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76
第76章 76
冉苒再睜開眼睛時, 發現自己正仰躺在田埂上。
渾身濕透,氣管疼得鑽心,像是被什麽侵入過, 呼吸困難,手臂在不由自主地發抖。
記憶好像斷掉了一截, 意識在一個模糊的空間裏飄過一陣。
然後現在……落在哪裏?
“苒娃兒!苒娃兒!”
世界漸漸從失聰中脫出, 一個聲音在不停喊着, 越來越清晰、響亮, 胸口也不知被誰一下下摁着。
視框裏逐漸有了成像, 有光, 好多光, 是一束束打過來的電筒, 晃得她眼花。然後有人喊道:“醒了醒了!冉老師她醒了!”
摁着自己胸口的手停下, 轉而捧上自己的臉, 搖晃着:“苒娃兒……苒娃兒你看得到爺爺不?”
……爺爺?
電筒的光照亮了俯瞰着自己的那張臉,老淚縱橫, 額角隆着一道道青筋。
他也是個落湯雞, 身上的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爺……爺……
冉苒努力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只微微做了兩聲口型。
那張老臉就使勁點頭, 眼淚像斷線的珠簾:“苒娃兒,你媽老漢兒不要你,爺爺要你,你選爺爺嘛!”
周圍的人們說着安慰各自散去, 電筒的光一束束消失, 當近處暗淡下去,天空就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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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的空氣更幹淨, 越過爺爺的臉,後面是滿天繁星。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看到星空,原來天上的星星有那麽多,那麽亮,天空有那麽遼闊。
原來漆黑的夜,也有好看的一角。
*
冉苒住到了爺爺家,學籍也被爺爺從鎮上的初中轉到了寧風村的鄉村學校。土牆蓋的教室,木架支的黑板,一個年級就一個班,二十幾個人。條件很艱苦,但她一次也沒說過要回去。
她每天跟着爺爺一起上學放學,數學課和物理課還都是爺爺親自教,她很喜歡聽爺爺講課。
也是因為有爺爺坐鎮,在這裏,她不愛說話也沒人欺負她,有些孩子還崇拜她,因為練習冊上的每一道題她都會,連附加題都會,他們覺得好神奇。
日子前所未有的平靜,但冉苒并無法消除心中的不安,她總會想,萬一哪天爺爺不喜歡自己了呢?
于是她特別勤快,爺爺挑水澆菜她就在後院喂雞鴨,爺爺煮飯她就貓在竈臺燒火,自己的衣服從來不讓爺爺洗,還常常把爺爺換下來的也拿走一起洗。
她幹活時常聽到爺爺嘆氣,有時還見爺爺皺着眉頭看自己,每每心驚膽戰。
她終于鼓起勇氣對爺爺說:“爺爺,我哪裏做得不好,你跟我說嘛,我改。”
爺爺卻只摸摸她的腦袋,沉默不語。
那個周末,爺爺邀請了兩個住得近的同學來家裏做客,吃完午飯後讓他們帶冉苒去山上玩。冉苒去是去了,但她背上背簍拿上鐮刀,砍了一背簍柴回來。
送走同學後,爺爺對冉苒說:“小娃兒家家好好讀書就行了,不用做這些。”
冉苒卻哀求:“爺爺,讓我幫點忙嘛。”
爺爺把她帶到桌邊坐下,讓她等着,然後去倉庫拿了個盒子出來。他打開盒子,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在桌上鋪好。
那是一副圍棋。
“苒娃兒想幫爺爺的忙,要得撒。”爺爺笑眯眯地,“爺爺呀,就喜歡下圍棋,但就是找不到人陪爺爺下。你學會嘛,你要是可以陪爺爺下棋,比做其他的事更讓爺爺高興。”
冉苒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她每天放學回來都翻着爺爺給的圍棋入門書學習,自己和自己對弈,拼命提高水平,争取早日成為爺爺的對手。
這件事幾乎占據了她所有的閑暇時間,農活和家務做得少了,但爺爺臉上的笑卻多了。
沒過多久,冉苒開始陪爺爺下圍棋,從一開始輸得一個子兒不剩,到慢慢可以圈到一些自己的地,到後來偶爾贏個一兩子,爺爺總是笑呵呵的,似乎無論輸贏,只要陪他下棋,他就開心。
讓爺爺開心,似乎比讓爸爸媽媽開心容易多了。
第一次贏了爺爺時,爺爺一個巴掌拍在大腿上:“哎呀——!失誤了失誤了!”
是腸子都悔青了的表情。
剛才的确是走了一步臭棋,才讓孫女有機可乘,他懊悔得直念叨,又拍大腿又拍腦門。
但只片刻,他的表情和動作就收了起來,也不再出聲,只靜靜地,用一種驚訝又欣慰的眼神看着孫女。
冉苒發現爺爺正注視着自己,眼中還有點點濕潤。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好像笑了一下。
*
冉苒時常想起那個晚上看到的爺爺背後的星空,每當這時,她就拿出鉛筆,在作業紙的背面點上記憶中那一顆一顆的星星。
不成畫,僅像在記錄什麽。
一張紙上全是排列不規則的點,冉學笙一開始沒看明白,直到一天晚上,看到孫女坐在屋前的平壩上仰頭看星星。
第二天,他去鎮上買了畫板、畫紙、畫筆和顏料,回來對孫女說:“星空是彩色的喲。”
他給孫女講太陽系的行星,講遙遠的星座和銀河,冉苒開始用水粉畫五彩的星空。
肉眼能看到的星空還是單調,于是她畫的星空裏充滿了爺爺的描述。她會把星星畫成一個一個大大的星球挂在夜幕裏,顯得十分不真實。但細節很多,比如木星上有漩渦一樣的大紅斑,土星有一圈漂亮的星環。她也畫銀河,一條白亮的光帶兩側,有牛郎星和織女星。
冉苒話不多,也很少和別人一起玩,除了陪爺爺下棋,她總喜歡一個人呆着,畫畫,就成了她最大的愛好。
她總抱着畫板爬到山上,下到田間,把眼前看到的一切複制在畫紙上。
她對色彩的感知力極強,一盒水粉就12支顏料,她卻能準确地調配出看到的任何顏色,而且極其擅長把某種顏色描繪到極致。
她畫的爺爺家背後的竹林,那層層疊疊的青綠生機盎然又堅忍不拔;她畫的秋天豐收的稻田,那片燦爛的金黃飽含喜悅和希望;她畫的池塘裏嬉戲的鴨群,深淺不一的褐色鴨羽撲騰出一片生機。
但她,只畫景,不畫人。
冉學笙會細看每一幅孫女的畫,贊嘆她天賦的同時,漸漸注意到這一點。
春季插秧時,人們卷着褲腿在水田裏勞作,每彎一次腰,田裏就多一株嫩苗。孫女立着畫板,在田邊邊看邊畫,但冉學笙發現畫裏只有正在被種植中的秧苗,卻沒有種秧苗的人。
“沒得農民有點兒奇怪哦,秧秧兒不會自己長出來。”他說。
冉苒抿着唇,朝田中勞作的人們望去,然後搖搖頭,似有些無可奈何,繼續畫秧苗。
“為啥子不畫人呢?”冉學笙問。
冉苒停下手中的畫筆,對冉學笙說:“爺爺,我看不清人的顏色。”
大自然是誠實的,高興就晴天,生氣就打雷下雨,它遵循亘古不變的規則,把一切都坦然展示給你,你只要耐心觀察,付出努力去學習,就能了解它。
但人,不是……
她想,她生錯了地方,不該生在鎮上,就該生在大山裏,周圍不是一個接一個的人,而是一座又一座的山。
要是這樣,這十來年該是容易多了。
讨別人喜歡實在太難……
*
一年的時間很快過去,冉苒初三時,寧風村的中學因為學生太少關閉了,不得不再轉回鎮上念。
但自從那次掉進寧心河,她就特別怕水,尤其是河水,不敢靠近河邊,那座小石橋是必經之路,于是她整整一年都沒去過鎮上。
那學校……要怎麽去?
報道那天,爺爺帶冉苒下山,快到寧心河,水聲剛傳到耳邊,冉苒就不受控地身體發僵,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把眼睛閉到。”爺爺說。
冉苒依言閉上眼後,又聽爺爺說:“上來。”
擡手,就在下前方,她摸到了爺爺的背。
爺爺體格不算高大,但肩背硬朗,踩着石板的腳步很穩,哪怕水聲越來越近,只要抱緊他的脖頸,她就不怕。
“好了,下來嘛。”
再睜開眼時,已經到了河對岸,爺爺牽着她的手朝鎮上走。
從那天起,冉學笙每天清晨把孫女背過河,放學後又去接她,風雨無阻。去鎮上比去村裏的小學遠多了,于是那之後,爺孫倆有了更長的相伴而行的時光。
走在蜿蜒狹窄的山路上,冉學笙時常講起前些年走南闖北的見聞,冉苒漸漸對地質探勘這個詞有了理解。爺爺描述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山峰、倒挂着鐘乳石的洞穴、深淵般隐秘的大峽谷,她都聽得津津有味。
冉學笙發現,孫女剛來時,總是睜着一雙小鹿的眼睛,對什麽都畏懼,漸漸地,她的眼神變得平靜安然,而在他講述那些上山下海的故事時,竟還會閃閃發光。
那是一種既興奮又羨慕的眼神,他見了,不知不覺越講越多。
其他時候冉苒依然不愛說話,但每當爺爺講起這些,她的問題就特別多。
“爺爺,為啥子山壁上的岩石是一層一層的呢?”
“為啥子山裏會有那麽大的洞呢?”
“大山又大又重,怎麽會裂開呢?”
……
刨根究底問為什麽,這要講清楚啊,得從遠古時代的大陸漂移講起,冉學笙就呵呵笑:“你這麽感興趣啊?”
“嗯,我以後也想去看看爺爺說的這些地方,比去人多的地方好耍。”
“去幹啥子?去畫畫嚒?呵呵呵呵……”
冉苒也笑。
冉學笙又問:“你這麽不喜歡人啊?”
冉苒低下頭去,不說話。
冉學笙語重心長:“苒娃兒,你說看不清楚人的顏色,你說得對頭,人呀,很複雜,爺爺活了這麽多年也看不清楚呢。但是這沒關系呀,看不清楚才正常,不要強求,會有值得交往的人的。”
冉苒卻擡頭望着爺爺:“也不都是這樣,爺爺身上的顏色就看得清楚。”
農舍小屋內,冉學笙坐在板凳上不動,對面,孫女正立着畫板畫他。
這是孫女第一次畫人,但冉學笙剛坐下沒多久眉頭就皺了起來——孫女這畫也畫得太快了吧。
只見冉苒擡頭,含笑看了他一眼,就伸手去擠顏料。
12支顏料,她把色彩最亮的8支挑出來,分別在調色盤不同的地方擠上一點,并不混合。然後她将這些顏色逐一塗上畫紙,寥寥幾筆便收工。
一張雪白的畫紙上,幾個無比鮮亮的色塊連在一起:檸檬黃、土黃、朱紅、深紅、紫羅蘭、淡綠、翠綠和湖藍。
顏料越混合色澤越暗,剛從顏料管裏擠出來的純色是最亮的。
沒有形狀,整幅畫裏能看到的,只有那8種顏色原滋原味的鮮豔。
“爺爺,這些最亮的顏色,就是你。”
*
和爺爺生活的那幾年,冉苒逐漸變得開朗,盡管不如其他孩子,但至少再沒聽誰提起過“自閉症”三個字。
不過,變得開朗的同時,冉學笙發現,孫女的性子倒越來越孩子氣了。
冉學笙背她過河有一段時間了,每回問她:“苒娃兒可不可以自己過河了呀?”
她都搖頭。
有一次去鎮上接她,冉學笙跟幾個故交多喝了兩杯,有點微醺,回去的路上對她說:“爺爺今天腳下要打滑,不能背你了喲。”
冉苒沒說話。
冉學笙又說:“你不是說以後要學地質學的嘛,學地質學可不能怕水,水也是你要研究的東西,你還得下水撈石頭呢。”
冉苒就真的點頭說要自己過河了。
冉學笙從路邊拾來一根長樹枝,讓孫女抓一頭走前面,自己抓另一頭走後面。
原是為了保險,但他發現,孫女走得很穩當,輕輕松松就走過了小石橋,比他還穩當。
冉學笙有些驚訝,孫女這是決心很大呀。
他趁機進而道:“不光是不能怕水,要學地質學,你最好還得學游泳,爺爺游得好,哪天爺爺教你呀。”
冉苒卻兩眼一睜,使勁搖頭。
第二天清晨,爺孫倆下山又來到寧心河邊。
“你可以自己走了,那爺爺就在這邊看到你過去。”冉學笙揮揮手,讓孫女走。
冉苒卻不動,兩手抓着書包肩帶,擡頭望着爺爺。
“你昨天不是自己走過來了嘛。”冉學笙說。
冉苒卻說:“爺爺你今天沒喝酒。”
冉學笙更驚訝了,仔細瞧了孫女一會兒。
她比來時高了那麽一點點,但眼神中的恐懼消失後,稚氣卻變多了。
他懂了,孫女呀,其實早就能自己過河了,但就是偏要他背。
她就喜歡爺爺背她過河。
命苦的娃,這點小任性随她去吧。
冉學笙搖搖頭,笑眯眯地蹲到孫女身前:“你呀,越大越像小娃兒了。”
冉苒早就不用閉眼睛了,她總從爺爺背上向下望寧心河,同一條河,這一段比鎮上那段要窄,水流更快,水聲更激蕩,兩岸青竹的倒影在流水中扭扭曲曲。
她覺得,寧心河只有在這一段,才是活的。
是爺爺把她從這裏撈起來,是爺爺讓她當了回小孩,也是爺爺背着她走出了村子。
爺爺是她的天,她的大山,她的遠方。
後來冉苒考入市裏的重點高中,開始了住校生活,一個月回來一次。再後來去北京上大學,半年回來一次,見爺爺的次數越來越少。
見得少了,爺爺一年年的老去就變得明顯,她總對爺爺說:“爺爺,以後我找到震撼的風景,一定帶你去看。”
她心中永遠存着那個晚上,星空下爺爺淚流滿面的臉。
就像寧心河的水,清澈,燦爛,永不停止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