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7
第77章 77
漆黑的洱海上吹着陣陣夜風, 不遠處停泊的漁船在波浪中搖晃,船上那一星漁火跳躍着,一閃一閃地投來朦胧的微光。
棧橋盡頭的小亭子裏, 冉苒坐在一角,對着漁火, 漁火便一下下描繪出她模糊的輪廓。她的裙擺随風輕舞, 頭上的花環花瓣顫動。
梁煥坐在小亭子的另一角, 聽她講述那個漫長的故事, 泛黃的記憶如潮水般将這岸邊一角包裹。
不知從哪一刻起, 梁煥被徹底卷入故事的漩渦之中, 酒勁醒了, 人卻僵了。
預想過冉苒有個苦難的童年, 她爺爺親口說過她命苦, 但他怎麽也想不到竟會是這樣, 她竟會經歷如此。
她竟然,曾想過了結……
交往一場, 又失聯了好幾年, 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對冉苒的了解原來是如此之少……
這些往事太傷懷,從前的冉苒絕口不會提, 而現在的冉苒講起這些,竟從頭到尾語調毫無波瀾,聽上去就像在閑聊某個聽來的故事,與她毫不相幹。
“你從前說, 我因為住在山裏遠離人群, 生活很簡單,才不懂複雜的人際關系。你說得對, 也不對。”
“我不是沒有接觸過,我就是知道,才主動遠離的。遠離了,活在簡單純粹的大山裏,才一點一點變得正常。”
她的聲音依舊那般平靜,和着徐徐飄來的海風,像飄在空氣中的輕紗。
“高中的時候去了市區,雖然周圍都是人,但我進的是重點班,大家都一門心思奔高考,沒有亂七八糟的事,日子也是很簡單的。”
“上了大學就更是了,我可以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喜歡的事情上,地質學是一座更大的大山,進到裏面,世界更簡單了。”
“我運氣也不錯,遇到了珊珊,她天不怕地不怕,總是罩着我。我确實幫她順利拿到了畢業證,但在我看來,她給我的幫助和支撐其實更多,那些都是我離開爺爺後非常需要的。”
“我找到了一條最适合我的路,走得很順利,看得清未來的樣子,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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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梁煥,你遇到我的時候,剛剛好是過去那個我狀态最好的時候。只有那時的我能畫出《穿越》,也只有那時的我,才有膽子跟人談戀愛。”
梁煥坐在暗處一動不動,他全程沒插話,此刻依然發不出聲。
鼻腔是酸澀的,胸口很堵,人像被打了蠟,她吐出的每一個輕飄飄的字,落在他耳朵裏都重如千斤。
腦中回想起四年前冉苒的模樣,他以為那是她的常态,從未想過,那是她花了那麽多年才努力變成的樣子……
“但即便是那樣,你肯定還是看得出,我多少是有點毛病的吧?”冉苒問了個問題。
不知她能不能看見,梁煥搖了下頭。
“和爺爺一起生活以後,我再也沒去過寧心河邊的橋孔。我一度以為我已經足夠正常,不再需要一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逃避人群,後來才明白,其實我選擇地質學,恰恰就是在逃避。”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擺脫掉陰影,從來沒有真正地走出來,我心裏始終充滿恐懼,始終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任何時候都害怕成為別人的拖累。”
“對我而言,地質學其實是一個最大的黑洞,讓我可以躲一輩子。”
答案不是星空,是黑洞……
“讓你吃驚了吧。”
說着,冉苒輕輕笑了一聲,彎腰從地上撈起來一瓶酒,開了瓶蓋朝梁煥伸來。
“還喝嗎?給你?”
梁煥張了張口,鼓動發哽的喉嚨吐出幾個沙啞的字:“……不喝了……”
冉苒就自己喝了兩口。
夜,已來到最深的時刻,高原上晝夜溫差大,此刻的海風十分寒涼,吹在裸露的胳膊上幾乎要結霜。
“你冷不冷?”梁煥問冉苒。
冉苒搖頭:“你冷嗎?冷的話就回去。”
梁煥也搖頭。
默了一會兒,他問:“去你爺爺家之後,你就再沒見過你父母了嗎?”
“嗯,幾乎沒有。”
“頭兩年我媽每年來看我一次,後來餘富貴名聲太臭,在當地待不下去了,就搬到了很遠的地方去東山再起,我媽跟着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你爸呢?你說你快十年沒見過你爸,可你和爺爺一起生活,怎麽會見不到你爸?”
“剛去爺爺家不久見過我爸一次的,唯一的一次。”
冉苒說,“當時,我爸因為作風問題被人舉報,急需一筆錢來填窟窿,爺爺曾經賣掉市裏的房子,手裏有一點存款,他就來要。許阿姨也來了,抱着孩子一起求爺爺。”
“那天是我見過爺爺最生氣的時候,我爸都30多的人了,他還拿着笤帚打他,罵得可難聽了。”
“後來我了解了,爺爺是個清高的知識分子,一直就看不慣我爸的官場做派,更不齒那種酒桌底下的勾當。在這件事上他一直都和我爸不和,也多次警告我爸收斂。可我爸還是犯了,他就絕不饒恕。”
“爺爺死活不肯拿出錢來救急,說我爸不管我,他得管我,那些錢以後都是給我的,誰也別想碰。我爸最後被開除了,那之後,就和爺爺斷絕了父子關系,再也沒回過老家。”
爺孫倆還真是只有彼此,相依為命。
“你爺爺真的很喜歡你。”梁煥不由感嘆一聲。
“是啊,其實我很幸運的是吧?”
冉苒笑了,盈盈的微光中,她的笑有幾分凄涼。
“可惜從前的我太傻,只記得遭遇,忘了自己還得到過幸運,始終躲在黑洞裏不肯出來,顧影自憐,呵……”
她自嘲地一聲笑,“我真的挺差勁的。”
“……不是……”
梁煥很想否定這種說法,他從不認為她選擇地質學是一種逃避,即便現在也不認為。他想告訴她,他是多麽羨慕那種純粹,多麽喜歡她追夢的樣子。
她一點都不差勁。
“像我這樣的人,是很難和誰建立長期關系的。”
冉苒接着說,“梁煥,你的出現是最大的意外,我從來沒想過這一生還會有一段感情,還會有一個人像爺爺一樣包容我。”
“真的,有你在的那時候,很幸福。”
“……”突然聽她這麽說,梁煥心口咚地一下,放在一旁的手一下抓緊。
“你身上的顏色也可以看清楚,如果我畫你,也會塗上一模一樣的那8種顏色。”
“那是我這輩子擁有的第一盒水粉裏,最鮮豔的8種顏色。”
8種顏色……
梁煥思緒猛地一頓,腦中立刻排列出一排色彩:檸檬黃、土黃、朱紅、深紅、紫羅蘭、淡綠、翠綠和湖藍!
這些色彩不是無形的色塊,每一塊的形狀都是一個帳篷!
——《重升》裏那8個帳篷的顏色!
“是你爺爺的顏色對吧,《重升》裏的帳篷是你爺爺的顏色!”他按捺不住激動。
冉苒微笑着,話語依舊平緩:“是爺爺,也是你。”
梁煥胸口撲通直跳,《重升》又揭開了一層面紗,那些帳篷的飛走有了更加具體的含義。
可是……
他想到了什麽,立刻從兜裏掏出手機來。
微博私信聊天框裏,冉苒說過這樣的話:追夢的人,夢想是庇佑,求愛的人,愛人是庇佑。在山頂露營的人,帳篷就是唯一的庇佑。
“你這段話是真的嗎?”他把這段話念了一遍。
“是真的。”冉苒回答。
“那好,如果帳篷飛走指的是你我分開,‘追夢’又是怎麽被扯進來的?你明明沒有轉行,沒有失去夢想。”
她是嚴謹的,不會平白無故多說那麽一句。
他的疑問叫冉苒吃驚,她愣了一下,然後笑出聲來:“你還真是執着,還在琢磨《重升》呢。”
“跟我有關,我得知道。”他固執道。
冉苒看了他片刻,收起笑:“我剛去日本的時候,是打算要轉行的,我和珊珊一起參加了經管院的考試,她考上了,我不及格。”
“你真想過去學經管?”原來這說法不是憑空捏造,但是,“為什麽?”
“因為我無路可走了,我不能再學地質學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麽。”
梁煥愣住:“你為什麽不能學地質學了?”
冉苒摘下頭上的花環,飄飛的頭發一下下遮住她的眼睛。
“因為……地質學殺死了爺爺。”
*
噩耗就在本科畢業那個暑假的最後幾天傳來。
那個暑假,寧風村附近在修高速路,孫女沒回來,左右無事,冉學笙就天天跑去看被炸開的山壁。
每次引爆炸彈前,施工隊會吹哨告知,十分鐘內離開那一帶就是安全的。但那天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吹哨響起後不到5分鐘就炸了,冉學笙算好時間正要撤離時,突然被一塊炸飛的小石子打中頭部。小石子子彈一樣快,瞬間鑽入顱內,冉學笙當即就不行了。
冉苒第一時間買機票飛到成都,連夜坐大巴回宜賓,再回寧風村。
整整一路,腦中都是一片空白。
最後一次和爺爺通話時,爺爺說:“那座山裏頭說不定有玄武岩礦,還不确定,下回确定了拍照片給你看。”
農舍前的平壩上舉行着葬禮,冉苒想看一眼棺中的爺爺,被爸爸拉走。
“跟他說了好多回了,歲數大了就不要去搞啥子勘探了,有啥子用嘛!不聽不聽,這哈好了,命都搭進去了!”
“你娃兒也是,放暑假都不回來,你要是回來陪到他他就不得跑到那兒去,你爺爺白養你了!”
爸爸的罵聲在耳邊徘徊,混着白事樂隊吹出的唢吶,像一聲詛咒。
冉苒徹夜跪在棺椁前,淚流成河。
爺爺說過想她,可她對爺爺說這個暑假不回去,還求爺爺幫她撒謊騙梁煥說回去了……
五天後,爺爺下葬,和奶奶長眠在一起。
施工隊的賠償事宜由爸爸負責處理,爺爺留下的農舍、地、和存款,也一并由爸爸繼承。
冉苒的撫養權一直在媽媽那裏,從法律上,她跟爸爸和爺爺根本不是一家。爸爸是第一繼承人,爺爺的一切都歸爸爸,和她毫不相幹,爸爸只把那盒圍棋留給了她。
爺爺一心要把當年存下的房子錢留給孫女的,十多年前的房産錢早不值什麽了,可那是爺爺的心願,他人不在了,心願不能也沒了,冉苒跟爸爸要。
“暑假做啥子不回來?”冉廣立冷眉相問。
冉苒不作聲。
“說不出來?那你還好意思要遺産?還跟他一起學啥子地質,你看這是不是害了他?”
“我要是你我都沒臉來給他送終,真的是白養你了!”
那是時隔整整十年後冉苒再次見到爸爸,她想,這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
送葬的隊伍散去,平壩上滿是沒打掃幹淨的白紙屑,狼藉一片。
農舍已空無一人,大門鎖着,冉苒的鑰匙被沒收了,只能呆坐在門前的石階上。
日落,再日升,一個夜晚過去。
有人給她送了點飯菜來,是當年她跑來這裏找爺爺時,那個曬谷子的鄰居。
“妹兒,節哀順變。晚上在屋外頭不安全,回學校去嘛,冉老師肯定還是想你好好讀書。”
冉苒道了聲謝,說天黑之前會下山。
黃昏時分,她離開了農舍,沿着無比熟悉的山路往下而去。
天塌了,大山倒了,遠方失蹤了……要怎麽節哀順變?
前方,是寧心河湍急的水流聲。
冉苒踏上小石橋,夏季漲高的河水從腳下奔湧而過。
爺爺曾無數次背着她從這裏過河,她以為,還會有下次……
從哪裏來,就該回到哪裏去,爺爺把她從這河裏撈起來,是不是現在重新跳進去,就能回到那個時候,一切重新來過呢?
反應過來時,冉苒發現自己不再向前走,而是停在橋中央,站在了大石板的邊緣,腳尖懸在了石板之外!
腦中一陣暈眩,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跳下去了,可她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讓爺爺教她游泳……
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失控,十多年前的自己正在蘇醒。
可爺爺不會想要見到她的,至少絕不是現在,她不能這樣……
她的身體裏出現了兩股力量,那股突然冒出來的蠻力正迅速壯大,殘存的理智漸漸式微,已不足以把她推離這裏。
她過不了這座小石橋了,她被定在這裏進行無休無止的掙紮。
爺爺不會再來救自己了,湍急的流水聲令人恐懼!
冉苒拉住從岸邊伸來的一株藤條,一圈圈纏在手腕上綁緊,那是她能做的最後的自救。
然後她蹲下去,一手抓住石板的縫隙,一手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翻到一個號碼撥出去。
她顫抖地握着手機,當終于接通時,用盡渾身力氣發出聲音:
“珊珊……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