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門緩緩推開。

屋內的陳設楊晉還未看清,一股酒香便已襲面而來。

紅木大圓桌上擺着滿滿的河鮮菜肴,紅燒螃蟹、油焖大蝦、蔥香炒蛤蜊,一壇西鳳酒大約也沒剩多少,歪歪斜斜地倒在地面滴溜打轉。

此刻那位滿頭鶴發的老太太正踩在椅子上,墊着腳把手裏的酒壺高高舉起,很是戰戰兢兢,

底下一幫小姑娘轉來轉去地扶她。

“阿婆,快別喝了,您都喝一壇了!”

“阿婆您先下來呀,萬一摔着怎麽辦!”

老太太喝得紅光滿面,彎腰緊張兮兮地沖她們幾個做噤聲的手勢:“噓……小點聲,被芊丫頭聽到就不好了。”

聞芊:“……”

楊晉望着她:“鎮店之寶?”

聞芊面色不改地解釋:“鎮店之寶今天喝得有點多。”

為了将剩下的那點酒搶走,她着實費了一番功夫。

老太太伸着兩只小短手委屈萬分的朝她身上夠,“一口,就一口,最後一口……”

聞芊絕情地避開,淡淡道:“得了吧,您這一口得有多實惠,我還能不知道?”說完,便朝她使眼色,“棠婆,有客人在。”

聞言她終于消停了片刻,大約是眼神不大好,虛着雙目對着楊晉那邊打量了半天,最後露出一個會意的笑容,掩嘴悄悄道:“新相好?”

聞芊沖她狠狠龇牙:“甚麽相好,臨走前才和你說過的……你喝酒喝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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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婆這才恍悟,意味不明地長長哦了一聲,諱莫如深地壓低嗓音:

“楊家的二杆子?”

楊晉:“……”

樂坊的小姑娘把一桌的殘局收拾完畢,爐上煮好新茶,順便逮着棠婆灌了兩口醒酒湯,她眼裏的醉意才有所好轉,窩在椅子裏直歉疚地拍腦門兒。

“嗨呀……真對不住,我就是嘴饞,如今年紀又大了,喝兩口就上臉,讓大人見笑。”

楊晉和聞芊在她對面坐下,淡笑着說無妨。

棠婆起身給他倒了杯酒水,“快有好幾十年沒見過京城來的錦衣衛了,看見楊大人竟覺得有些親切。”

楊晉執杯奇道:“婆婆從前和錦衣衛很熟?”

老太太咧着嘴呵呵一陣笑,“都是年輕時候的事兒啦,想當初婆婆我也是京城一朵花兒……估摸着,大人您那會兒爹娘都還小呢。”

“您也是京城人士?”

棠婆卻不回答,只看了眼天色,撚着手念念有詞的算道,“良辰吉時,來來來,大人難得來一趟,且讓我算一卦……”

楊晉微愣,沒大聽懂地“啊”了一聲。

老太太踩着凳子踮腳從立櫃上捧出三枚被摸得光滑無比的銅錢,在手上神神叨叨地搖了片刻,嘩啦往桌上一抛。

随即定睛看去。

“震上離下,好卦好卦。”她喜滋滋地握了握楊晉的手,“離卦為火,雷火沖天,此乃姻緣中的上上簽。我果真沒看錯,你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喜可賀……”

說完便雙手合十,閉目自顧念了幾句“無量壽福”。

楊晉啞然半天不知道怎麽往下接,聞芊身子靠過來,低聲解釋道:“這種話聽聽就行了。我在她的卦象裏和誰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楊晉默了下,同樣壓低聲音問她,“你究竟帶多少人來過?”

聞芊挑着眉輕笑,“想知道?”

“就不告訴你。”

楊晉看了她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多問。

良辰吉時一過棠老太太便又踩着凳子把銅錢高高地放回原處,牆上挂着支碧青的玉笛,她邊踮腳邊道:“大人要是再早幾年來,還能嘗嘗我那壺十年的土窟春。”

說着發出一句“哎呀”,語氣無比惋惜,“十五年的土窟春才是最香醇的,怪我沒能管住嘴……除夕的豬拱嘴真是好吃啊,一口酒一口肉,不到半柱香就沒了……”

興許是酒未全醒,說起話還是颠三倒四的,就在她擱好銅錢要下來時,袖擺不經意拂到牆面,那根笛子被打了個正着,毫無懸念地搖搖而墜。

幾乎同時,她的酒瞬間散了大半,神色倉皇,本能地撲過去。

玉笛在落地前被人穩穩握住。

笛身很纖細,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折成兩半,實在脆弱,索性眼下逃過一劫,并無大礙。

楊晉松了口氣,俯身給她:“婆婆,你的笛子。”

手遞來的那一瞬,棠婆盯着那支溫潤的玉笛有半刻怔忡,随即一改先前的神情,目光竟緩緩柔軟下來。

“楊大人您真是好脾氣。”她唇邊含笑,語氣平和,“和我以往見過的那些錦衣衛,不大一樣。”

她把笛子接了過去,弓着腰縮回帽椅裏。

人老了總是越長越矮,很多時候更像是返璞歸真,棠婆身上裹着厚實的大襖,坐着時整個人蜷成了一團。

楊晉一直以為她瘋瘋癫癫病得不輕,但不知為何,見她撫摸那柄笛子時,眸中流露出的神情不算驚濤駭浪,卻也百轉千回。

笛身細膩通透,在夕陽濃稠的華光下流光溢彩,棠婆那只皺巴巴地手摩挲着上面已有些斑駁的流蘇,像是突然酒醒了,慢聲說道:“大齊初設錦衣衛南北鎮撫司,一是為伐亂黨,二是為誅奸佞。在章和二十年,太/祖皇帝開始肅清黨派之亂,便是一人有罪株連九族的瓜蔓抄。

“錦衣衛到我家來時,我也才五六歲上下,說來算不上是甚麽特別能記事的年紀,如今又過了大半輩子,真要我想,也不過是連蒙帶猜罷了。

“甚麽爹娘,甚麽兄弟姊妹,早就記不清啦……”

楊晉不自覺地擰了下眉,朝聞芊看了一眼。她正在吃茶,表情并無波瀾,好似全然沒聽見。

棠婆這才把笛子放下,臉上帶着笑意,“接下來可能要耽擱楊大人一些時間了,老人家的事,講起來總是又臭又長。”

她給他斟滿酒,那是非常熟練的姿勢,袖擺輕掩,酒壺自下而上,上好的西鳳在白玉杯中打轉,漣漪一圈一圈蕩開。

京城演樂胡同裏的教坊司在黃華坊內,與雲韶府不同,此處是官妓院的所在。

慕容海棠就是在那裏度過了她的整個童年。

章和三十五年時,她抱着一把琵琶,在勾欄胡同中清彈了一曲,剛嶄露頭角的新面孔,很快便名聲鵲起,傳遍了京城。

那是她風華正茂的年紀,颠倒衆生的顏色令無數的文人名士趨之若鹜,幾乎快被捧上了天。在正經演出了一年後,慕容海棠的花名便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她開始被慣得有些驕矜,輕易不肯開口,待心情好時才唱上兩句,若非王公貴戚,哪怕銀子給得再多,也不屑于一見。

北京的勾欄瓦肆和別處并無不同,坊間愛傳唱些風流才子,雅士騷客的詞曲歌賦。

慕容海棠也不例外。

新出的一支《借流蘇》在她嘴裏哼哼唧唧,長一句短一句的消磨,因為沒興致,連唱曲子也不正經。

饒是這樣,捧場的人竟也仍舊争先恐後。

原本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卻不想過了幾日,在姐妹們的嬉笑聲中,她發現坊間又出了一首名為《佳人調》的新曲,字裏行間寫的全是她當時驕縱輕狂的模樣,其中甚至有一句“奈何她笑倚銀屏由不覺”,所指所向再清楚不過。

她忙看作曲者,果不其然,與《借流蘇》相同,是個叫“歸鴻先生”的人。

明擺着是認為自己毀了他的詞曲,特地寫這一節來諷刺。

慕容海棠登時氣得七竅生煙。

她倒也不服輸,在心中計較了一番,第二日照常登臺,這回她照常唱《借流蘇》,卻在每句唱詞的最末多加了一個字,連起來正好是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臺上琴聲悠揚,她清亮的嗓音把調子嚼得铿锵有力。

一曲收尾,慕容海棠迎着掌聲,朝臺下挑釁般的一笑。

雖不知這位“歸鴻先生”是何許人也,但她有預感,今日他一定在場。

仿佛打了一場勝仗,她欠身謝禮,款款下臺。

很快,新的詞曲又傳到了教坊司,慕容海棠拿在手中細讀,這支《玉美人》講的是位嬌氣的小姑娘和一個落魄書生同行上京的故事,通篇行文竟帶着幾分無奈。

“……一番雷雨為哪般,公子千萬難。”

她坐在繡墩上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忽然就覺得這位歸鴻先生很有幾分意思,于是提起筆在詞的後面又添了幾句。

“只怪學非所用,不知女子難養。”寫完左右看了良久,甚是滿意。

那一段時間,教坊司的頭牌花魁登臺的次數明顯比以往多了許多,慕容海棠的名氣也是在此時達到的頂峰,與她一同成名的還有那位來歷成謎的歸鴻先生。

每一次,她在勾欄胡同裏唱完曲,歸鴻先生的新戲便會如期而至,故事或悲或喜,各有不同,但字裏行間卻都是她能看懂的意思。

可從始至終他們也未曾見過一面。

她會在彈曲兒時把臺下那些人一個一個打量一遍,猜測究竟誰才是本尊,高矮胖瘦,千人千面,在午夜夢回裏描繪出別樣的形态,如此這般地打發時間也頗有意思。

就這麽玩了大半年,慕容海棠終于膩了,要說的話越來越多,僅憑寫詞實在是局限,她想,若能書信往來似乎更省事。

于是借一次唱曲的機會,她在唱詞上提到,将把信放在教坊司後園中那盆海棠花的花盆之下。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過了一日,信安然不動。

又一日,仍舊如此。

直到第三天,那封信終于消失。

在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時,她幾乎欣喜若狂,捧着信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看。

松花箋紙上是筆鋒端正的小楷字,墨跡仿佛未幹一般,在燈光下尤為細膩。她甚至能透過這樣的字跡,勾勒出那個清俊溫和的下筆之人。

大半年的日子裏,由冬入春,回信漸漸從一張變成好幾張,那些流轉的信件皆被她仔細收在箱箧中,厚厚的攢了一大疊,閑暇時便拿出來翻看。

清晨梳妝,傍晚行房。

伺候的丫鬟經常看見她拿着信紙對鏡微笑。

慕容海棠覺得,自己大概是對他上了心。

這種心境的變化是在一次服侍神機營副将李都督時開始的,很奇怪,當她躺在床上時,內心裏陡然生出一絲抗拒,随後這種情緒逐漸放大并付諸于行動。

自小被調/教與男子曲意逢迎,那是她進教坊司以來頭一回把客人推開。

李都督與旁人不同,是武将出身,當時便揚掌從她臉頰打下,半邊面頰瞬間高高腫起。

一場雨疏風驟的夜匆匆結束。

慕容海棠在将人送走後,平靜地坐在妝奁前打開胭脂盒,遮蓋臉上的那些傷。

然而無論脂粉施得有多厚,嘴角的血痕依然清晰可見。

自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沒有再登臺,也沒有挂牌接客,對外謊稱是病了,實際上也的确是在養傷。但直到傷好,她仍舊提不起興致,整日整日地對着鏡子發呆。

像是魔障了似的,連着好幾天不吃不喝。

直到某天夜裏,她忽然夢靥裏起身,提筆寫了封信。

我想離開這兒。

她說。

信放在花盆下,照例隔了幾日被人取走,但從此再無回應。

就像是石沉大海,杳無消息。

慕容海棠靜下心平息調整了半月,心緒也逐漸恢複過來。

她是自己想通的。

教坊司中的官妓,若要贖身必得朝廷下文書批複才行,否則就算抱着大把銀子也出不去,她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現實,也覺得自己那封信的要求或許過于苛刻,太難為人,他一時半刻束手無策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慕容海棠準備重新振作打算再排一首歌舞給他傳信時,立夏的晚上,教坊裏的大火驟然襲來。

她在睡夢中被一個人大力拽起,罩上外袍趁着夜色狂奔,在身邊無數的“救火”聲,和背後耀眼的火光裏沖出了教坊司如山般的高牆。

夜風吹起衣擺,沿途的海棠花紛飛如雪,鋪了一地的錦繡纏綿。

饒是那人甚麽也沒說,慕容海棠卻發現自己竟知道他是誰,沒有意外,沒有驚訝,一切順理成章地自然。

城郊的土坡上,老樹筆直的生長,他将她抱下馬,小道盡頭停着一架不起眼的車。

“你現在自由了。”他颔首示意不遠處的馬車,“想去哪裏都可以。”

和預料中的一樣,他的聲音清朗溫和,說不出的好聽。

慕容海棠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卻沒有說話,沉默之間,他将她的掌心攤開,放上一包碎銀,再輕柔地合上。

手即将抽走的剎那,慕容海棠像是回過神,猛地牽住他衣袖。

“你不和我一起走?”

歸鴻明顯怔了怔。

她轉身來,一字一頓的重複:“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缺少明月的夜晚,他的容貌不甚清晰,但那雙星眸卻清澈明亮,正定定地與她相視。

安靜的四周能聽到彼此輕微的呼吸聲。

慕容海棠等了很久,久到連她自己都快打算放棄的時候,他忽然吻了上來。

和以往她所接過的那些吻不同。

帶着溫柔,缱绻,還有憐惜。

他笑了笑,将手輕放在她頭頂,貼近耳畔,輕聲道:“等我。”

“等我。”他說,“明日,我來送君橋接你。”

戌時二刻,天已經黑盡了,樂坊裏卻正值一日裏最熱鬧的時候,饒是在偏遠的後院也仍舊能聽到歌樓中的新聲巧笑與管弦絲竹。

樹影在微風中搖曳成姿。

楊晉和聞芊并肩走在悠長的游廊上。

她在一片繁華中開口:“正如你所查到的,棠婆的确就是幾十年前從教坊司那場大火裏逃走的官妓。”

楊晉颔首:“難怪之前錦衣衛來樂坊查案,會讓你們如此緊張。”

聞芊語意不明地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他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還能有甚麽後來。”她語氣帶着輕嘲,“自然是對方失約咯,逛青樓的男子能有多深情?不過是露水情緣一場,這種私定終身的戲碼在妓院裏幾乎天天上演,誰會放在心上。”

楊晉不以為然:“火燒教坊司是重罪,那人既肯為她做到這個地步,我看不像是薄情之人。”

聞芊笑道:“說出這種話,你顯然還不了解男人。”

他睇了她一眼:“你了解?”

“我好歹也是風塵裏打滾的,再怎麽說看的見的也比你多啊。”聞芊走上去,促狹地擡起手掌摁在他心口,“楊大人沒怎麽逛過妓院吧?還是個雛?”

他皺着眉避開,低聲呵斥:“說正經事!”

聞芊輕笑着哼道:“又動氣,好沒意思,開個玩笑都不行。”

楊晉聞言不自覺收斂了一下表情,微微抿起嘴角,還未等開口,她卻靠在一旁的朱紅的木柱上,笑容深邃地望着他。

“大人如此聰明,怎麽連這點也要我提醒。”

“棠婆當年可是教坊司頭牌,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眼下又怎會用那時的花名,若被有心人察覺,豈不是找死?”

他聽完一怔。

不禁暗忖。

慕容海棠……慕容……她也姓慕容?

“慕容海棠這個名字,本來就是假的。”聞芊緩緩道,“文采風流,還逛得起青樓,你認為,這樣的歸鴻先生,會是等閑之輩麽?”

楊晉終于神情認真地看着她,“你指的是慕容鴻文?”

作者有話要說: 更……更晚了一點點,不要打我,我們還是好盆友!

沒想到有這麽多機智的小夥伴猜到是老太太……瞬間我就萎了qaq

看完本章,相信你已經看出來這一卷的主題,沒錯,這卷的主題就是!

【夕陽戀】——謝謝大家(。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血一樣的教訓!

沒事千萬不要去網戀……

PS:不記得慕容鴻文的指路十五章!

嗯~~

下面,為大家奉上下集預告!

【夫妻就是要吵吵吵感情才會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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