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被這一舉動驚豔到的,不止是周圍看熱鬧的路人,還有一直有恃無恐的周娘子,不過她倒不是驚豔,而是驚吓。

聞芊受傷是她打聽到的小道消息,而從這幾日的觀察,見她确實沒有在樂坊露臉,才料想是去養傷了,所以先前會放出那番挑釁之詞。

但就目前這個動作來看,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壓根不像有傷,心下登時便覺得,這一趟來虧了。

聞芊正單膝而跪,雙手交疊在腰間,她擡起眼皮,神情裏似乎充滿了不屑。

周娘子與之對視了片刻,便覺這姑娘何其成竹在胸,單單只是氣勢,較之當年的白芍三娘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周遭一群師弟師妹正在歡欣鼓舞。

“不愧是師姐,這麽快便編了一支舞。”

“就該殺殺他們的威風!”

然而此時,站在鼓上“成竹在胸”的聞姑娘腦子裏卻是一鍋剛煮好的臘八粥,也就比漿糊清晰一點。

其實直到現在她都還沒想好這舞該怎麽跳,上場應戰全因激将法,一時沖動,毫無理智,本着輸人也不能輸面子的道理,義無反顧地把樂坊的名譽全都押上去了。

按理說是個沉甸甸的包袱,但不知為何,饒是毫無準備,聞芊心裏竟也半點不慌張。

周娘子站在十步之外,整個人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目光鋒利的盯着她。

不知為何,聞芊突然就想起十年前,在華容道的破廟內,三娘第一次看見她時曾說過的話。

“……你這個身段,還有你這個人,生來就是學舞的。”

短笛響起的瞬間,聞芊腦中雖仍舊空白,手腕卻已緊跟着翻轉起來,銀鈴叮叮當當的随之而動。

這是和胡旋舞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情,笙簫管笛齊奏下,她足尖在鼓上畫了個圓,踩着節奏與曲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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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胡姬的輕盈完全相反,那腳上的每一下都生生擊着鼓點,仿佛是從身體中所彈奏出來一樣。

而這個舞,楊晉居然覺得不陌生。

那是他在城郊的高樹上見過的,很詫異,時隔一個月了,竟還記得。

“哥。”施百川見他駐足,抱着滿懷的東西湊過來,“你在看甚麽呢?幾時也對歌舞感興趣起來了?”

言罷轉頭瞧到聞芊,他愣了下,錦衣衛中某些流言立馬從腦海裏冒了出來,不由小聲嘀咕。

“怎麽又是她……”

鼓點越來越急,甚至連一旁的樂師也有些亂了手腳。

她和着曲調開始旋轉,腳下卻仍舊打着節拍。

擺動的衣袂顯然已跟不上她的動作,袍角飛舞,仿佛乘風而起的白鶴。

少女的身姿美得如夢如幻。

舉手投足間,完全讓人無法轉開目光。

那是一種來自血液裏的情感。

哪怕她眉目間不顯山露水,卻依然自成風流。

每當這個時候,聞芊總像是變了個人,跟平時……完全不一樣。

楊晉目光牢牢放在她身上,眸中卻看不出有甚麽情緒,直到聞芊不斷敲擊鼓面的腳出現幾分不甚明顯的凝滞時,他才颦起眉,自語道:

“她的腳傷還沒好……”

施百川在邊上并未聽清,狐疑地開口問:“哥,你方才說甚麽?”

楊晉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似乎微不可聞的嘆了一聲。

“沒甚麽,走吧。”

琴瑟顫着音收了勢,曲終的剎那,聞芊騰空而起,優雅地在樂坊門前站穩身子,手腕上的銀鈴餘音未絕,人卻是背對着周娘子一行的。

對面的人好似呆住了,幾個樂師尚在氣喘籲籲,胡姬正難以置信地望着她,唯有周娘子面無表情。

聞芊連頭也沒回,只倨傲地側目說了一句。

“不是随便轉幾個圈就叫跳舞了。“

“貴坊技藝,還有待磨煉。”

言罷便舉步走進樂坊。

胡姬是聽明白了的,當下為難地撓撓耳根,卻聽得身邊傳來一聲頗為不屑的冷哼——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發出來的。

占了上風的樂坊弟子們這會兒立馬挺直了背脊,連看人都似高了一截,幾個年輕的樂師擡手往鼻尖上一抹,得意洋洋地沖那邊挑事兒的揚揚眉,這才轉身跟着人群進去。

原地裏回過神來的衆人終于開始拍手叫好,議論之聲此起彼伏。

“師姐就是師姐,看他們往後還敢不敢再來叫板。”

幾乎是在聞芊走到樂樓正廳的那瞬,她腿上一軟險些摔坐在地,幸而一個小師弟眼疾手快扶住她。

“師姐!”

此時此刻,聞芊腦門兒上細細密密的冷汗才順着臉頰滑下來,好在唇上抹了胭脂,氣色還不至于太難看。

貌似不可一世的聞姑娘還是頭一次跳舞跳到腳抽筋的。

之前的裝腔作勢效果如何還很難說,請樂這種事,畢竟和踢館子是有區別的。區別在于,後者孰勝孰負界限分明,而歌舞不同,橫豎是跳出來了,別說外行人看熱鬧,內行就是瞧門道也并非一眼既定。

樓硯撥開人群箭步沖上來,嘴裏一邊碎碎念,一邊從小弟子手中把她接過,“你就逞能吧,這樂坊少了你聞芊是會塌了嗎?”

不承想她還有空貧嘴:“不好說,怎麽也得塌一半吧。”

樓硯深覺無奈,只朝周圍滿目關切的弟子們遞眼色,“你們先忙,她這邊有我,不要緊的。”

一幹師弟師妹連連應聲,給他帶路,“樓大夫這邊走。”

鳳仙樂坊那幫上蹿下跳的攪屎棍走了個幹淨,一切看似平定下來,實則卻不然。

盡管聞芊明面上是技高一籌,但對方這波人氣仍舊賺得不虧,奔着胡姬去的觀者與日俱增,相較之下聽雨樓的生意反而淡了不少。

有很多時候,屋漏都會遇上連夜雨,從入秋起棠婆的病就一直沒好,随着天氣轉涼便日漸加重。

小偏院裏的燈大半夜還亮着。

聞芊和菱歌在門外等,看到樓硯走出來,與她相視一眼,随後沉默着搖頭。

“師姐……”小菱歌提着燈籠,騰出一只手來輕輕拉她的衣袖,聲音裏帶了些擔憂,“怎麽辦呀。”

聞芊眼睑低垂,半晌不曾言語。

不知從幾時起,師妹們總是愛圍在她身邊問“怎麽辦”。

真奇怪。

明明自己從前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每日跟在幾位師父師姐屁股後面轉,天大的事只需要問一句“怎麽辦”,為何一晃眼,那些曾經擋在她身前的人就全都不在了呢?

聞芊擡起頭,可惜今晚少了輪明月讓她感懷,無邊無際的蒼穹裏連星鬥也看不到幾顆,浮起一絲最原始的荒涼。

她深深吸了口氣,收回視線時,看到了巴巴兒在旁瞧着她的菱歌,心裏頓時把甚麽惆悵都吞了回去,只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楊晉從秋分起就開始翻廣陵的地方志,桌上的案宗擺了足足一尺來高,除了大事記外還有不少人物傳。

手邊放着杯才煮好的蘭雪茶,他捧書端起來飲了一口,茶杯尚未放下,耳畔忽覺有何物襲來,楊晉正偏過頭,一團裹着紙的石塊暗器似的自窗外飛進屋內,在窗沿和桌角彈了幾個起伏,落于地面。

楊晉飛快望出去,院中靜悄悄的,風吹着樹梢沙沙而動。

刺客?

看着又不太像。

他收回視線,彎腰撿地上那團紙,等看完其中的內容,楊晉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把紙團成了球,扔到字紙簍中。

傍晚是聽雨樓最熱鬧的時候。

十幾名模樣姣好的姑娘踩着節奏登上高臺,輕飄飄的舞衣在旋轉中如花朵綻放,底下有無數的公子哥喝彩,時不時會丢些絹花首飾,滿地皆是珠寶。

楊晉撿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還沒等叫些茶點,聞芊已從後面轉了出來,妝容明麗,沖他一笑,“楊大人這樣的稀客,怎麽能吃這種茶水呢。”

說着擡掌拍了兩下,底下夥計便将備好的精致酒菜陸陸續續端了上來,滿滿一大桌。

臺上氣氛正濃,曲調歡快非常。

聞芊挽袖給他倒滿酒,舉箸布菜,“咱們樂坊的廚子是廣陵城裏最好的,知道大人是北方人,還特地做了幾道家鄉菜,您先嘗嘗。要有甚麽想吃的,我讓他們再做。”

楊晉全程不動聲色,只慢悠悠的喝酒,大有看戲的意思。

見他不吃,聞芊支着肘托腮笑道:“怎麽,怕我下藥啊?”

他聞言目光睇過來,淡淡回答:“這還真不好說。”

忽然想起之前被放倒的唐石,聞芊忍不住發笑,她歪了歪頭看着楊晉,高高挑起一邊秀眉來:“楊大人,唐石的案子都破了,你還留在廣陵,莫非,是舍不得我?”

言罷,便伸手去在他臉頰上輕輕一點。

楊晉冷不防被她指尖觸碰,周身一頓,當下轉頭去瞪她,偏偏聞芊還笑得一臉坦蕩。

“聞姑娘和誰說話都是如此麽?”

“你猜?”

“你……”他咬了咬牙,暗吸了口氣平複情緒,“你找我來,到底所為何事?”

聞芊慢條斯理地攪着湯匙,“請你吃飯咯。”

楊晉颦眉:“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不然呢?”聞芊目光不懷好意地掃過去,笑道,“大人該不會是在期待甚麽吧?”

被她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楊晉警告道:“你別胡思亂想。”

她表情無辜,“是大人你在胡思亂想吧?我可甚麽都沒說哦。”

“……”他只覺心中頗累,有些無奈地把酒杯放下,站起身,“那既然沒事,我就先告辭了。”

一看楊晉是真的要走,聞芊才發現玩笑開過了點,忙拉住他,“诶——”

“不着急嘛,酒菜都上了,歌舞也才開始,大人不妨多坐一會兒……來來來。”

聞芊連拖帶拽把楊晉摁回了椅子上,倒了杯酒遞到他跟前,“上好的郎官清,別的地方可喝不到,這就走了,豈不可惜。”

楊晉懷疑地看了她兩眼,最後甚麽也沒說,接過酒水輕抿了口。

“怎麽樣?”聞芊盯着他,“味道如何?”

楊晉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高臺上一曲舞畢,十幾個姑娘提着裙擺謝禮。

周圍是成片成片的叫好聲,不少人起哄着再來一段。

聞芊提起酒壺,适時說道:“大人,咱們樂坊的舞好看吧?再晚些時候還有秦腔。”随即又給他剝了個橘子。

“您盡管吃別客氣,這頓飯我請,想喝到多晚都奉陪。”

楊晉不着她的道,只是慢悠悠的轉手裏的白玉酒杯,“你真不打算說?”

她故作不解地眨眨眼:“您要我說甚麽呀?”

他輕哼一聲,把杯子裏的酒水飲盡,“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你是準備等我吃夠喝夠了再以此為理由開口吧。

“不必那麽麻煩了,說吧,甚麽事。”

聞芊本就不是個愛拐彎抹角的人,眼見人家都攤牌到這份上了,當即也把筷子擱下。

“楊大人果然豪爽。”她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伸出來,豎起一根食指,笑眼彎彎,語氣瞬間軟下來,“幫我一個忙。”

楊晉不自覺皺起眉,懷疑地看着她:“甚麽?”

聞芊收了笑意,正色起來,“曾任朝中光祿寺卿、殿試讀卷官的慕容鴻文前些日子辭官回廣陵了,這個你可有聽說?”

“知道。”他說,“慕容大人擅書法、字畫,年輕時文采風流,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楊家和他有些來往,我小時候也見過他幾面。”

聞芊點頭,“不錯,但慕容鴻文近些年很少再動筆墨了,他的一幅墨寶,價格能賣上近萬兩銀子。”

楊晉颔首:“所以?”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再過不久便是中秋,聽聞他一直很想畫一幅有歌舞的夜宴圖。”

楊晉已然明白:“你們想去?”

“當然想去。”

“那與我有甚麽關系?”

聞芊把碗裏的肉羹攪了兩下,不太甘心地說道:“這個差事被鳳仙樂坊的人捷足先登了,本地的知府已經談妥,屆時帶他們上清涼山莊拜訪慕容鴻文。你也知道,我上次的舞沒有跳好……”

她別過臉吃了兩口羹湯,“所以沒能争取得上。”

楊晉難得沉默地看着她,随後像是想起了甚麽,垂眸一言不發地擺弄酒杯,良久才開口:“然後呢?”

“我想,借大人你的名義,帶我們樂樓的人過去。羅知府礙于你的面子肯定不敢輕易插手。”

“這可是得罪人的活兒。”楊晉擡起眼皮,忽而問道,“為甚麽是我?”

對此,聞芊倒顯得很無奈,“原本這種事從前都是去拜托唐大人的,那不是他才被你們錦衣衛給帶走了麽?我在廣陵能攀上關系,還壓得過知府的,眼下也就只剩你了。”

“這麽說我抓了唐石,還是壞了你的好事了?”

突然答非所問的一句話,她有些不耐煩,嘴上敷衍着:“兩碼事吧,這怎麽能相提并論……楊大人,理由你也聽了,究竟要不要幫忙?”

楊晉思索了一陣,瞥了一眼聞芊,忽然輕輕一笑:“行啊。”

答應得如此爽快,倒在她意料之外,聞芊愣了下,語氣帶了些懷疑,“當真?”

他揚揚眉:“當真。”

“好,此事若成,我聞芊欠你一個人情。”她信誓旦旦。

作者有話要說: 新副本來了~~

嗯……從目前為止的走向來看……

本文的血漿大概是……為女主準備的?

【聞芊:為何突然背後一涼……】

沒錯,我這篇女主的金手指就是——會跳舞!!【好像屁用沒有……

溫馨劇透:出了廣陵城這個副本,我芊女王的地位就會岌岌可危……

呃,超級喜歡樂坊吃瓜的師弟師妹們!!因為他們特別萌,所以戲份多了點。

【基哥:我記得我的設定是呆萌暖男啊?】

【沒有,你記錯了……】

【基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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