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管怎樣,事情算是辦妥了。聞芊命人備了兩大壇子好酒,結結實實陪楊晉喝到打烊,最後還打包了一壇交給随行的錦衣衛,可謂是厚道到了極致。

夜半亥時,楊晉才回到百戶所,打水洗掉一身的酒氣,勉強提起精神。

酒壇子就擱置在了床下,他披上外袍,施百川已捧着兩本卷宗進來了。

“哥。”見他神情略有疲憊,施百川不由問道,“你還看麽?要不我先放在外面?”

他叫住他,“不用,給我吧。”

“好。”施百川應了一聲,随後轉身往外走,“那我去廚房要碗醒酒湯來。”

楊晉把燈挑亮了些,撩袍坐下,翻開那兩本卷宗,泛黃的書頁上有斑駁的痕跡。

其中一本是關于聽雨樓的,還有一本關于聞芊。

從卷宗上顯示,樂坊是在章和二十九年,也就是四十多年前,由皇商吳氏一手創建的,可惜後來吳家家道中落,生意漸漸冷淡,且人丁稀薄,直到這一代只剩下了個女兒。

吳老爺一合計,便将女兒嫁給了當地做茶葉生意的曹家,順便把樂坊當做嫁妝給帶了過去。曹氏夫婦和和美美地過了十來年的好日子,不承想天不遂人願,曹夫人染上瘧疾過世了,于是這樂坊就由曹老爺代為打理,也就是現在的曹坊主。

這份資料看上去并無甚麽不妥之處,但楊晉仍是在其中發現了兩個比較奇怪的地方。

聽雨樂坊在廣陵也并非一直如日中天,三十年前蕭條過一次,十年前也蕭條過一次。

章和四十年時,樂坊曾一度慘淡到關門大吉,但因為來了一個戲班,很快便再度紅火起來;而碰巧的是,十年前曹夫人過世,聽雨樓搖搖欲墜,也是來了一個戲班拯救樂坊于水火。

聞芊就是那個時候來廣陵城的。

楊晉皺眉自語道:“她不是本地人?”

據卷宗記載,此戲班名為“霓裳班”,老板娘姓白,人稱三娘,幾年前奉诏入雲韶府教習琴藝,她所帶來的戲班,其中的舞姬樂師大多是沿途收留的孤兒和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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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後來聞芊技藝出衆,裏面還提了幾句。

當時跟着白三娘來廣陵的除了她還有兩個少年。

眼前閃過一個文質彬彬,謙和有禮的面孔。

這其中的某位少年,想必就是那個自稱大夫的樓硯。

可,另外一個呢?

似乎從來沒見過,也沒聽她提起過。

是已經離開了,還是……去世了?

“章和四十年……”楊晉靠在帽椅上,仰頭盯着窗外的夜色,一徑出神。

有了楊晉的承諾,聞芊每日也多了幾分幹勁兒,難得有心思早起親自督促師妹師弟們練功。

她嚴肅起來時六親不認,從一堆花團錦簇中走過,挨個挨個地檢查。

“把腿繃直了。”

“腰再往後下一點……不對,你瞧瞧你這腳背!”

“小拇指搭在琴上作甚麽?翹那麽高你是學太監麽?教你的握雞卵又忘了?”

小師妹們被訓得眼淚汪汪,抿着唇不敢吱聲。

忙活了一早上,等店裏開門,聞芊才得空去喝口茶潤嗓子。

樓硯在壺裏丢了顆大海子,稀奇道:“心情這麽好,事兒解決了?”

她說解決了,捧着茶杯撿了塊棗糕吃,“拜托的楊大人,應該沒問題。”

一聽是楊晉,樓硯便難以言喻地颦眉,“你怎麽找他去了。”

“不找他我找誰去?新的兩省總督還沒到任呢,我就是想用美人計也沒處使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搖搖頭,正色說,“楊晉畢竟是錦衣衛,和這種人打交道……我怕你吃虧。”

聞芊混不在意地抛了個媚眼過去,“本姑娘幾時吃虧過。”

“我是見你老和他糾纏不休的。這人也是,怎麽還賴在這兒不走……”樓硯嘀咕了幾句,忽然狐疑地盯着她,“你別不是看上他了吧?”

聞芊一陣嬌笑,“哪兒能啊,你第一天認識我不成?”

想想也是,樓硯遂掀開茶蓋吹了兩下氣,問道:“那你存的甚麽打算?”

她聞言,目光裏閃過一絲狡黠,十指旋而握起,“自然是……榨幹他!”

樓硯剛喝下去的一口茶“噗”的一聲噴了出去。

“咳咳咳……你……你……”

饒是多年的青梅竹馬,樓大夫也被這句話吓得不輕,險些把肺腑咳出來,一手捂着心口,一手對着她半晌又語不成言。

“成何體統,成何體……咳咳咳!!”

聞芊掩着嘴笑了半刻,意思意思給他順了兩下氣,“行了行了,逗你的。”

她瞧了眼滴漏,“我還有事,你慢慢坐,我晚些時候再回來陪你吃飯。”

言罷也不顧尚在扶桌長嘆的童年小夥伴,徑自推門往外走。

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放晴了,太陽大有回歸炎夏之勢,燦爛得不像話,聞芊換了件衣裙,心情甚好的下樓。

途徑庖廚時,腳下忽的一頓。

“楊大人好像挺喜歡甜食的……”

她暗自琢磨後,嫣然一笑,轉頭推開了庖廚的門,迎面朝在殺魚的張廚子喚道:

“叔,給我包一盒蛋黃糕。”

百戶所裏看門兒的自然是錦衣衛,原以為進去還得花好些功夫,不承想對方一聽聞芊報了姓名,竟二話不說便側身放行,不僅如此還甚是貼心地給她引路。

行至一間小院外,那人擡手指道:“楊大人就住那兒,眼下有些瑣事要去處理,姑娘且稍候。”

聞芊看了一眼,随後望向他,媚眼如絲地含笑施禮,“多謝了,這位小大人。”

畢竟年輕,被她這麽一看,那錦衣衛登時不好意思起來,“沒、沒有的事,嫂……呃,姑娘客氣了……”話才說一半,就紅着臉直撓頭,匆匆告辭走了。

四下無人,暢行無阻,聞芊便這般堂而皇之地進了楊晉的住處。

可能是錦衣衛自帶煞氣,這百戶所裏的房子總帶着點冷兵器的味道。

她擡眸上下打量,房間分裏屋和外屋,陳設毫無特點,除了尋常的用具之外,略有不同的大概就是牆邊放置的那幾把長刀了,刀身锃明瓦亮,估摸着時常有人擦拭打磨。

可想而知,某位錦衣衛大人日常的娛樂方式都是多麽的……難以言喻。

她把糕點擱在桌上,不經意瞧見那一大堆淩亂的書冊。

“真看不出來,還是個讀書人?”聞芊自言自語地撈起一本,然而才翻不過兩頁,她臉色倏忽變了。

才把幾個地方官打發走,楊晉松了口氣回到自己院中,剛進門便瞧見聞芊站在書桌旁,面容暗沉地翻閱着什麽,他幾乎是第一反應開口就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四周的空氣陡然一凜。

那一瞬,氣氛仿佛應了“你來得正好”這幾個字。

聞芊抄起手邊的卷宗,冷着眼朝他質問,“楊晉,你查我?”

她揚了揚,厲聲道:“你不止查我,還查了樂坊?!”

楊晉怔了一下,實沒料到她會在此,等看清聞芊手上的東西,心下微沉:“誰放你進來的?”

目光瞟到門邊的錦衣衛,後者神色躲閃,表情也頗為委屈,心想:這不是聽聞你們倆有一腿麽……

聞芊把書卷一扔,步步逼近,“當初你是怎麽答應我的?說好的不會查樂坊,你言而無信!”

楊晉不自覺後退了些許,面對那雙灼灼的眼睛,竟生了一絲怯意。

“聞姑娘。”他為難地輕嘆道,“我要幫你的忙,這些東西必須查。”

“笑話。此事又不是非你不可!”聞芊揚袖狠狠一甩,怒道,“早知你是這樣出爾反爾之人,我聞芊才不會求你!”

說着就要奪門而出,臨走前又覺得不解氣,衣擺一揮,将那盒糕點打翻在地,這才揚長而去。

楊晉本想追上前,看到一旁定定望着他的錦衣衛,腳步又莫名一滞。思及聞芊目下在氣頭之上,即便追過去她大概也不會有甚麽好臉色給自己,想想還是罷了。只瞧着散落一地的糕點,覺得有些可惜。

楊晉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地撩袍蹲下,将那些點心收撿起來,一旁的錦衣衛趕緊上前幫忙。

他問:“你買的?”

年輕的錦衣衛搖搖頭:“不是聞姑娘買的麽?”

楊晉手上頓了一下,便沒再多言,只颦着眉收拾殘局,将半碎的蛋黃糕收入盒中,他垂眸沉默良久。

心說:

晚些時候,還是去一趟樂坊吧……

與糕點盒子一同掉在地上的還有幾頁文書,是昨日他特地找人調來的檔案。

楊晉起身一面放下糕點,一面抖開卷宗,最頂上那層第一行就寫着:

章和四十年,京城教坊司大火。

未翻完的資料層層疊疊。

傍晚時分,楊晉才忙完手裏的事,還沒等更衣出門,忽有何物“哐當”一聲打在窗牖上。

比尋常叩擊聲來得要重許多,他起身去推開窗,不承想卻看到聞芊坐于樹幹間,指尖撚着一粒石子,一下一下的抛着,好似随時會砸過來。

此情此景使他不得不驚訝,畢竟以聞芊的這要強性子,楊晉怎麽也想不出她會去而複返。

“……聞姑娘?”

聞芊收起石子,自樹上跳下,斜斜仰頭看他,唇邊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有個人想見你,随我去趟樂坊。”

“誰?”

“去了就知道了。”

兩人在樂樓西邊下了轎子,要到樂坊偏門還得進一條小巷,聞芊在前面引路,楊晉與她相距一丈,不緊不慢的跟着。

這是一段難得沉默的同行,聞芊不吭聲,氣氛就那麽一直僵着。

楊晉看了她好幾回,終究還是問道:“那盒糕點……你在哪裏買的?”

聞芊微偏過頭,目光斜過來,輕飄飄地開口:“幹甚麽?想賠我?”

他笑了下,神色間帶了幾分無奈,“白天的事,是我不對……”

能聽到楊晉道歉是何等的稀奇,聞芊心中又是詫異又是驚愕,臉上卻不露聲色,“大人若真覺得愧疚,那以死謝罪呀。”

楊晉笑了笑,避重就輕地回答:“改日我請你吃飯吧……你想吃甚麽?”

她在乎的又豈止是那幾頓飯幾塊糕。

“楊大人。”聞芊登時有些惱了,索性停下步子轉身盯着他,“你與人合作就是這般過河拆橋的嗎?你的誠意何在。”

瞧她仍是氣火未消的樣子,楊晉不由輕笑了聲,“看來聞姑娘還是沒明白……我以為你我之間的約定早就不作數了,最先犯規的那人,不就是你麽?”

聞芊皺眉:“甚麽?”

“是你騙我在先的,我不過禮尚往來而已。”

“胡說!”她臉不紅心不跳地梗脖子,“我幾時騙過你了?”

楊晉也不急着解釋,只是往前邁了幾步靠近她,繼而俯下身,貼在聞芊耳邊,“在唐府,你曾說那把藏寶閣的鑰匙丢了,其實當時就在你身上的對吧?

“你去唐家偷拿四合寒香的事,還是我替你壓下來的。”

他輕言細語聽入耳中只覺炸雷般轟鳴不止。

她咬咬牙,“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楊晉挑起眉對上她的視線:“不然你以為呢?”

“你!……”聞芊感覺自己像是将一個天大的把柄拱手相送還全然不知,瞬間在他面前就輸了一成。

楊晉看着她憤憤不平,氣郁難消的模樣,不由輕嘆着搖頭:“我又沒說要對你作甚麽。”

聞芊倔脾氣一上來,甚麽話也聽不進去,狠狠側過身,“好,這次,是我技不如人,留了短處在你手上。來日方長,下回我總能贏回來。”

見她背影那不甘心的樣子,楊晉笑了笑,“算了吧聞姑娘,憑你的本事,是鬥不過錦衣衛的。”

“我偏不。”她哼了聲,“就要和你鬥!”

“……”

這麽一路行至樂坊後門,門很窄,貼着的春聯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在此處已能聽得樂樓那邊傳來的絲竹聲。

楊晉忽然停下腳,似乎才發現一個問題——為何聞芊不帶他走正門呢?

跨過門檻行了一段距離,察覺到他沒跟上來,聞芊亦轉過身,雙眸流轉,促狹之色驟然浮起,“怎麽了楊大人?是不是怕啦?”

她走上去,修長白皙的手指搭在他肩頭,笑道:“‘盤絲洞七情迷本’,大人今日可一個随從都沒帶,眼下回去搬救兵還來得及。”

激将法誰不會啊!

楊晉淡淡瞥了她一眼:“帶路。”

此時的樂坊後園很是安靜,他也不是頭一次來了,走在長廊上環顧四周,仍不知她打算去往何處,“到底是何人要見我?”

聞芊在他前面款步而行,“我們樂坊裏的一位歌伎。”

“歌伎?”

她嗯了聲,“不是一般的歌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個難得一見的奇女子。樂樓上下連同坊主在內,皆對她極為尊敬,算是……咱們這兒的鎮店之寶。”

楊晉奇道:“鎮店的不是你麽?”

“你還真看得起我。”她淡聲說,“我的琴技都是她一手教的,給她提鞋還差不多。”

楊晉聞言垂眸沉吟,上次查樂坊并沒聽說有這號人物……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慮,聞芊接着道:“她為人低調,一向不在外抛頭露面,連門也很少出,大人不知曉也不奇怪。”

“而今日特地相邀,其實是有件事想要告訴大人……”

正說着,回廊盡頭立着一扇緊閉的門扉,聞芊随即駐足。

“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了那麽多不愛吃甜食的男主,這本我必須要為甜食正名!!

←_←呃。

是的。請不要在前期期待男女主會有什麽溫情脈脈的發展。

本文的CP将會在無數争吵中度過他們漫長的一生……

所以這次的标簽非常的貼切!!!

它的名字叫!【歡喜冤家】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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