
客人見不好惹的女老板回來了,換回自己的衣服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冉苒獨自面對火冒三丈的李毓蘭。
“你是傻的嚒?你不曉得她不得買嚒?就不曉得喊她走?大熱天的衣服都是貼身的,試試試,沾了汗泛了黃賣得出去個屁!”
李毓蘭簡直要氣瘋,奪過冉苒手裏的晾衣杆就要往她身上揮!
還好這回餘富貴和李毓蘭一同回來,及時制止了:“哎,莫打娃兒撒。賣衣服太複雜了,我都搞不懂,娃兒還小,不得行嘛。”
“杖個,我給你請個銷售員,春苗白天就不來了,晚上來給你算個賬就是了嘛,要不要得?”
餘富貴都這樣說了,李毓蘭當然沒意見,收了晾衣杆。
“幺兒,過來。”餘富貴朝梨花帶雨的冉苒招手。
冉苒怯生生走到他跟前。
“喊人撒。”餘富貴盯着她。
冉苒抽泣着擠出兩個字:“……爸爸……”
餘富貴滿意地點點頭:“爸爸那點兒就賣點兒米啊面啊,不用講價,也沒得難搞的客人,春苗,白天去爸爸店店兒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