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從年齡上推算,幾十年前在京城以文采聞名的,慕容鴻文的确是排在前列。
“當時棠婆等了他好些日子,一直音訊全無,城裏又有錦衣衛晝夜搜查,不免着急。因為擔心他遭遇不測,于是甘冒奇險再返京城,結果幾經周折才打聽到,原來這歸鴻先生就是慕容鴻文。”聞芊說着轉頭看向燈火闌珊的花園,沒了那些練功的師妹們,這地方看上去便格外冷清。“一個早有妻室,而且前途無量的大才子。”
“棠婆知曉,論身份,論地位,自己配不上他,于是便獨自背井離鄉,漫無目的地出了京城。正巧在途中遇到了南下的戲班,索性跟着他們到了這裏。”
“這些年,她沒再登臺唱過曲,跳過舞,熬着熬着就熬到了現在。”
聞芊倚着欄杆,伸手支起下巴:“一個臭男人而已,三四十年了還念念不忘,真不知有甚麽好的。”
總覺得她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楊晉無奈地看了聞芊一眼。
“所以你們才想盡辦法,要我幫忙去清涼山莊見慕容鴻文?你打算去質問他?”
“想得美,我才沒那個閑工夫給自己添堵。”她輕哼,“是老太太忘不了舊情人,死乞白賴地纏着我想去見一面。”
說到這裏,聞芊仰頭望着夜空深深吸了口氣,“沒辦法,她年紀大了,又患病在身,大夫說,如今還只是略有不适,再過一陣恐怕雙目就将徹底失明。”
棠婆幾乎是整個樂坊所有人的未來。
每次看她,聞芊就會不自覺想到自己的以後。
看得久了,便不那麽害怕了。
人生在世,轟轟烈烈也好,庸庸碌碌也罷,當半條腿入土時,似乎也就這樣了。
聞芊收回目光,輕嘲道:“一個老太婆年輕時的風流韻事……是不是挺無聊的?”
楊晉走到她身邊,亦擡手搭在欄杆上,半晌才說:“為何告訴我這些?”
聞芊朝他揚起眉:“當然是投案自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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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目光裏閃過一瞬訝然,她笑着道:“怎麽,沒見過認錯态度這麽端正的嫌犯?那你要不要替我說句好話呀?我可以以身相許的喲。”
“我……”
遲疑良久,大概也沒真想聽他的回答,聞芊挨着木柱坐下,忽然輕聲說:“章和四十年的舊案被你翻出來,查到樂坊是遲早的事。棠婆其實是打算找你們自首的,以她的性子,又是行将就木的年紀,為了不拖累旁人只能這麽做。
“不過……”
她頓了一下,“把這些事告訴你,包括今天請你過來,都是我的主意。”
意料之外的理由。
楊晉不能不詫異,轉過眼颦眉看她,仍舊問道:“為甚麽?”
“賭一把。”聞芊語氣輕松,“覺得你是個好人,至少是非分明。”她歪頭,神情真誠,“楊大人,你應該不會把這件事情捅出去吧?”
楊晉輕撫着欄杆,慢吞吞道,“我若是,說出去了呢?”
話音剛落,便覺得脖頸一緊,呼吸立時艱難起來。聞芊從後拿汗巾勒住他咽喉,陰測測地對着他耳根吹了口氣,笑道:“那就在這兒把你滅了。反正每年狎妓中馬上風而死的官員也不少……怎麽樣,楊大人要不要牡丹花下死,做個鬼風流風流?”
楊晉聽着又好氣又好笑,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臂,“行了……說笑的,先把我放開。”
聞芊哼了一聲,将汗巾一收坐回原處。
她手勁不小,勒這麽一下并不好受。楊晉握拳在嘴邊輕咳了聲。
“幾十年前的舊案,當年承辦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我把它牽出來等于是自找麻煩,沒那個必要。”
聞芊将信将疑地攪着帕子,沒有接話。
“你之前遮遮掩掩的,就是此事?”
她嗯道:“算是吧。”
楊晉颔首,垂眸伸手撫了撫下唇,沉默了片刻,開口說:“我倒是很久沒見慕容先生了,他與家父曾有交情,論禮數,去拜訪一下也是應該的。”
聞芊雙目鬥然一亮。
他看在眼中,有些無奈地笑笑:“不過,你确定老人家相見不會發生甚麽意外的事?”
她一疊聲答應,“不會,不會,我向你保證。”
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楊晉淺笑搖頭,“那進了山莊後,一切得聽我的。”
“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都聽你的。”聞芊順嘴就接話,上前拉住他胳膊,笑得無比甜美,“就知道楊大人心地最善良了,走啊,我請你吃酒。”
“诶……”
楊晉被她拖着往樂樓走,心下忍不住輕嘆。
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就只有女人了吧……
中秋将近,樂坊的門面彩樓皆裝飾一新,連盤中擺着的果子也都換成了石榴、梨棗、葡萄等時令的瓜果。
因為距上山的日子已不剩多少時間,後花園裏的舞姬樂師練功比以往更加勤奮了。
自打雙方攤牌後,楊晉在樂坊裏的待遇忽然好了不少,連端茶送水的看着他也是笑盈盈的。可見慕容海棠在這歌樓裏的地位着實不虛。
“咱們這裏一共分樂班和戲班兩類。”難得他來,聞芊頭一次帶他正正經經的逛起樂坊,“樂班主要是唱曲、跳舞。”她指了指不遠處吊嗓子的幾個小姑娘,那幾人忙停下朝他含笑施禮。
“戲班要複雜些,唱曲、唱戲、也練家子,不過自然比不上你們真刀實劍的功夫。這個班子就有男有女了,不過來樂樓的大部分是聽小曲兒,畢竟要和戲樓搶生意不厚道,我們也只每月的初一、十五才搭臺唱戲,所以戲班的人不多。”
到底男女授受不親,雖說年紀都還小,可也不能壞了規矩,因此兩邊院子中間隔了池塘和矮牆。
樂坊內的少年只有十來個,但精氣神好,興許是懷着“整個聽雨樓的女孩子都歸我們保護”的心态,很有幾分男子氣概,望見聞芊和楊晉走來,遠遠地就笑着叫師姐。
聞芊沖他們打了個招呼,引着楊晉繼續前行。
“你在這兒當家?”
她故意拖長尾音沉吟,最後才道:“算是吧。”
眼底裏的得意之色盡顯,楊晉忍不住笑了笑。
正說着,月洞門內迎面走來一個人,背着藥箱,一身石青的直裰愈發顯得他清瘦如竹,俊逸出塵。
樓硯看到他們倆時,分明愣了愣,随即才回過神朝楊晉行禮。
“楊大人。”
他輕輕地點了下頭,并未言語。二人擦肩而過,視線卻不經意交彙。
那人目光追随了他很久,直到楊晉轉過頭,仍感覺如芒刺在背。
說不清為甚麽,好似每次與這位大夫相遇時,他的神色都帶了幾分……敵意。
這就是跟着聞芊來到廣陵的孤兒麽?
在樂坊逛了一圈,午時雖還沒到,已有個小姑娘跑過來問要不要擺飯,楊晉方才想起來意,搖頭說不必。
“慕容先生和羅知府那邊我已打了招呼,不過對方的意思,是打算與你先見個面,談上兩句。”
聞芊奇道:“慕容鴻文要見我?”
“是他的一個長随。”
看她聽完有些失望,楊晉解釋:“此人是慕容先生的心腹親信,在他跟前很說得上話,你不妨先去探探口風。”
轉念一想覺得也對,聞芊颔首:“好,那你等我收拾收拾。”
初初聽到這話,楊晉眼皮便驀地一跳,只得吩咐:“……你收拾快點。”
“知道。”
走出樂坊時已經是下午了,陽光晃眼。
楊晉頗無奈地看着一旁撐傘信步而行的聞芊,臉上妝容精致,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忍住不讓自己嘆氣。
慕容鴻文之所以選擇在廣陵致仕歸隐,除了附近山頭有個莊子外,城中還有賣布匹的鋪面,眼下他們二人正是往這個布店方向去的。
聞芊的算盤打得很長遠,這次去清涼山莊不能一點準備也沒有,趁此機會不妨多套套話。
思及如此,她把衣服往下拉了拉,将鎖骨露出來。
反正美人計是屢試不爽的。
然而,當見到那位長随後,聞芊又默默地把衣衫拉了上去……
失算了,對方是個老頭。
布店裏的生意很冷清,老長随拿着筆,有板有眼地邊問邊記。
“姑娘的樂坊屆時準備了幾支歌舞?”
“三支,水袖、淩波、敦煌舞。”
“哦,有戲嗎?”
“昆腔和秦腔都有。”
“嗯……聞姑娘,咱們這次中秋晚宴,老爺請了不少達官顯貴,雖說還有其他雜耍,但你們樂坊的歌舞是重頭戲,還請姑娘多費心思。”
“知道……”
對方例行公事地盤問,聞芊興致缺缺地回答,最後百無聊賴地玩起了指甲。
與之相比,楊晉就顯得游刃有餘得多了,很快便和那老長随攀談起來,兩個人相見恨晚,天南地北地開始扯淡,聊到興致濃時,竟盛情邀請他去內堂看看。
楊晉一面含笑推辭說“如何使得”,一面倒也身體頗為誠實地跟着他往裏走,将進門時還不忘側頭朝聞芊望了一眼。
“……”
總覺得他那神情帶着挑釁,聞芊心有不甘地咬住嘴唇,不服氣地四下環顧,這麽一打量,還真讓她發現一個人——櫃臺前認真擦桌子的小夥計。
瞧樣子約摸才十六七,年紀輕輕,生得很是青澀,一看就是極容易被套出話的類型。
聞芊當下露出一絲笑意,略整了整衣襟站起身。
夥計剛把茶杯擦幹淨,冷不丁看見她在跟前坐下,先是一愣,随即便赧然地低下頭去接着用力擦桌子。
聞芊支着手肘看他,笑道:“小哥是店裏的夥計?”
那人低着頭說不是,“我是跟着方伯來的,平時給他打打下手……”
她聞言笑得妩媚,“這麽勤快?不是夥計還給店裏打雜呀?”
這小厮便更羞赧了,活兒幹得愈發用力,只是不說話。
聞芊倒也不為難他,湊過去往深裏問:“诶,我問你,你們老爺,平時很愛看戲聽曲兒麽?”
“也……還好,聽說早些年家裏養過戲班子,後來遣散了。現在逢年過節會請人到家裏來唱,也會自己出去看,平日裏倒是沒有。”
她想了想,語速緩慢:“那……可有在外面置宅子?”
年紀小歸小,但對方一聽就懂了,當下搖頭,“沒有的事,我們老爺可專一了,自打夫人死後,就再也沒娶,別說外宅,續弦都沒想過。”
真那麽專一還能欠一筆三十幾年的陳年風流債?聞芊在心中腹诽。
難道說,是因為正妻死了,覺得內心有愧,才對棠婆不聞不問的?
倘若如此,也應該派人來報個信,怎麽說都不能放着一個從教坊司逃出來的官妓不管吧,這若是抓回去了,豈非兇多吉少。
她猶在思忖,那小厮卻偷偷瞟了她好幾眼,最後方支支吾吾地開口:“姐、姐姐你……是不是中秋,也要去山莊……”
聞芊回過神,目光落在他身上,嫣然一笑,“是啊,怎麽?想看我跳舞?”
小厮滿臉緋紅,先是微不可見地颔首,随即才道:“我、我們老爺不愛收人送的禮,也不愛人碰到他的手……姐姐你……到時候當心着點,老爺為這個發過好幾回脾氣。”
她聽完意外了一下,微微一笑,嗓音輕柔:“多謝了,小弟弟。”
對方局促地點頭,臉紅得越發厲害。
聞芊覺得這人有意思,不經意見他發絲間夾着朵桂花,便順手輕輕捋下。
那邊楊晉和老長随從內室出來,一擡眼正看到這一幕,神色不由一凝。
還沒等聞芊把桂花摘下來,手臂驀地收緊,只聽楊晉說了句“告辭”拽着她就往外走。
“你幹甚麽呀。”聞芊總算瞅準機會将他手甩開,揉着手腕嗔怪道,“我話還沒說完呢。”
楊晉皺着眉,凝眸看她:“你安分點吧!”
“我怎麽就不安分了?”
他臉色陰沉,眼底裏似乎隐約鋪了層惱意:“我裏面替你套話,你又在作甚麽?”
聞芊理所當然:“我自然也是在套話啊。”
楊晉斥道:“你那也叫套話?!”
她心下不悅,跟着怼回去:“為甚麽不叫?”
“那還是個孩子,他才多大?”楊晉直視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甚麽人都下得了手?”
這一句話的含義還未及深想,聞芊的火氣已驟然往上冒,眯起眼問他:“你甚麽意思?”
楊晉微別過臉,“我沒甚麽意思。”
她繞到他正面,踮起腳一把揪住他衣襟,“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不就是認為我輕浮浪蕩,丢了你楊大人的臉麽?你們楊家那可是金字招牌啊,走哪兒都有人捧着。”
聽到後半句,楊晉怒意頓生,呼吸上下起伏,當即脫口而出:“便是又如何?!”
“你!……”
聞芊憤然不已,松開手把他一推,冷冷道:“楊晉,你要是覺得幫我這個忙掉了你身價,大可直說,何必拐彎抹角,我聞芊又不是沒你不行。大不了咱們今後各走各的道!”
他正欲開口,聞芊卻哼了一聲,扭頭疾步離開。
楊晉兀自在原地氣惱,同樣冷哼一聲往相反而行,走了沒幾步,終究又調轉了頭,怒氣沖沖地跟了上去。
原本等在不遠處的錦衣衛們已備好了轎子,眼見他二人肩并肩沉着臉,視而不見地繞過去,一行人面面相觑,幹瞪着眼,只能不動聲色地緊随在後。
作者有話要說: 我文下第一個被發好人卡的男主——基哥。
轉眼18章了,大家貌似已經接受了這個設定……
在我歷代男主們惡心萌的愛稱之中——【老王、撸陽】的隊伍裏,終于又增加了新鮮的血液!【此處應有掌聲
以及,這次我必須嚴肅地表示,本文的男二是個謎!
沒錯!那麽久了,你們都沒見我提男二,是不是超級不習慣!
因為本文!很有可能!沒有男二!
廣大把樓大媽認成是男二的讀者大大們,我要悲傷的告訴你們,他只是一個可愛的【藍·閨蜜】
因此。
解釋一下樓大媽每次看基哥時的【敵意】=【自家的白菜養得好好的突然來了一頭豬用它肮髒的頭顱在裏面拱來拱去】
【基哥:……】
當然,這其中也有岳父(大霧)看女婿時的紳士(并不)目光。
比如:
樓硯:【盯——】
……
呃,就是這樣。
下集預告:為什麽夫妻打架總是要殃及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